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小猫取名希希,
寓意我与它都有未来。
那是一座五十年代的两层木质结构的小楼,一座楼被铁栅栏分成左右两户,楼前面有一个小小的院子。在房价日益高涨的今天,这样的房子肯定被房产商冠以连体别墅的美称而能卖个很好的价钱,可惜……
老红色的房顶,青灰色的砖,木质的楼梯,走上去便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咯吱的响声。几十年里这座小楼住了几位教授,他们有的死了,有的搬进了明亮的新房里……
我让了新房给一位同事,主动要求搬进这套搁置多年的小楼,据说这座小楼闹过鬼,所以很多人宁愿没房也不愿住进来。
小院儿铁栅栏锈迹斑斑,上面那把硕大的锁在历年风雨的侵蚀下成了一个铁疙瘩,辨不出牌子也不能打开。住房科的同志笑笑:“我找人给你砸开。”我点点头,这种体力活儿不是我能做得到的。
秋天的阳光白白的很刺眼,我戴了帽子拿着从后勤领来的砂布手套磨着打着铁锈卷儿的栅栏。我只在楼下收拾了一个小房间将不多的东西搬了进去……我有的是时间,我会慢慢探索整座楼房。
我是半年前被诊治出患了白血病——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除了骨髓移植没有别的办法,而我的亲属都不能与我的HLA(即人类白细胞抗原)配型。化疗,放疗,隔离室,我统统受够了。我只想在未来短暂的日子里能安静地待着,做一些自己想做的又力所能及的事情。正如医生说的,但愿能为你找到骨髓配型。
墙体大概经过了无数次的粉刷,卫生间的墙角处处可见青霉的脚印,天花板上的斑驳的石灰层打着卷儿在那里悬挂着,败落与孤寂隐藏不住直袭而来。
水管里流了十几分钟的黄水又出了几分钟的绿水才开始流出无色的水。我烧了一壶上好的茶款待帮助打扫的工人师傅,他们僵硬地笑着拘谨地接过去却没人敢喝,不知是对这座小楼的恐惧还是对我这个不久于人世的人。
不知哪一位前辈的家具犹存,质优体重的红木书桌费了我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搬到我想要的位置,书架低低地排在靠墙的地上。他应该是席地而坐读书的,前面一个烧得正旺的煤炉,教授叼着一支烟斗,右手处的地板上有一杯香气四溢的咖啡或浓茶……
夜终于来了,路边的杨树叶子发出哗哗声,墙角蟋蟀的啾啾声……我睁着眼睛,除了黑,就是恐惧,恐惧在皮肤上慢慢游走,它的来临将我的皮肤弄得紧到了疼痛。我不可以亮着灯看书,怕自己暴露在别人的视野里。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终于听到了送奶工人轱辘轱辘的奶车声,才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我向几百里外的母亲要一只小猫,毫不知情的母亲絮絮叨叨地说二姑丈的大哥家的老猫死了,刚生下几只小猫在家里挺可怜,我去给你要一只。妈妈就是这样,踩死一只蚂蚁也会心疼半天,也正是因为这样,我只字未提我的病情。
小猫跟我来了,小小的它伏在我的手掌里,它的小嘴甚至不能塞进婴儿用的橡胶奶嘴儿。我去门口修车师傅那里讨了截儿气门芯儿套在尖嘴塑料瓶上,冲进热热的奶粉,它竟吧嗒吧嗒吮了起来。我的眼泪也随着它在我怀中的蹭动流了下来。我给小猫取名希希,寓意我与它都有未来。
虽然希希不会走路,只能待在床上,我却坚持每天给它洗澡,洗它眼中的分泌物,然后用吹风机柔柔地吹干,抱着它到院子里晒太阳。晚上它便伏在我的胸前,一鼓一鼓的小肚子和呼噜呼噜的声音陪伴我入睡。
我开始整理院子里一人多高的杂草,在墙角意外发现一株葡萄树,它的枝蔓随意地搭在杂物上,因为营养不良,晚熟的它结满了颗粒不大却成熟的果实。我洗了几颗挤破滴在希希嘴里,它酸得眯上了眼。
希希开始蹒跚学步了,在我床上。它只走几步便倒下去,可它还是想往前走。在它以后的奶粉中我又加入了半片碾碎的钙片。
院子里可用的东西还真不少,茎秆死去土里埋着的外形酷似生姜的洋芋头,我用墙角的瓦罐腌制起来。早晨捞出一块洗净切片就着香香的糯米粥就是我的早餐,每当这时希希就会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它好奇清脆的咀嚼声从哪里发出的。还有遍地的薄荷,给希希洗澡时掐几片叶子揉碎放进去,晚上的希希就是清香的。
冬天很快到了,与我形影不离的小希希在地上乱跑,虽然它的身体瘦弱。我去杂物间找出铁炉子,在卧室外面生了火。当晚我与希希就在炉子前睡着了。希希很淘气,也很好奇,它曾在我换煤球时伸出爪子试探红红的煤球,烫了一次后便乖乖地远离了那东西;它也会跳上书桌用小舌头舔我写字的手背,上面的味蕾涩涩的、痒痒的,我停下来与它玩一会儿它才会罢休。
我又发烧了,不能起床。希希在我耳边喵喵地叫着,我努力睁开眼睛但很快又睡了过去。希希显得焦躁不安,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它用牙撕扯着我的睡衣再次将我摇醒。我有点清楚自己不能再闭上眼睛,不能再失去意识,否则自己可能不会再醒来,我想掐醒自己,手没有一点力气……希希变得急不可耐,我无力的眼睛掠过在书桌录音机上上蹿下跳的它又闭上了。又不知过了多久,录音机里面轰然传出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才让我重新清醒过来。我跌跌撞撞地起床吃了药将希希抱在怀里,眼泪又流了下来……
我每次往家里打电话都说自己很忙,不能回家看望他们。母亲一次次地叮嘱要好好吃饭,身体最重要。我一一答应。家乡里每每有人来省城母亲总让人给我捎带东西,一粒粒挑的红豆、胡萝卜条、白萝卜干……林林总总都是我从小吃习惯的菜,装在她亲自缝制的布袋里。我的病态日趋严重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是病人。我不敢见家里来的人,同事们帮我推托说出差了。几次之后妈妈便不满意了,问领导怎么老派我出差。我说我找了个男朋友,在外地,我抢着出差就是想假公济私有时间去见他。妈妈高兴坏了,让我春节一定带他回家。我连连答应。这时希希已经大半岁了,离再次的春节还有七八个月。我不知道还能不能……
房前的小院子像模像样了,可能是学农出身也可能是经济问题,我在房前屋后都种上了菜,小青菜、茄子、辣椒。栅栏周围的向日葵有的都开花了,秋天会结出几十个花盘,明年再种会有更多,如果有明年……
这个角落开始吸引一些年轻恋人约会,他们坐在栅栏外的石头上喁喁私语,我在窗帘后面久久地站着,希希趴在我的怀里一动不动。
身体开始疼痛了,就连拔眉毛这种最平常不过的动作也举步维艰。医生告诫尽量减少伤口,我的抵抗力已到了很差的地步,有一次自己剪头发在左手背上剪出一个两毫米的小伤口,就折腾了几个星期,这样的伤口足可以要了我的命。我感叹世界上人是多么渺小,即使对手是自己体重的几万亿分之一的细菌。
人们常说撞大运,比如买彩票中了巨奖,比如去菜市场买鱼在鱼肚子里发现一颗钻戒。他们虽然运气好却与“撞”无关。而我的的确确是撞出来的运气。那天,我从餐桌边站起身被客厅翘起的地板绊倒,一头撞在楼梯下面的墙上,我的头破了。没承想墙也破了,这堵大家一直以为是实心的墙却是一块薄薄的木板,而楼梯间里的东西更把人吓了一跳。里面是一套木制的仪器,楼梯背面到处贴的是密密麻麻的传感器与电线,像人的纷乱却有序的神经连接在那套设备上,里面还放有发黄霉变的手写实验记录,从我的现有水平来看应该属于物理学与能量转换有关的东西……
我顾不得头上的伤,去档案室寻找当年住过这房子的老教授。果然在1952年曾有一位物理学教授在此居住,从他残缺不全的资料上找到了他曾经想开发一种能量转换器,就是利用人们平常走路挤压路面、甩胳膊这种最最普通的动作来发电。由于当年中国的情况,他便打开楼梯间在里面偷偷研究。他甚至将传感器接在日常走路的楼梯上,从木质楼梯受挤压的震颤中获取能量。后来,教授被抓走。而仪器由于年久失修,部分损坏。但后来住的人上上下下的楼梯走动中,能量还是被储存下来,储存到桨片不能负荷时,桨片便反转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与人走楼梯发出的声音相似。这就是为什么说半夜有鬼在楼梯上走动。又加上后来几位教授整日胆战心惊,还有人死于心肌梗塞。加上医生开具惊吓致死的证明,后来的人更不敢进入这座小楼。
自我居住以来,二楼只有希希上去过,它的重量根本不足以让桨片反转,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发现过鬼上楼的现象。院领导闻讯派人将设备拉去博物馆保存。纠缠多少年的鬼故事也烟消云散了。
小楼东户人家听此消息,不多久也搬了回来。我开玩笑说,我快死了也会变成鬼的。
新邻居的媳妇大腹便便即将临盆,听说是双胞胎。一日我俩隔着缠满喇叭花的栅栏闲聊。无意中她告诉我,现在的医学发达了,在孩子出生时即可采集脐带血的干细胞保存,以解白血病之患。她红润的脸上呈现出即为人母的自豪与激动,我一波波的羡慕后是随之而来的黯淡。可能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弥补说一个月后孩子出生的脐血可以先与我的HLA做配型。我点头表示感谢。
现在,我躺在医院的层流菌室里,我刚做了一个彻底的化疗,就是杀死我身体内属于自己的白细胞,而明天我就可以输入小强强的脐血干细胞了。邻居果真生了一对双胞胎,且每人的HLA均可与我配型。知道消息那天,我又抱着希希哭了。隔着层流菌室的窗子玻璃,外面是母亲的脸,希希趴在母亲怀中睁着大眼睛朝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