溢城有朵乌云,挂于东边之上,内里霓虹,外人看来不过一朵暗示暴风雨来临的乌云。
老枣勾背,抽筷子点桌搛起榆钱儿窝头,嚼出一股乌烟味儿,杂面糠渣的腥味被冲淡了。
老板站在对面不多言,点水,和面,左右噌掂,拇指在面团底部旋个深窝放上篦子,又是一锅榆钱儿窝头,“这回榆钱儿不好,下回不采了。”
“干嘛?老汤,闭业啦!”老枣把筷子搭碗上。
“嚼泥巴去!”瞎胡说,老汤低头吹火,像金鱼嗒叭嘴,“那边地不干净,都给那些‘大铁器’造的。”
“切。”老枣嗤嗤发笑不以为然,“姜九生的‘尖头’过,你还指望留下什么‘好货’?”
老汤不说话,继续噷喝,声音好像跟远去的汽笛声暗自较劲。
溢城突然被数量众多的轮船攻陷了。
姜九生把柑橘摆齐,排在炉碳外圈的白灰上,出奇认真地煨橘子,手头事陈步长递过的的账目单,上边列清又新进的两只关船、三十只乌篷船、十只沙船、十五只鸟船、三只汽船、两只火轮子......
“上个月运回来的东西哪个出得最好?”姜九生剥着热乎的橘皮,一瓣瓣掰出花状。
“烟草……洗衣粉、香皂、一些器械零部件……我回头列份单子吧!”陈步长自觉回答得疙疙瘩瘩,立马想法子化危为安。
姜九生点点头,把橘子肉塞进嘴里,“新进的地皮打点完了吗?”
“嗯,找的外国建筑师,一个大胡子白人叫什么……爱冷……对,爱冷,设计稿明天能看。”陈步长这回答得麻溜,就是外国名字上稍微卡壳。
姜九生抿嘴咽下,“你别像个算盘一样拨一下动一下的,没事就回码头吧。”姜九生依旧把玩炭火边的橘子,“对了,你跟厨娘说中午拌个南芥菜吧,想吃。”
姜九生,溢城人嘴里的“田地收割机”,名下房屋店铺数不胜数,听说又新卷了一块地皮,要搞个什么西药店,背地不少人抵制,有骂得狠的说他早晚卖国求荣。要说到姜九生最大的成就,就是利用溢城最大的小满江,东通凤渝大运河、西入“万江之母”百贯江的优势,将长胜仓作为货物转换地,成功将一个封闭小城引向世界,让溢城成为甲国“海事贸易”时代的先锋。
然而溢城百姓吃进的西瓜瓤很甜,扔出的西瓜皮是臭的能酸掉白牙的。长胜码头带回来的新鲜的东西让溢城富裕,可依旧有人酸。
石榴果崩裂掉到老人背上,老人叹息,“果真船过不留‘货’呐!”水滚过没留神,大肉包子全粘上竹条丝,老板骂咧,“都怪这乌烟蒙眼!”
然而姜九生在溢城是个奇怪的存在,可谓人人畏而敬而又臭名昭著,有如干旱之地遍饿殍,都怪龙王不下雨,庙前香火与日增。
对此,姜九生从不多言,他甚至觉着外面的传言不值一提,该抹上身的香皂,女人一样会去香粉店撇两眼,男人一样抽烟,甚至新进的外土烟哄抢一空。姜九生笑笑自然看进眼里,他的名声比不上长胜的名誉,他宁愿火朝他开,反正不会太久。
姜家厨娘仪婶握着刀柄,一切至底,梨子被划成一块块躺在砧板上,旁边有个广口瓶,倒进半斤白酒,估摸两百克白糖,柠檬切片和梨子叠加放入,这鹅黄的东西厨娘真没见过,只是陈步长带回来搁着说叫柠檬,她觉得味酸、涩苦,不能食,调味应该不错。
姜九生体质极差,体内寒气高,咳嗽反复无常,梨子清火止咳生津,他又爱吃梨汁,可梨子毕竟性寒,每回只能少浸,加入白酒驱寒,这梨子酒又清甜解暑气,于姜九生而言再妙不过。
溢城口里的富贵生养就是暗指姜九生。这溢城的人哪个不知道,小生爷打小就是个药罐子,从娘胎里就是药喂出来的,这要是搁别家指定活不长,可姜家就当他是个宝。听弄婆说,姜家大夫人临盆的时候,打更的正好是打了九声,姜老爷又望他长生,就把声改了生,故取名为姜九生。古时候有更打九声,真龙现身一说,不过小生爷确实厉害,不然怎么撑起溢城商派的半边天。
其实这人贼惨!
姜九生在家中另辟别院,自己一般只待在别院。外面风评差他虽不嫌,可避免节外生枝,他还是减少露面,加上他身体长年抱恙,正儿八经看见他的人其实并不多,但人们光瞎想也能想出一堆故事。外人跟他也不敢处,他还没开口沟通,别人估计吓破猴胆,外面虽敢直言不讳给他取外号,实际上心里都怕姜九生,好似他长着九头见人就吃一般,有些地方喊他“蛇头”,一蛇两头,一般用于形容人极阴。
当然啦,溢城人从不小觑姜九生的头脑,找上姜九生求助的人还是络绎不绝,不然怎么说是个奇怪的存在。
祝融春的西点铺要大张旗鼓地开在溢城十里坊(当时溢城较有名的商业街)转角的两间店铺,算上两间商铺的招标费、装修费(其中包括了邀请外国白人建筑设计师的开销)、西式糕点引进费和厨师、原材料等一切杂七杂八费,他几乎被掏得裤裆底都显露无疑。
不过尽管这样,祝融春也没什么压力,开店前的这每一笔花销都事先出现在他的账本上,他还真就是冲着“裸奔”去的!这手头拿来的外国高校会计师执照可不是他单交两笔钱就能解决的,实打实自己考的!
可偏偏刚要上手的是时候问题来了。
原材料的储藏时间有限!这点祝融春原先考虑过,所以花了大价钱买进当时国内还不闻名的冰柜子,祝融春把溢城人第一次见的冰柜子上电后才反应过来,这原材料的运输时间才是问题,最致命的问题,特别是西式糕点中的淡奶油。
这就不得不提及溢城的运输业了,溢城现今最大的运输业就是水运,尤其海事贸易日趋发达,祝融春当初相中糕点买卖也多半出于溢城的海事贸易前景好,于他的西点引进相当便利,当时甲国再无第二个城市可比。
哪知原材料的时间限度漏算,这几乎就是给货轮按上了秒表,分秒必争,可码头也是要挣钱的呐,哪有那种只接一单货就返程的事情?
祝融春咽下一口唾沫,有些剌嗓子,左手撑右手托腮站在漆味浓厚的两间已经打通的大店铺里,幻想着厨师头顶“春天西点”标识的大白帽,手握裱花袋和刮奶油的抹刀认真研发一种奶香四溢的“大饼”,光想想就馋虫上头,他伸手摩挲着自己的啤酒肚,看一眼隔着十字路口的对面三件正要装修的西药店来了主意,决定动身前去拜托姜九生!
那头来庆福被卖命七年的溢师大学堂辞退了。理由是有新的老师来接替他的外文教学工作,学校方再三说他的教学方式已经过时了,对方正是一个长着提溜绿眼睛的老外。来庆福觉得莫名其妙又没有质疑的点,不过是个眼睛真的如猫的“真洋人”,真真假假重要吗,至于让他丢了饭碗感觉一事无成吗?
他在十里坊兜兜转转了两天,头天只扛了两袋白面回家,原本是想把教书的钱全都挥霍干净罢,省的没了重头再来的勇气,结果这一转给他转出了商机。
来庆福要开私塾,私人小学堂那种,他盯着街上某个手拿大烤肠的富家小公子打起主意。为此,他还考虑好要把多年前在西西里大学的照片找影楼做个框裱起来,并印在他即将发放的小广告上给他打实名招牌。
如此一来来钱肯定比公校快,来庆福顿时神清气爽,可立马就焉了,他即将家徒四壁不说,这小学堂该开在哪?该怎么开?全都是问题。
他脑瓜子里立马冒出一个人,使他不禁打个冷颤,去求助真的行得通吗?不行,姜九生怎么会帮他这种无名小卒?来庆福怎么样都觉得姜九生不会见他,不过他还是拿着他手头仅剩的家当转身进入一家水果商铺。
蛰仙居,溢城餐馆的名招牌,笼络各式中餐烧法,厨师来自五湖四海,所以蛰仙居是烧着四面八方的菜,有着八面玲珑的口味著称,不过看食客够不够那个分量去吃罢,其实无非要么你有钱,要么你闻名远近臭名昭著两种极端!
兴许蛰仙居油水太重,幺蛾子也喜欢往里飞。孙尚香在蛰仙居吃到了头发丝,这要换了别人扯出扔掉罢,可还就是孙尚香,溢城日报第一“名手”,吹故事的口才堪比弹簧,一蹦千里,可以扯得东南西北乱飞,这也是蛰仙居当事人武大佩担忧的,他怕明早从孙尚香嘴里出来的就不是一根坚硬发色偏黄的短发了,而是一只“嗡嗡”的苍蝇。
果不其然,武大佩的担心还真被“还愿”了,更措手不及的是,它变成一只硕大蠕动的螨虫,而且孙尚香还扯出了食源肮脏不新鲜的话题和有田村的疫病爆发一系列事情。蛰仙居的人流量在这篇报导后几近夭折,连统计学的折线图都不敢尝试这么直接的斜直线。
在这虎视眈眈的溢城商圈这意味着什么武大佩很清楚,蛰仙居必须及时做出表态,可这态怎么表才一针见血,显得说服力极强呢?看来必须去搬动他的老同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