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谢克强
是的,严格地说,那还算不上灯,那只不过是一豆微弱的橘红色的火光。这微微的一豆火光,自然不能与那辉煌耀眼的探照灯、璀璨闪烁的航标灯、明亮晶莹的电灯相比拟,甚至与那最简陋最不起眼的一只圆形的墨水瓶、一根棉纱灯芯结构起来的小油灯也显得逊色。光阴荏苒,日月如梭。时间流逝了近三十年,许多往事已随着时间流逝远去,然而,我总忘不了那一豆微弱、幽暗、橘红色的火光。是的,那一豆火光,是我生命最初探索的光,是我青春最初创造的火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头一年,我在故乡一所简陋的小学里读五年级。十一岁,正是饥饿的年龄啊,谁知偏又遇上饥饿的岁月。迫于生计,学校已不能维持正常的教学秩序了。刚开始,还能坚持半天上课,没过几天,半天课也不能坚持了。我和我的同学们不得不与饥饿拼搏,去山上采野果,去田野里采摘野菜,去湖里捡拾大人们捡剩的野菱角,去挖大人们挖漏的藕头藕脚……去寻觅一切可以充饥的东西。糠食果腹、野菜充饥,对于我们这些饥饿的乡野孩子倒也没有什么,我们的祖祖辈辈,不也是吃糠吞菜一代一代顽强地繁衍着。叫人难受的是,我们这些年龄的孩子,也正是求知欲强烈的时候,渴望多学一点知识喂养幼小的饥饿的生命啊!白天,迫于生计我们不能上学,我想,要是夜里有一盏灯,哪怕是一点微弱的灯火,我们不是就可以请老师补习功课、也可以读书、做作业么?我曾听老师讲过古人凿壁偷光的故事,如今这茫茫乡野夜幕一落,竟见不着一星半点灯火,仿佛沉浸在一片死寂里,又从何处偷光这是一个秋夜,月亮在飘动的云层里时隐时现,使本来寂静的村夜显得更加深邃、旷远。我和我的母亲默默坐在门前的大槐树下,借着朦胧的月光,从粗壮的蓖麻枝上采剥蓖麻籽。屋前屋后,路边地角,我母亲总教我种些蓖麻,有时一年竟能收二三十斤蓖麻籽。这对于一个乡下的孩子,实在是不少的收入。前两年,我就用这蓖麻籽,不仅换回读书要用的笔墨纸砚,还可以换回点灯的煤油哩。如今这年头,别说换煤油,就是卖包火柴已实属不易了。想着,想着,思绪纷乱,恰好一阵凉风吹来,树叶的阴影在地上浮动,同时发出沙沙的声响,使我愁绪纷纷的心感到分外的沉寂,一不留意,蓖麻球上的小刺便刺破我的小手,灼热的血滴在月光里……我正感疼痛难忍,蓦地,一颗流星曳着长长的尾巴,划过苍茫的夜空,在远处陨落了。就在那山影云影、星光一片模糊的地方,骤然冒起一团火光。我惊异地喊道:“姆妈,你看,天上的星落在地上烧着了!”母亲手仍不停地剥着蓖麻籽:“傻孩子,那不是星火,是野火,乡里人常烧火守夜哩!”
我被那烛天的火光迷住了。啊,柴草可以燃起野火,蓖麻枝不是也可以燃烧么?蓖麻籽不是也可以燃烧么?燃烧就有火光,燃烧就有光明。霎时,远处的野火点燃我对灯的神往与憧憬,我的眼前竟出现了一盏灯火。于是,我灵机一动,便从竹箩里抓了一把蓖麻籽,一颗颗剥去外壳,再用一根细小的铁丝将一颗颗仁串起来,然后,轻轻划亮一根火柴,缓缓将蓖麻仁点燃,顷刻,一朵小小的火焰绽开了,在月光朦胧的夜里,犹如一朵光影摇曳的小花,那么美丽地开放……我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瞪圆小小的眼睛,欣赏从我自己手中诞生的这一豆微弱、幽暗、橘红色的火光。虽然这只是一豆火光,却仿佛一个光明的使者,闪动着明亮的眸子,用它橘红色的颤动的光芒,亲切地抚摸着我,给我送来一缕温情。如果说白昼是太阳给予的,而这亮在夜里的灯光却是人们创造的。你瞧,红红的火焰,是怎样地充满活力啊,又是怎样地以极大的热情划破浓重的黑暗啊。从此,这一豆火光,就对我有着无限的魅力了。每每夜幕降临,我便点燃一串蓖麻籽仁,有时还将几串蓖麻籽仁同时点燃,使火光更集中更明亮。这样,或三五同学一起围着灯火,请老师给我们补习功课,老师深入浅出的讲解,仿佛潇潇春雨清润甘甜,滴滴渗进我们渴盼的心田;或和弟妹们一起依偎在母亲膝下,傍着火光,听母亲讲那诱人的神话故事;或把火光构成一个明亮的光圈,放在最适于书写的位置,伏案灯下做数学作业,灯火也仿佛睁亮明亮的眼睛,和我一起在数学的世界里,寻觅一个个准确的答案;或在迷离的灯影下,我学着语文老师的模样,摇头晃脑地朗诵唐诗宋词,细细领略那诗中词里隽永的神韵……这一豆微弱的灯火,便这样忠实地陪伴着我。有时我真担心,这弱小的一豆火光突然被浓重的黑暗吞噬,但它却以一星火光,拼命地与沉沉的黑夜抗衡,划破黑暗;有时窗外风雨交加,风从门缝里偷偷地窜了进来,把一豆火光吹得左右摇晃,但它仍然亮着,以它小小的光亮,燃起我心灵的火焰,点亮我求知的眼睛……如今,我的故乡早已家家户户装上了明亮的电灯,而我的案头,妻子为了我的近视眼镜的镜片的度数不再加深,还特地托人从上海捎来一只可控光亮的“金鱼牌”台灯,每每拧开可控光亮的旋钮,一片银白的透亮的灯光柔和地洒在我堆满稿纸的案头,那蓖麻籽燃起的一豆微弱、幽暗、橘红色的火光便亮在我的记忆里。
是的,那一豆火光,是给我带来最初欢乐、最初向往的希望之光啊我想,我之所以难以忘怀我生命最初的探索的光、创造的火,是因为每个人都需要灯火,来照亮自己生活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