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荣均
做人,须抱一颗朴素心,脚踏实地。
众草中,印象深的,譬如思茅、牛筋、爬地、狗尾巴、官司、稗等等,而更多的,是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这些有名字的没名字的草棵,数量大得吓人,几乎主宰了我们周围的世界。它们兀自萌着芽,展着叶,开着花,结着籽,荣了枯,败了发。不若那些娇气的庄稼,倘若在某个环节,庄稼人大意了的话,长势就会蔫败下去,甚至中途夭折。母亲说,这就是草的命,贱!母亲还说,命贱点好,像思茅、牛筋、爬地草什么的,满山遍野,生生不息,让我们受用不尽。
茅,我们那儿又叫白茅、思茅。思茅,身材硕壮结实,茅叶宽厚挺拔。思茅很贱,坡前坡后,陌上陌下,遍地都是思茅的身影。山里的人家就地取材,砍来搭盖牛栏和羊圈。稻草短缺的时候,思茅甚至爬上村庄的茅屋顶,为我们遮蔽风雨。思茅盖造的房屋,走水耐涝,保暖防晒,丝毫也不比稻草逊色。在还没有住进瓦屋的时候,我们房屋差不多都是茅顶的。据说殷墟出土的宫室,屋顶上覆盖的全是茅草。多尊贵的帝王啊,当初也和我们平头百姓一样,蜗居茅屋,这简直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牛筋有飘带一样的长发。山里的牛筋草,蓬大筋韧。淘洗干净,挂起来晒干,是一种上好的编织材料。我就穿过父亲用牛筋草打的草鞋。看起来虽木讷了些,但不烧脚,还耐磨。踩上去,又轻又软,跑起来像飞。比起那种竹麻编的呆头呆脑的麻窝,不知要好去多远。
爬地草,是很土气的一种草棵。在我们老家,爬地草是水牛的一种主要饲草。刚收完苞谷的坡上,几乎全是爬地草的天下。把牛吆进去,只管放心地让它啃。要不了一会儿,牛的肚子,就胀得圆滚滚的了。黄昏时,把牛往回赶。路上,随便再割上几丛,就是满满一怀,足够一头牛嚼一晚上了。
住在思茅寒舍里,想着天下的茅屋。穿一双牛筋草鞋走远路,没有翻不了的山,没有过不去的河。而有了爬地草这种无穷无尽的粮食,山里牛儿浑身都是使不完的牛劲。这些都是大人们思考的问题。在山里细娃的眼里,那些草根所给予我们的一些现实的小快乐,无疑比这些似是而非的问题,要有意思得多。
初夏的思茅根,简直就是一节节小甘蔗,酸里携带些丝丝缕缕的甜。吃思茅根,是有窍门的。囫囵地咬,滋味与别的草根没什么两样。耐心地细咀慢嚼,一节比一节甜。这是我在扒坏了许多垄长满思茅的田坎后,才总结出的经验。到了秋天,茅草愈加的挺拔葳蕤了。高高矮矮的草莽间,自然成了我们玩捉鬼子之类游戏的好去处。秋天的茅草,不深不浅,刚够没下我们的身子。一声不响地蹲进去,只听得茅叶在耳边瑟瑟作响,那感觉仿佛电影里头游击队员穿行在高粱密林一样。
无边无际的爬地草坡,是一块铺在秋天的地毯。那像梳子梳理过的草坡,让人一踏上去,就想打滚,翻筋斗,或者莫名其妙地跑上几个来回。最为有趣的是“梭草”。坐上高处的草皮,两腿跷起,屁股底下就像赶上了土飞机。咝溜一下,便顺着那草坡,痒痒地梭出去了很远。虽然,这样的玩法,很容易将裤子磨出口子来,而且,还惹来一身的草籽。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一次又一次地享受这种冒险的乐趣。前些年,曾经去过一个风景区,见过这种相似的游戏。高原的滑草场,比故乡的爬地草坡,还软还舒适。然而,不知为何,对这种怀旧的休闲方式,此时,我已经很难再有小时候的那种兴致了。
狗尾巴草,更像是一种开在村庄的花朵。狗尾巴草长成的时候,会冒出一截好看的花穗。风过来时,那些花穗,就像细娃们毛茸茸的小手,又像是谁的尾巴,摇晃着跑近,又摇晃着远去了。狗尾巴花开的时候,村庄里到处都弥漫着一种欢快的气息。山里娃手巧,采来狗尾巴花,编扎些小动物玩。男娃毛手毛脚的,编的东西,像死了一样,毫无一点灵气。女娃心细,那些会飞的鸟雀,会看家的猫狗,还有会偷吃粮食的小老鼠,总是让我们羡慕得要死。
官司草的名字,怪里怪气的。在我们老村,官司草又矮又铁,身材像武大郎,不怎么起眼。也许没名,就是有名,也肯定不叫这个名字。有一回,我在山外坝上亲戚家做客,见那里的孩子都沉迷于一种游戏。将官司草的穗秆,绾一个结,找上对手,将两人的官司草结纠缠在一起,使劲绷,直到其中的一方败下阵来。这才知道,这草叫“官司草”。这游戏,叫“打官司”。我“打官司”是外行。费了好大工夫扎的一把官司结,还没完全投入进去,就已是头破血流了。有时运气好一些,也落了个两败俱伤。我不喜欢玩这种暗藏杀机的大人式的游戏。每次“官司”了结的时候,目睹一地受伤的草结,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众草中,稗,其实不能算草。当然,更不能算庄稼了。稗,学着把自己打扮成稻子的模样,混于禾苗之间,骗取阳光和雨水。一到秋天,就原形毕露。飘飘然高举着什么的,是稗。庄稼人,一眼就能把它们从稻群中揪出来,远远地扔了。上小学时,先生就时常用稗的例子告诫他的弟子们。做人,须抱一颗朴素心,脚踏实地。不能像那稗,华而不实,稻子没学成,到头来连草也没做好。先生的教诲,我们半懂不懂的,但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稗,不能算真正的草。从那时起,对于原上那些真正称得上草的众草,我由衷地充满了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