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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侠义豪气风发 王家码头相遇

·01 海上序幕·

民国十八年。

上海。

眉目之上一袭水蓝,柔着片片白云,洒下冬日里难得一遇的好阳光。南京路上随处可见时髦的先生小姐,高领旗袍,裘皮大衣,脚踏高跟皮鞋,手拎亮片坤包,如诗如画,叫人心动。

“铛——铛——铛——”

一辆有轨电车驶过,打破了原本有序的街景,忽地带出后方一阵骚动。似是有个小贼被人群围住,一位白衣马褂的公子正与其纠缠,小贼死命挣扎,一拳打在男子肩头……一番混战,经众人携手终将小贼制服,白衣男子喘一口气,拍拍身上的尘土,从小贼身上搜下一个镯子,得意一笑。此时后方急喘喘跑来一个年轻轻的小女子,对着白衣男子连连道谢。

“这位公子……真是多亏有你相助……”小女子话语柔弱不堪,已有几分接不上气儿,想必已是追了许久。

“不必客气,”男子揉了揉肩,将镯子递予女子,“这是你的吧,赶紧收好了。”

“谢……谢谢。”小女子还想说什么,只听后方又传来另一个急急的叫喊声。

“公——子——”

一个身形矮小的侍从从后方追来,跑动间宽大的衣衫在他身上不住晃悠显得有些滑稽。直到近处,见这小侍从脸蛋白皙,眉眼间竟有几分女儿家的清丽。

“让你在家待着非要跟我出来,拖后腿了不是。”白衣男子呴着喉咙似用丹田之气出声。

“您这是什么时候练的轻功啊……”小侍从还在止不住地大喘气,此时后面跑来两名巡捕,白衣男子顺势将小贼交上,小侍从随着主子,两人正预备离开却被小女子叫住。

“还未好生谢过先生,小女子姓柳,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你叫他楚公子就行了!”

白衣男子还未开口就被小侍从抢先,男子瞪了侍从一眼,对女子道:“区区小忙不足挂齿,柳姑娘无需多礼。”

“那怎么行,家中老母病重,这镯子正是预备去当了给母亲抓药的,若不是公子相助,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公子见义勇为,身手了得,实在叫柳儿感激不尽。”小女子望着眼前的俊俏男儿满是敬仰之情。

反之男子全无会意,他扫了一眼面前的姑娘,见她身上的棉衣几处缝补,家中又有亲人病重,处境可想而知,于是掏出一沓现钱递上,不料这柳姑娘为之动容,双目含情,竟开口要侍奉公子以为报答。

“不,不,这是给你母亲看病的,我没有别的意思!”

白衣男子忙不迭地解释,不开口还好,这一推托叫周围的人都帮着起哄,非得让他收了这姑娘不可,见这状况男子也有些慌了神,一旁的侍从更是一脸窘迫,小声嘀咕:“怎么办啊……”

“跑——”

白衣男子话音刚落,与小侍从一起撒腿就跑,一出乌龙英雄落魄戏码就此落幕。

与此同时,距离上海百公里外的南通却静得出奇,万籁俱寂,不露生气。或是连日下雪的缘故,街上行人寥寥无几,一眼望去白如银霜。此番天气大多店铺都已关门,只有几家当铺半掩着门帘,为棘手的人们行个方便。

越过大街穿到小巷,巷子里的路是弹石面的,一路踢踏走到尽头有一间不起眼的平屋。屋内一年轻女子正在整理旧物,女子面容清秀、身形消瘦,裹着一件宽大的棉麻布裙,头发松散地扎于脑后。见她满目悲情还不时提指拭泪,突然间冲进一个体态臃肿的中年妇人,无头无脑就对着布衣女子破口大骂。

“你又在这里偷懒,让你白吃白喝这么多年,我养头猪都比你管用。”

小女子默不作声,像是已经习惯了这种辱骂。只听妇人又不依不饶道:“你是死人啊,和你说话听不见吗?”女子依旧不予理睬,自顾自地整理信笺。妇人恼羞成怒还想动手,刚举起一只手就被门口冲进来的一个中年男人制止,看两人的样子像是一对夫妻。

男人甩下妇人的手道:“阿红,你这是做什么!当年宋老爷帮过我们不少忙,你就不能念个旧情吗?”

“你这句话都说了多少年了?自打你把这丫头领回来我哪顿少她了,可你看她这个要死不活的样子。本想养两年嫁了人还能沾点光,谁知道她这么大个人还赖在这儿白吃白住。被退了婚的人还指望嫁什么好人家……”

“行了,行了,你就少说两句。”

“你干吗推我。就你个死阿兴尽干些亏本买卖。”

……

夫妻二人争执不下,可布衣女子却对眼前的两人全然漠视。这对夫妻就像在唱双簧,即便男人为小女子说话也好似只是做了无用功,得不到任何回应。妇人看布衣女子这模样又是一阵恼,开口骂道:“人都死了,天天看这些东西有什么用。”说着又奋力一甩手将女子手中的旧物推撒落地。

“你这又是干什么——行了,行了。快去做饭吧。”男人说着就将妇人推扯着往外赶。临出门前男人默默放下一个油纸包,回头看了布衣女子一眼,也只得无奈叹一口气。

待夫妻二人走后,屋内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女子望着散开的油纸包——里面是一个馒头,连她自己都已忘记今日是她二十一岁的生辰。女子望向四周,冰冷的墙面没有一丝生气,这已是她孤身一人的第八个年头,若不是那场大火……女子死咬着嘴唇直至渗出血来,那一残红犹如嗜血般怨恨。她默默收拾起地上的旧物,突然在一堆信笺中发现其中一封夹有一张旧照。女子拾起旧照双眼死死盯着相片中的生面男子,只见她眉头紧锁口中念叨:“上海。”

三个月后。

“王家码头到了——”

黄浦江上一只摇橹船晃晃悠悠地划来,远远的就听见老船夫用地道的上海闲话叫唱着。

太阳光透过云层射下,江面上雾气渐散,船上的人可以依稀见到对岸一排万国建筑群。哥特式、巴洛克式、古典主义式、中西合璧式等各种风格的大楼。那些罗马柱廊、镶金和彩色马赛克的平顶以及楼顶的四面时钟无不提醒着上岸的人们已经来到了浮华摩登的大上海。这里藏着虎豹隐着杀机,那些恩怨情仇纵横交错,耐人寻味。

建筑群中有一座高楼邪气醒目,老远处就望见一个三角形山花的穹顶,从沿江正立面的爱奥尼亚式柱廊到花岗石外墙再到厚重的青铜大门无不展示着它的财富与权势,这座高楼正是掌握着上海滩经济命脉的华丰洋行大楼。

船只临近岸边,只见船夫在橹的末端稍加施力,只摇动很小的角度,橹的入水端便产生很大的力,在水下的橹瞬间增大了摆动幅度。就这样一来一回,橹在老船夫的手中灵巧地转换着角度,船夫用巧力一推艄便将船只稳稳停靠在岸。

“老船夫,为何这里叫王家码头,有何说法?”

一女子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下船,看似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她一手提着皮箱一手扯着那条宽大的布衣裙踉踉跄跄下着船,双眼死死盯着脚下的甲板生怕一个踉跄就去了黄浦江。此时虽过花朝节,天正渐渐转暖,但江上的风吹到脸上还如针扎一般。眼前的女子只着单衣布裙冻得嘴唇发紫。只听老船夫随口回道:“听侬问格问题,小姐阿是伐是本地宁?”船夫本无谓能得到回应,正预备往下讲却被布衣女子接话道:“我生在上海,只是走了几年,如今又回来了。”老船夫捆着岸边的缰绳并不在意女子的话,依旧自顾自地说着:“闹——此地有家大户人家姓王,所以到了格的人人都叫王家码头,交关好记!”

“哦?这个王家是何来头?”

“讲到格户王家是交关厉害,现在上海滩人家的铜钿可都是交给他们管哦,可以讲是上海滩最最有钞票的人家。闹!王家的洋行就在前头,侬去看看就晓得了。”老船夫用下巴示意着前方的华丰洋行,橹在他的手中笨拙而听话地摆动着,只见船只摇摇晃晃掉转着船头。

“坐稳,回船咯——”

船夫扳艄划橹,悠悠掉转船头载着寥寥无几的客人缓缓消失在大上海的黄浦江上。

·02 风起云涌·

上岸后布衣女子放下手中的皮箱,低头拍拍衣衫上的灰。她定了定心看向前方——码头上男子、女子行色匆匆,如今的上海与当年已是全然两个模样。

眼前的年轻女子们或一袭宽敞的蓝布长袍,立领,斜襟,裙摆至膝下,袍外或披毛衫或套背心,脚上搭配了白色长袜和黑色皮鞋;又或一袭收腰阴丹士林布的旗袍,外面套着薄薄的西式单大衣,她们大多梳着“Y”字髻,十分青春靓丽。而男子有着一袭长袍,也有一身短褂,只见一位身着衬绒华丝葛袄衣的先生上岸后招了一辆黄包车扬长而去。码头上来往行人便有这等装束,不愧是人人向往的大上海,女子下意识地抿了抿嘴,拽了拽自己的布衫棉裙。在这里她似乎有些格格不入,但正因如此她更告诫自己一定要在这大上海立稳脚跟。

江边风起浪涌,布衣女子转过身抬头悠悠凝望远处,眼神渐渐变得有力,那对渴望权势的魅眼一瞬间迸射出的恨意叫人畏惧。怎奈又有人要投身到这大上海的江湖恩怨中来。待女子稍作平复,一变脸,眼角竟也低垂着叫人心生几分怜意。只见她嘴角上扬,出现在南通平屋里一样的表情,望着华丰银行喃喃道:“王家。”

码头另一边,一帮工人正在卸货,货船上写着“永兴货轮”四个大字。

永兴是上海滩唐家的产业,也是上海滩轮船公司中为数不多不挂外商旗帜的公司,但是它却拥有上海滩一半的码头,其余几大公司的货运也都依附于唐家,这些都与唐家的黑帮背景有关。唐家老爷唐立懋一手创立永兴,他除了轮船招商局局董的头衔外还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唐帮话事人,人称“唐爷”。

话当年,唐立懋创办永兴是随着一股民间兴起的以自办轮船业来收回航权的热潮而下的海,但同时小轮公司蜂拥而起,竞争着实激烈。处在乱世,唐立懋为巩固唐家地位最后选择涉足帮派,他在上海滩苦苦打拼三十余载,带着一众弟兄出生入死,唐帮早已是上海滩数一数二的大帮。但就在半年前唐立懋中枪负伤在医院一躺就是三个月,回想当日命悬一线可算是年逾六旬之命中一劫,之后唐家的永兴轮船公司就由唐家长子唐子文接手。新人上位,唐帮免不了成为上海滩其他帮派觊觎的猎物。

此刻码头上的工人们正在做工,虽只着单衣,但他们背上的汗已微微渗出衫外,鼻子也被海风吹得通红。其中几个工人一边搬货一边嘴里不停絮叨着永兴已有两月没发饷银了。

几乎垄断了上海滩船运的永兴公司居然出现资金短缺,不知这其中有何隐情。

不远处,一位身材魁梧略显富态的中年男人走来,他身着锦缎棉的驼绒马褂,羊毛为里,毛皮出锋,盛气凌人,架势不凡。又见他左手把玩怀表,右手夹着雪茄,戴的一只黄金镶边的翡翠戒指格外显眼,那颗翡翠雕工细致水头十足,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只是两鬓间那微微白发也不免透露此人定已年过半百。中年男人的身边还直挺挺地站着几名黑衣保镖,这架势这派头看着便知大有来头,只见他用余光扫了一下周围的工人,挑衅一笑。

“洪爷。”其中一名带头的工人叫道。

原来此人就是上海滩叫人闻风丧胆的洪帮老大洪大荣。上海滩帮派众多,洪大荣年轻时候敢打敢杀魄力惊人,趁着乱世连着吃掉几个小帮派,之后势力迅速扩张,如今在上海已是称霸一方,其他帮派听到洪帮都会自动“礼让”三分。这洪爷还有个别号——笑面虎,因为他面上总是笑嘻嘻的叫人不设防,但背地里做事却手段毒辣,吃过他暗亏的人着实不少。其名下有多家赌场妓院,此外绑票勒索、坐地分赃,但凡能赚钱的买卖洪大荣都不会不放过,如今听到“洪爷”的名号谁不是抖一抖!可惜上海滩岂是一人独大的地方。唐帮的势力与洪帮可谓势均力敌,于是两帮之间互相牵制的微妙关系也平衡着上海滩的地下势力。直到半年前,唐立懋中枪唐帮士气大损,如今又见后辈接手,于是洪大荣按捺不住正想借此机会将上海滩的黑帮格局重新洗牌。

“你们当家呢?”洪爷笑笑道。

“洪爷怎么有空到我这来了。”

话音刚落,洪大荣正寻的永兴当家唐子文已经出现在其身后,此人言语间霸道却不失稳重。唐子文头戴一顶黑丝绒礼帽,身着薄呢绒风衣,挺拔健硕,未逾而立之年却已持重有余。这位唐家长子眼光独到、善用谋略,帮父亲把永兴越做越大,近两年已将货运航线扩展到苏州、杭州、湖州一带,唐家可谓称霸一方。面对洪大荣,唐子文毫无畏惧,只见他嘴角微微上扬,一抬头帽檐下透出犀利无情的眼神,一副剑眉星目叫人过目不忘。

洪爷对着唐子文上下一扫,“哈哈,都在传上海滩的女子都倾迷永兴的船厂少东。大侄子果真是越发一表人才了,怪不得姑娘们都要围着你哩。”

唐子文不屑于这些恭维话,他头一斜,眼一眯,不紧不慢点上一支烟。只听洪爷又道:“外面都在传商场新出头的永兴少东是个厉害角色,听说唐爷退位后你把永兴办得是风生水起,所以特地来看一看,如今一见……”洪爷瞟了一下周围的工人,“呵呵,外界传的也不过尔尔。”

“既然是传言听听也就罢了,洪爷又何必当真。”

明知是给自己难堪,唐子文却冷言不羁,嗤之以鼻,他将烟头坠地,起脚将其碾灭。

“大侄子狂劲不减啊,”洪大荣嗤笑一声,“别说我这个做长辈的不提携你,过几日英国人有一批货要到上海。借你码头一用,二八分——你二我八,如何?”说着,洪爷把雪茄往嘴里一塞。未等唐子文开口,其身边一手下已经按捺不住。

“洪爷,照平日规矩可没低过五成的。”

“阿毅!”唐子文厉声将其喝住。

阿毅是唐子文的贴身手下,自懂事起就没见过双亲,儿时到处漂泊曾与地痞流氓厮混,机缘下被唐子文带回永兴,自十一岁起就跟从子文,对主子忠心不二。

“哈哈,英国人吃心重,这都是要孝敬的。”洪爷吐出一口浓烟,“唐老弟,其实我就转个手,能进口袋的还不及你呢!”

“洪爷的好意子文心领了,不过近段时间码头单子已满,恐怕只能让洪爷另谋他处了。”

“呵呵,英国领事是我好朋友,总不好驳他面子吧。何况永兴现在的环境众人皆知……”洪爷向四周晃了一眼,“生意场上哪有不低头的,就当帮你洪叔一个忙如何?”虽说讲的是人情但洪大荣口气依旧嚣张。

“不好意思,洪爷这个忙恐怕帮不上。”唐子文斩钉截铁地拒绝,不带语调却极显对立。

“连洪爷你都敢驳,你别给脸不要脸!”洪爷身后一手下冲着唐子文叫道。

“你说什么?!”阿毅护主心切,作势就要冲上去,只见那个手下瞬间从腰间掏出一把枪对准阿毅的头。一看这情况,码头上的唐帮兄弟都冲了过来,同时间洪爷身后的一众手下也都纷纷拔出了枪对准唐帮弟兄。

两帮对峙,一触即发。

·03 侠义情长·

码头寒风瑟瑟,唐子文站在人群中央纹丝不动,眼神如利剑般死死盯着洪爷。

“呵呵,这唐帮现在连把枪都没了吗?”

洪爷轻蔑地朝唐帮众人晃了一眼,阿毅等人都憋了一股劲,作势即便赤手空拳也要维护唐帮的脸面。不想僵持片刻却见洪大荣不屑地一抬手,其身后洪帮手下便纷纷收起了枪。

“我不喜欢强人所难,走!”

“洪爷慢走。”唐子文摸了下帽檐,望着洪帮众人难以言明。

本以为就此收场,不想洪大荣刚出几步便一回头,阴沉地丢出一句:“很久没见你父亲了,记得代我问好。”

看着洪爷的背影,唐子文皱紧了眉百感交集,此乃意味深长的一句话……

“大少爷!您能不能别叫我们把枪都收了!”阿毅觉得刚才窝囊极了。

“是啊!不能让别人欺负到我们头上来!”

“大少爷,只要您一句话兄弟们都是不怕死的!”

“对!我们跟着唐爷这么多年,什么阵仗没见过……”

“这憋着真难受,要是唐爷在就好了……”

经阿毅这一说,下面的唐帮兄弟顿时像炸开了锅,个个面红耳赤情绪激动。确实,自从唐子文命手下兄弟收了枪,码头这带便有不少其他帮派的喽啰前来试探。一次、两次见唐帮弟兄无反抗之力,都渐渐将曾经叱咤上海滩的唐帮看作了纸老虎。阿毅见自己一句情绪话带出这番风波便赶紧挽回。

“停!停!停!兄弟们都听好了!唐爷把永兴交给大少爷,那我们就都要听大少爷的命令,大少爷一定会有安排的,兄弟们尽管放心!”

“弟兄们,”唐子文面色凝重,霸气豪情,“你们陪着永兴一路打拼,都是唐帮的一分子,我唐子文在这里向你们保证,有我一日就有兄弟们一日。”

唐子文言语间的震慑力即刻收住了众人之口。他向来重情重义,如今任这一方霸主,纵使肩上的担子重有千斤,也会挺身死罩一众兄弟。

待众人渐散去,阿毅也恢复了理智。

“大少爷,您这番拒绝就不怕得罪洪爷?”

“外商都滑头得很,不知道他们会有什么小动作。何况,我不想让永兴再走以前的老路。”

唐子文说得轻描淡写,却藏尽无奈,他又往嘴里送了一根烟,帽檐遮住了他的眼,只飘出缕缕烟丝在夜幕中随风散去。

看着眼前的唐子文,阿毅觉得他有些孤立无援,于是对着码头上的工人嚷着嗓子喊:“兄弟们都加把劲儿——”说着自己也大步上前一块儿搬货,好似要以行动证明自己对主子的忠心。

间隔码头不远处,公共租界的爱文义路上有一幢独立的花园洋房别墅。从铁门望进去房子显得很小,因为在别墅前头有一大片草坪,草坪两边还有海派的园林建筑。越过草坪,后花园里还有养着金鱼的荷花池。正对别墅前方是一个欧式的大喷泉,水柱渐起渐落也形成了与外界的天然屏障。透过喷泉可以看到别墅的正门有两根罗马式巨柱,很是气派。再往里走,别墅内大小客厅、餐厅、茶歇厅、跳舞厅、更衣厅、琴房,一应俱全。

此处正是上海滩国人首富王勇的府邸——王家公馆。也正是老船夫口中王家码头名字由来的“王家”。

王家老爷王勇在上海滩享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不仅是华丰洋行的创立人,也担任公共租界工商局华董、总商会会长一职。王家在上海滩与各商各界均有交情,加上王勇为人“义”字当头,黑白两道均给三分薄面,加之在上海打拼多年也结交了不少政界要员,于是这王家在上海滩的声望着实不容小觑。

打开两扇厚重的白色西式大门进入别墅大厅,一盏法国大吊灯无法避免地闯入眼帘,着实气派。吊灯上的水晶片折射出璀璨的光,若是站在里头正好对到外面的太阳光还会被刺到眼睛哩。

一位高挑的女子站在客厅中央,穿了一件大袖的圆襟淡青色滚镶边花软缎旗袍,外面罩了软白色对襟式羊毛衫,显得人十分修长。旗袍立领藏好了女子的玉颈却将她那对肉肉的耳垂衬托得尤为动人,耳垂上佩戴着一副小颗的钻石耳环,含蓄却恰为点睛之笔。刚烫完的大团发卷梳得整齐固定于脑后两侧,素净而高雅。看女子的面容与装扮应该已是为人妻,言语间十足一派女主人的架势。

“这里再擦一下,对!对!角落也不能漏。这花儿怎么有点蔫了,周妈——周妈——”

“大小姐,什么事呀?”一位有点年纪的女佣手里拿着抹布蹒跚而来。

“这郁金香的花瓣有点蔫了,快换一束新鲜的来。”

“这花看着还能放几天嘛,扔了多可惜呀。”周妈拿起花瓶左右端详着。

“这是父亲最喜爱的花,今天可不能让他老人家扫兴。而且晚上来的都是贵客,也万不能怠慢了!赶紧去换一束,这些就摆到琴房去吧。”说着转头继续扎进她的“战场”,“大家手脚都麻利点啊。香槟,香槟够了吗?还有香槟杯,对了,把那套捷克的水晶杯也拿出来……”

就这样,王家公馆大厅里有六七个佣人同时忙碌着,有的拿着鸡毛掸子,有的拿着抹布,还有几个在厨房与客厅间来回穿梭。这里的确像极了战场,好似每个人都有各自要坚守的岗位。何况这位高贵的女子也不容她们有失,她定要亲眼看到“战争”胜利方能安心。

渐远这群忙碌的人,顺着扶手上到公馆二楼。

二楼的两边各有两间单房和一间套房,外带一个书房和公用卫生间。过道里挂了很多相片,相片里的人极少有正襟危坐的姿势,大多是一些有趣的抓拍,还有些逗趣的鬼脸。约莫这也是相片没有放在一楼的原因,想必一般的会客不会邀请到二楼,所以此处的空间也就相对私密些。从这些相片中不难看出这一家人的感情甚好,其中有一张四位女子的相片尤为显眼,四人彼此亲密地搂着,脸上的笑容灿如夏花。

紧邻这张相片的是右手第二间房。此刻这间房的房门紧闭,屋内出奇地静,同楼下的喧闹几近隔绝。房间内是一套白色的欧式家具,布置素雅,像是女子的闺房。窗户向外敞开,窗纱被微风吹得渐起渐落,透过白纱依稀可以看到上海滩夕阳西下的美景。但此刻,房间的主人却丝毫没有这份闲情。只见一张卷曲的纸条在两指中间打开,寥寥数语不见落款。短短几秒之后这只手又将纸条迅速捏紧揣入口袋,表情似有几分凝重。不到片刻,此人以熟练的动作从衣柜最上面的抽屉里取出一套西服和一顶礼帽。穿戴妥当后加紧起身,绕过人多的大厅,从公馆后门迅速离去。

·04 翩翩公子·

码头上,来往人群中混杂着小摊贩的叫卖声,好不热闹。上海滩不仅住着光鲜的社会名流,也藏着食不果腹靠乞讨为生的贫民,码头一带尤为混乱。

此时一位身穿西服头戴礼帽的男子站在码头一边正四处张望,突然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跑来拉拉他的衣角。

“这位先生,有人让我给您带句话。”

“什么话?”

“说让你上那边的垃圾桶去便知真相,”说着孩童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垃圾箱,“那人还说我告诉你后你会给我一块钱。”

看着孩童天真的表情,男子掏出一元大洋,孩童拿到钱一溜烟地跑了。可为何会在垃圾桶旁?男子正踌躇,却突然听见后方一阵骚动。

原是先前下船的那位布衣女子,她刚走出码头正犹豫该何去何从,又觉饥肠辘辘,于是起步去买干粮,此时突然窜上来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要抢她手中的皮箱。女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整蒙了,刚取出的钱袋掉落在地,已经顾不得去拾,赶紧出手同懒汉争夺起箱子来。起先两人还僵持不下,但听到女子叫喊求助,懒汉一下发力夺过皮箱撒腿就跑……未等布衣女子回过神来,其身边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一个人影,正是刚刚那名身穿西服头戴礼帽的男子。只见他加紧两步赶上抢匪,伸腿就将其绊个踉跄,身手之矫健如翠鸟点水。懒汉被绊倒在地,翻滚了半个跟头,刚抢来的箱子也滚到了不远处。

男子用清亮的嗓门喝道:“光天化日就这样抢劫还得了,是不是要抓你去警察局!”

懒汉本想上前拳脚相向,但听到“警察局”三个字,刚冲上来的半个身躯风也似的缩了回去。正想逃,贼眼瞄到地上的钱袋,一把抓起撒腿就跑,不过一溜烟的工夫已经逃得无影无踪,男子还想追赶却被身后的布衣女子叫住。

“公子切莫再追——”女子提着找回的箱子蹒跚走来,“公子见义勇为,若再追上去出了意外可如何是好。”

“哪里话,小姐多虑了。”男子余光好似看到什么,他俯身从地上捡起一个白玉的半月挂坠在女子面前晃悠,“咦?这是你掉的吗?”

“啊!”女子一摸颈口,“还好还好,这是对我很重要的东西,约莫是刚才推扯时掉落的,多谢公子又帮了我一个大忙!”说着提了提手中的皮箱示意。

“既是姑娘要物,那自当小心收好。”男子笑笑,将挂坠提到女子面前。

两人四目相望,虽然男子戴着礼帽却难以掩饰眉宇间的英气,望着这样一张脸却又好似难以形容,英俊的脸庞带着些许柔美。不,应该是清秀。虽然被帽檐遮住前额,但精致的五官足以称得上是位美男子。只是这身材瘦弱,不免缺了些男子气概,女子暗暗念叨着。

与此同时,男子也正观察这眼前人。小小的脸孔,尖尖的下巴,一对凤眼望着人时好似会说话。唇红齿白,确是个美人坯子。虽着一袭粗衫布裙却掩盖不了玲珑的身段,男子细细打量着,只觉这还带有几分幼稚的脸孔望人的时候眉头微锁,叫人看了不免心生几分凉意。女子误以为男子在观察她的衣着,不免回避了眼神。男子稍有会意收回眼神,将挂坠递予女子。

“这挂坠看着真是有趣,半月的样子却不规整,像是圆里敲出的一半。”

“是啊,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女子接过挂坠,“另一半在我父亲那里,所以对我尤为重要。”待她仔细收起挂坠刚想与男子道谢,却见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朝两人中间冲来。

“二——”

冲过来的小女子身着织花绸的素色衣裙,虽款式老旧但手工剪裁却属一流,只是罩在她小小的个子上稍显宽大了些。小女子刚吐出一个字,男子立刻回头深深望了她一眼。小女子一愣,咽了下口水才慢慢吐出后半句。

“……少爷,您没事吧!怎么一转眼的工夫您就不见了,吓死我了。刚刚多危险,要是那人起身行凶可如何是好,您……”

“小云!”

小女子说了这么一长串,还想继续却被男子制止。这让站在一旁的布衣女子终于抓到开口的机会,赶紧向男子道谢:“刚才真是要多谢你才是。”男子一笑,说:“举手之劳,小姐不必挂心。倒是你那钱袋被小贼抢了去……”不等男子说完小云又忍不住叫了起来:“二少爷,您别举手之劳了,刚才多危险,那些人都是不要命的……”

“小云!”男子再次喝住了侍女,转向布衣女子,“哦,给你介绍下,这是我的侍从,叫小云。”

布衣女子与小云点头示意,又同男子道:“想必那人也是穷昏了头,抢了钱袋兴许是有急用,先生不必挂心。对了,我叫宋瑛。没想到一上岸就遇到了抢匪,刚才真是多亏公子相助。”

“宋小姐是从外省来的?码头一带比较乱,一个女子还是谨慎些为好。”

“嗯,其实这个箱子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对我却很重要。”宋瑛说着,又摸了摸皮箱,好似感慨万千。

男子正细细打量着宋瑛,却不料在三人前方十几米外突然发生爆炸,爆炸地点正是在那垃圾桶附近。

爆炸来得突然,顿时烟雾四起,人群乱窜。

一时间,码头上混杂着老人跌倒和失散孩童哭叫的声音。场面一片混乱,还有几个卖点心的小贩在烟雾中推着小车没头没脑地乱撞。此刻,码头上原本各自忙碌的人好像被挤进了同一个空间,互相揪扯着。

事发突然,男子赶紧将身边两人护到一处电线杆下暂避。三人依靠着那根单薄的杆子,抱着头弯腰俯身,什么都顾不上,只盼这一切赶紧结束。

好在这爆炸的威力尚小,之后也没有其他动静。大约过了刻把钟烟雾渐渐散去,人群也不像先前那般慌乱了,此时三人才慢慢缓过了神。

“上海常常会发生这样的事吗?”显然宋瑛仍心有余悸。

“怎么回事!码头现在的治安是越来越差了。”小云倒像是见过大场面的样子,颇有几分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

“在上海滩发生什么都不稀奇,只是这爆炸没头没尾倒也奇怪,莫非是有人在恶作剧……”男子皱眉思索又不忘嘱咐宋瑛,“宋小姐初到上海,万事还要格外留心才好。”男子还想说什么,只听到小云又在一旁叫唤:“呀,太阳都下山了,晚上开席迟到老爷铁定要生气了!黄包车——黄包车——”小云一路小跑出去,挥舞着手中的绣花手绢招手拦车。这次男子没有制止小云的意思,好似也记起了还有这么一桩事儿,于是匆匆与宋瑛道别:“天色不早,小姐也尽早离开吧,在下还有事,先行告辞。”说完从口袋掏出一小沓现钱塞到宋瑛手上,径直快步走向黄包车。

宋瑛攥着现钱,这对她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待她追出,远远喊道:“还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有缘自会再见。”黄包车上的“男子”摸了摸帽檐,半个侧脸渐渐消失在人群中。

·05 高门巨族·

夕阳的美着实叫人着迷,但落日稍纵即逝,不一会儿夕阳的余光已经散去,大上海即将在这样的落日中退去一日的浮华。

与此同时,王家公馆的宴会正要拉开帷幕。别墅内灯火通明,音乐四起,宾客交谈甚欢。突然间,音乐戛然而止,只见一众人身着华服由二楼环梯缓缓而下。中间的这位面容正气威严又略带几分睥睨天下的傲气,此人正是王家老爷——王勇。

王家属三槐堂,祖上三代做官。直到王勇父亲那辈家道中落,后期家中兄妹散落四处。王勇被父亲托人带到上海做学徒,自十三岁起就在洋行做练习生,到后来做跑家做大班一路勤勤恳恳无冬无夏,不到二十五岁便成为上海滩有名的买办,当然这里头也有几分运气,遇到肯提携之人。再后来王勇入商会、办华丰一路走来直到今日成为上海滩华人首富,可以说是在上海滩靠双手打拼白手起家的典范。另一方面,王勇从未收过偏房也为其赢得一片美誉,当然也曾有小道消息称当年石氏在怀老六的时候有一个女明星主动投怀送抱,后来还是石氏以不变应万变的态度化解了这段“小插曲”。

此刻站在王勇身旁的便是端庄从容的王家太太石佟玉。石氏比王勇小八岁,自幼家境富裕,是大户人家的独生女,家中经营汽车行,上过几年私塾,是一位提倡民主的知识女性。直到二十二岁才奉父母之命与王勇成婚,所幸婚后家庭美满婚姻幸福并与丈夫育有两男四女,从此便全心在家相夫教子。如此也成就了一众优秀儿女——王家男儿品性刚正、女子才貌双全,可谓个个出类拔萃。更值得一提的是,在上海滩应该没有比王家这四位小姐更有名的千金了,她们性格迥异、各擅所长,不仅落得貌美,社交圈更是遍布大上海的各个领域。朋友间有什么买不到的、觅不到的找王家小姐总会有几分苗头,就连很多商界男士也甘拜下风,实在不能不叫人佩服。此刻这群王家儿女正站在王勇夫妇两旁,左右排开依次是王家大小姐王千青、大姐夫吴顺开、大少爷王贻华、三小姐王千语、四小姐王千佟和小少爷王贻卿。

王千青自小由三个佣人带大,是位标准的上海滩大小姐,她身为六子之首始终视家族荣誉为首任,全权准备晚宴的正是她。此刻千青有别于下午的装扮,换了一身玫红色的如意襟真丝贡绸旗袍,领、襟、袖、摆处都镶着细如线香的黑缎滚边,肩上一个银狐披肩观之无一杂毛,银狐毛头足足有九公分长,一吹便开出一条线。先前别于脑后的波浪已经盘起,修饰出美丽的鹅蛋脸,这位王家大小姐的出场果真不凡。站于她身边的正是她的丈夫——王家大姐夫吴顺开。吴家经营着钟表生意,吴顺开也曾顶着“钟表小开”的名头,但他与王千青的爱情之路也真可谓是一波三折,这些待日后再议。眼前的吴顺开身材微胖,眼睛笑起来眯成一条线,虽称不上英俊倒也憨厚可亲,黑西服白衬衣,颈上一个暗红色的领结尤添了几分可爱。紧挨王母的是王贻华,贻华在家中排名老二,也是王家的第一个男丁,他为人正气儒雅、勤奋刻苦,自十六岁起便在华丰帮忙父亲打理生意,现任华丰银行副总经理,可谓前途无量。贻华比千青小一岁,如今二十有六,尚未娶妻也让他成为上海滩众多官太太眼中“最佳女婿”的人选,只见他西装革履风度翩翩,一表人才。王贻华身旁正带笑的是三妹王千语,说到这位王家三小姐真可谓是当仁不让的社交高手,虽只年方十九但结交的商界要人可一点不比旁边的大哥少。此外,千语还是上海滩的时尚标杆,她不仅是跑马厅、电影院这些时尚场所的常客,穿戴打扮更是紧跟好莱坞电影明星。今日她穿的这身藕粉色小洋装还是请师傅依据自己的喜好定做的,肩上的闪光云纱短披肩也实在夺眼。今晚千语还特意烫了一头时尚俏皮的卷发,配了一个小小的水晶发箍,浅淡刘海,伶俐动人,就是这样一位可人儿,加上为人热情、豪爽,于是便有了“锦绣千语”的花名。紧挨千语的是四妹王千佟,小女子正值碧玉之年,是学堂的校花,生性好静,最大的喜好便是收藏古书。她耳上垂着长长的细珠坠子,末端缀有一颗含蓄的珍珠,乖巧恬静。另一边千青护着的是家中最小的弟弟王贻卿,天真可爱,刚满十岁。

此刻,眼前的王家众人里独独少了王家二小姐的身影。

“恭喜王董连任总商会会长!”

一名身材高挑的男子高喝一声。此人相貌堂堂,西装笔挺,一双皮鞋擦得油亮,样子像是喝过洋墨水的人。男子洪亮的声音也将席间所有宾客的注意力都引向楼梯上的王家众人。原来昨日公布了王勇连任上海总商会会长的消息,今晚王家特设家宴,邀请商界和各方好友前来一聚。

宾客们纷纷鼓掌表示祝贺,王家老爷止步于最后一阁台阶,拱手谦让慢慢开口道:“各位客气了,承蒙各位抬举,王某有幸继续为商会尽些绵薄之力。今日是家宴,来的都是老朋友,各位不要拘束,定要尽兴而归!”王勇举起侍应送来的香槟同众人举杯,“让我们为盛世昌荣举杯!”

“盛世昌荣——”

宾客们与王家众人异口同声,相继举杯示意。紧接着人们互相碰杯寒暄,由此也拉开了晚宴的序幕。

“哈哈哈,如此热闹怎么能少了我呢!”

王家公馆的大门突然被推开,附和着的是一个浑厚傲慢的中年男人的声音。大厅内音乐戛然而止,众人一紧都收回了手中的酒杯,转头望向门口——原来是上海滩洪帮帮主洪大荣不请自来。洪大荣手上还是夹着一根雪茄,身边依旧保镖护驾,后面还跟了一众洪帮弟子。

见此阵仗,在场众人都屏住了呼吸。一时间,空气好似凝固般叫人窒息。王贻华蹙眉,陪着父亲迎了上去。

“洪爷。”贻华仔细称呼着。

洪大荣没有应他,而是把目光正对王勇。王家老爷宠辱不惊,还是一如既往稳如泰山的架势,眼角略带笑意。洪大荣与其对视,突然抬起夹着雪茄的手,挥动手指示意。顿时后面上来三个人高马大的洪帮弟子,径直冲到王勇面前。正当众人预感要大事不妙时,岂料三人齐齐恭敬叫道:“恭祝王董举步青云!”声音之洪亮震彻整个大厅。

话音刚落,三人中间的那位利索地打开捧于手上的红木雕花盒,里面一座翡翠玉的骏马腾云顿时抓住了众人眼球。此大物件用整块翡翠雕琢已属难得,再观之色泽翠绿欲滴,被雕饰的骏马活灵活现,真可谓是上上之品。

“哈哈哈,根全兄的大喜事居然把我给忘了,那真是不把我当自己人咯!”洪爷语调中略带调侃却不显敌意。

“洪兄说笑了,您能来那全是给王某面子,缘是一番小聚,何值一提。更不曾想要惊动洪帮,那倒成了王某的不是了。”王勇简单两句话不仅化解了尴尬,更将话锋一转,“倒是这么重的礼,根全实不敢当。”

洪爷摆摆手,“哪里话!区区小物,与王董为租界操的那些心相比真是不值一提,还望根全兄不要嫌弃才好啊!”

“洪爷言重了,那王某就笑纳了。”

王贻华上前两步收下红木礼盒,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洪爷,里面请!”

“呵呵呵,好好好——”洪大荣带着贴身保镖走入大厅内堂,其余人都自行撤到门外。

小插曲过后,宴会依旧。女眷们珠光宝气,围作一团,男士们喝香槟的,喝葡萄酒的,喝白兰地的,互相举杯,各尽其兴。王家众人也各自招呼起客人,此时的王家大厅俨然成了汇聚上海滩名流的黄金之所。

宴会一角,一男子正与身旁的女子搭讪。

“在下席正,不知这位美丽的小姐如何称呼?”

说话的男子神采英拔、气宇轩昂,长长的睫毛却无法阻挡摄人心魄的眼神,眉宇间带着几分不羁,语调中略显挑逗却不叫人讨厌。目测一米八的身高配上合体的西服站在那儿,连同性经过都会忍不住多望两眼,这样的美男子怎能叫人拒绝。

此人正是先前带头开口恭祝王勇的青年——席正。

·06 缘是伊人·

席父曾是上海滩有名的买办,早年与王勇共事良久。席正从圣约翰大学毕业后,席家就移民美国,虽与王家联络无多,但两家之间的交情不言而喻。这位席家大少在美国攻读完经济和心理双硕士后拒绝了美国大企业的录用,毅然决然只身一人回到上海,连其父母都拦不住。上海滩社交圈中的太太们对这位相貌堂堂、家底丰厚并以全优成绩取得双硕士的席家少爷大有兴趣,无须关心他为何回来,只顾一味挖空心思把自己的女儿往他身上推。而这位席少爷本就爱与女生搭讪,一副照单全收的样子,此刻他正两眼飘飘望着面前的女子,好似能看透她的心思。女子被望得羞怯,不知是一袭粉色烂花丝绒旗袍的映衬还是为何,脸颊竟显绯红,于是羞涩地吐出几个字:

“你好,我叫张月蓉。”

“哦,月下俏娇容,好名字!”

席正抬头温文尔雅地说着好似在作诗一般,眼里却透着分分钟能将对方拿下的笃定。女子被突如其来的赞美弄得不知所措,两手紧紧拽揉着手绢,胳膊蹭蹭身边的女伴好似在求救。

席正顺势转过头含笑望着其身边的女伴,“您的朋友闭月羞花,那小姐您就是沉鱼落雁了。”话音刚落,女伴就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哪儿来的人尽说些胡话!”

“在下席正,刚赴美归来,不尽之处还望小姐多加指点。”说着微微鞠躬颔首致意。

“哦,原来你就是那位席家少爷,喝过洋墨水的人说话竟如此滑稽。”

“小姐误会了,在下说的句句属实。鲜花配美人,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小姐见谅。”

席正的手从女伴的耳髻边轻轻一揉就变出了一朵鲜红的玫瑰,衬在一袭葱绿色的软缎旗袍上娇艳欲滴。他送到女子面前,“望小姐笑纳!”席正嘴角上扬,优美的弧度带出浅浅的坏笑。两位小姐也被逗得不亦乐乎,掩面遮容。

这一幕被正要进门的一男子撞见,此男子正是先前在码头与宋瑛照面之人,他脱掉礼帽更显几分秀气,同时露出藏于背后的马尾。

“这么多人……”小云嘀咕着,心中不免几分怯懦。

“走后门。”男子说着两人就要转身。此时突然听见席正同两位小姐道:“如此高兴真应该让我们举杯共饮,也不辜负这良辰美景。”说着顺势抓住了男子的手臂,转头道:“请帮我们送几杯酒!”

男子看着席正拉住自己的手,心想:还把我当侍应了不成。他缓缓抬起头面无表情定定望着席正,两人四目相对,各自的傲气从眼底流露,空气瞬间凝固,似是而非的分子漫布周围。感到细微异样的席正微微皱眉定眼探究着眼前这位“男子”,白皙的肌肤、清秀精致的五官、唇红齿白,正想用什么来形容突然脑子里蹦出“天然去雕饰”几个字。席正刚想开口,不想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楚儿——”

王勇径直向“男子”和席正走来,席正察觉异样即刻松开了手。

“爸爸!”

“一个姑娘家穿着如此成何体统,都几时了才知回来。”王勇厉声道。

“老爷,您别生气,小姐是……”

“住嘴。”小云刚想说情被王千楚低声喝住。

原来码头上的翩翩公子就是王家的二小姐王千楚。千楚在家中排行老三,也是王勇最偏爱的女儿。

“哦,这位是小女千楚,只怪我平日管教不严,实在失礼。”王勇一边解释一边又想同千楚介绍席正,“这位是……”

“留美硕士。”王父还未说完就被千楚硬声打断。

“哦?你们认识?”王父疑惑道。

席正反应及时立刻接话:“还没正式介绍,在下席正。”

“你很乐于自我介绍嘛!”千楚调侃道。

“楚儿,你小时候席伯伯常到家里来,平日里两家也时有往来,席正还和你大哥同岁,你没印象了吗?”见千楚摇头,王勇忆起当年好似感慨万千,“也难怪,那时候你们都还小……席正这次是一人回到上海,有时间你带他到处看看。好了,赶紧上楼换衣服吧。”

“是的,父亲。”

千楚应着父亲,随即瞄了一眼席正,看到他也正在看自己便回了半个白眼转身上楼去了。

“你父母如今可好?”

听到王勇的问话,席正回过神来彬彬有礼地回道:“多谢伯父挂念,家父家母身体安康,如今也已习惯在美国的生活。”这位席少此时的模样竟与先前判若两人,言语间听得出是位有极好家教的男子,他与王勇交谈时不忘余光紧随王千楚的背影。

王千楚上楼后便回房更衣,正是二楼右手边的第二间房。今日她女扮男装出门确是为那匿名信条所扰,不知其中有何隐情。

从换衣间出来的王千楚与之前的男儿扮相判若两人,虽说男装扮相依旧能看出几分秀气,但此时一袭水蓝色短袖旗袍,蓝白相兼,带着青花瓷的风情将千楚白皙的肌肤衬托得娇艳欲滴,曼妙身段显露无遗。不想码头上一展身手的公子原是位玉容倾城的女子。千楚在家中排行老三,比千语长两岁,这位王家二小姐不仅相貌出众更是位人人称道的才女,加上王家的背景,这两年不知多少公子哥都想攀这门亲,却都未叫她动心。王千楚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更有一副侠义心肠,她愿寻一位情投意合、为她仰慕的男子,故而不愿将就嫁人。

王千楚在梳妆镜前放下马尾,一头乌黑的长发散落腰间,一旁的小云赶紧帮小姐梳妆。

“二小姐,你怎么不和老爷说呀,您老是这样,什么事都一个人揪着。”小云一边为千楚做盘头一边嘴里嘀咕着。

“我自有分寸,你可别多嘴啊——帮我把耳环拿来。”

“哪对呀?”

“白色珍珠的。”

接过小云递上的耳环,王千楚不紧不慢为自己带上,举手抬眉尽显优雅。

“二小姐,我看别家的小姐们都戴钻石珠宝,可贵气了,怎么您就专爱这珍珠呀?”

“你听过珍珠故事吗?”千楚望了镜中的小云一眼,含笑道,“传说生活在海里的美人鱼独自漂于海上,抬头遥望月亮,每每伤心,落下的泪滴便化成了珍珠。每一颗珍珠都有它的心思,代表了柔情与坚韧,每个女子都应该有一颗属于自己的珍珠。”

“哇,原来珍珠还有这么美的传说。我就说咱们老爷偏爱二小姐,后院里头种的那棵珍珠梅还是特意请人从北方移植过来的呢。一到夏季就满枝开花,那花骨朵就像一串串的小珍珠,可美了呢!”

“是呀。”千楚想到那满目花果,簇簇白珠,弯眉含笑,“珍珠梅喜阳又耐寒,洁白胜雪,含苞如珠,实在叫人欢喜。”

“我们小姐不但人长得漂亮还这般细腻浪漫,真不知道什么样的男子才能让您动心哦。”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王千楚喃喃道。

“我看那个席先生长得挺帅的!”

“收起你的花痴脸!”

千楚鄙视地瞥了小云一眼,平日最不入她眼的就是那些吃喝寻欢的公子哥儿,很显然席正已经被她归到了这一类。她起身望着镜中的自己,左右端详了一番,浅浅一笑表示满意便下楼去了。

从楼梯缓缓而下的王千楚光芒四射,虽无人开口介绍,但这般国色天姿也只能由着她隆重登场。

不远处的席正望着这一袭蓝衣女子,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扬。这个笑有别于之前的轻佻,而是发自内心的喜悦,犹如寻到梦中的珍宝。

“楚儿。”

近在咫尺的王千楚不禁让席正轻轻唤起她的名,语气似故人相见般一点不生分。岂料这位美人礼貌却犀利地驳回了席大少的开场白。

“王千楚!”

“哦,千楚。”席少爷还想往上攀。

“我们不太熟,请称呼全名就好。”

“伯父都说我们小时候见过,两家也可称得上世交,何必如此见外!”

显然王家二小姐的“闭门羹”并没有打退这位留美硕士的热情,可惜王千楚已认定了眼前人是喜好与女子调情的公子哥儿,便越发不给面子。

“估摸着席先生儿时见的姑娘也不少,若要一位位相认那可不轻松哦。”

千楚略带轻蔑地看着席正,席正先是微微皱了下眉,跟着牢牢盯住王千楚的眼睛,脸也越发靠近……他望千楚的眼神由轻佻渐渐转为认真,压低声音在她耳髻边道:“你吃醋?”

王千楚心头一紧,这个男人真是大胆!但她没有生怯,也略带挑逗地回看席正,悠悠飘出一句:“少陪。”

席正低头一笑,进而挺直身板认真望向千楚离去的背影,一个优美的背影。

宴会另一边,王家太太带着四小姐王千佟正与另几位商会委员的太太在沙发座上用茶。王千青则以女主人的架势招呼着各位贵宾。不远处,王家大姐夫吴顺开正与人聊着国外的最新款时钟。穿过几位闲聊的小姐,看到了王家三小姐王千语的身影。千语正发挥着自己的社交之长同几位名流频频举杯。

不过多时,宾客们两两或三五地形成了小范围交流,英国人威廉正想趁此时机攀附王勇。威廉是英国商人,做着商品买卖,他下面有两艘货轮,哪里有商机就往哪里钻,借着与英国领事交好,此番来上海正想大笔捞金。

“王董,都说中国人是最重家庭的,听说被邀请到家里做客的都是朋友,真是很感谢王董把我当朋友啊。”威廉的中国话说得不算标准但还顺溜。

“威廉先生客气了,我们中国是礼仪之邦,您从英国远道而来,我们当然要以礼相待。”

“哈哈,我们从英国来就是想和中国人交朋友的,我们也想把英国的好东西带到中国来,不知道王董有没有兴趣呢?”

“呵呵,威廉先生此番美意应该去找那边的年轻人才对,你们才有共同话题嘛。”

“王董真是太谦虚了,谁不知道您在上海滩的地位,您的华丰银行估计装了有大半个上海了吧,只要您一句话,那我们办起事来可就方便多了。”

“威廉先生言重了,”王勇摆摆手,“你看我一把年纪,大家给面子让我继续当这会长,银行的事我早已交由犬子接手,我就等着退休享清福咯。”

毕竟是家宴,看王勇话已至此,威廉也只得识趣地转了话题,随手指着客厅墙上的一幅“正”字称赞道:“中国文化真是博大精深,就像这幅字,虽然不太明白这个字的意思,但看得出每一笔都很有力啊。”

“的确如此,这个‘正’字就代表了我们中国人做人做事都崇尚刚正不阿的品性。挂于此处也代表了我们王家的待人处世之道。”

王勇语气上特别强调了“我们王家”,威廉听着频频点头,虚伪地赔着笑。

夜幕降临,王家公馆依旧觥筹交错,而远离租界的棚户区却是另一番景象。

·07 飞短流长·

“应该就是这里了,”宋瑛看着门牌敲了两下房门,“请问有人吗?”

说是房门,但实际只是两片木板,被宋瑛轻轻一推便“咿呀”地作响,看样子像是棚户区的群租房。宋瑛刚想往里走只见一个脑袋探了出来,这人满脸麻子还长了个鹰钩鼻,贼眉鼠眼地叫人一惊。这黑漆漆的门缝里突然冒出个如此丑陋模样的人,宋瑛不免心里一杵,步子也不由得向后退了半步,但一想到大晚上的自己无处安身,只好硬着头皮开口道:“请……请问您是房东吗?”

“你谁啊?”

“哦,我姓宋,是张大妈介绍的,说您这里有房出租。”

麻子转动着那对鼠眼快速将宋瑛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我就是,跟我上来吧。”话音刚落这脑袋就缩回门缝不见了。宋瑛给自己壮了壮胆,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跟了过去。

房东将宋瑛引到角落的一扇门前,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宋瑛下意识地捂了捂鼻。

“一月五块大洋,三个月起缴,水道押柜钱另计,先付二十大洋。”房东似背顺口溜般说得大气不喘,倒让听的人心生几分糊涂。宋瑛一脸为难,“房东先生,我刚到上海身边现钱也不多,您看能不能行个方便,先缴一个月的租?”

“没钱?没钱赶紧走人,别费我事。”

“行行,那就二十吧。”

宋瑛一心只想先找个落脚的地方,明知被讹也只好答应。多亏先前码头上的“公子”有留下现钱才解了如今这燃眉之急,宋瑛从皮箱最底下掏出二十大洋交到房东手里。房东掂了掂手上的大洋,把钥匙往柜子上一摔便走了。离开前那对鼠眼还不忘瞟了一下那个打开的皮箱。

宋瑛关好门,回头望着小小破破的房间并没有太多失望,这里至少不用寄人篱下,而且她也已经回到上海,没有比这更重要的,她告诉自己眼前的一切即使再简陋都不值一提,重要的是紧紧牢记此番回上海的目的。

宋瑛取出一个香座仔细放于柜上,点了三根香恭恭敬敬地奉上,她双手合十口中默念叨:“父亲母亲,你们放心,我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的。”

八年前宋瑛成了孤女,从她的声音里能听出决绝的悲愤与倔强。在上海滩即便一个弱女子但凡存心也能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这骨子恨就要冲破这身皮囊。

慢慢地,她睁开眼,平复心情后坐到床边整理衣物。其实箱子里的东西并不多,除了母亲留给她的一个首饰盒外就是几套简单的衣裙和物件。宋瑛在叠衣时顿了一下,她伸手从皮箱里取出那张旧照。照片已经微微泛黄,看得出有些年月。相片中是一男一女,两人并肩站着脸上含蓄带笑,约莫都是二十出头的样子。宋瑛轻抚相片上的女子不禁悲从中来,含泪轻轻唤了声“妈”,而相片中站在宋瑛母亲身旁的居然是——王勇。

与此同时门缝后,一双鼠眼正窥视着房内的一切。

大上海市井的早晨尤为热闹,小贩们早早摆好摊头。豆浆冒着热烟,刚出锅的油条还在“嘶嘶”作响,热腾腾的包子也正要出炉,小摊老板都在忙着招呼生意,准备开启忙碌的一天。

“号外——号外——”一大清早,卖报书童就在大街小巷拿着报纸四处叫卖,“华丰洋行不贷款给中国人,只和洋鬼子做生意咯!”显然今天的头条主角是王家的华丰银行,街上行人肆意猜测,试想银行那头必然已经忙作一团。

一旁街边的小摊上,宋瑛正在不紧不慢地吃着小馄饨,她对报童的叫卖显得无动于衷,似不屑一顾又似坐等一出更大的好戏。来上海已有大半月,宋瑛并未急于找工作而是在各处打探着王家的消息。她呷了一口汤,用勺子舀着碗里的馄饨,这是小时候的味道。她默然抬头望向天空,高得很,万里无云探不到底,就像小时候她由佣人带着在草地上玩耍时看到的一样。宋瑛回神余光瞥到袖口上掉落的扣子,自嘲一笑,身边的现钱已经不多,每日终以馒头汤食充饥,如今她就像一头饿极的小狼,此刻静软颓疲,可一旦猎物出现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捕获,并毫不留情地将其撕碎吞噬,而她眼中唯一的猎物就是王家。

宋瑛隐忍闭目默念:父亲母亲你们保佑我,我一定要为宋家讨回公道。

黄浦江边的万国建筑群傲然耸立,同时华丰银行门口急急穿梭出入的身影络绎不绝。

王勇创立华丰后越做越大也加入了不少股东,但王家仍拥有华丰银行最大的控股权。这两年王勇退居幕后,银行大小事务均先过王家长子王贻华之手。身为王家大少爷,他却毫无傲气,待人和善做事勤奋,写得一手好字。自到银行帮忙父亲打理生意起,由低做起万事亲力亲为,如今做到华丰银行副总经理这个位置可谓实至名归,但为人儒雅也成为他在商场上的一大弱点。

此刻,王贻华正在办公室与一名男子商谈公事。此人正是永兴轮船公司的少东唐子文,他与王贻华对面而坐,冷峻的眼神是他谈判时的标志。

正所谓创业容易守业难,唐立懋创办永兴后多亏有家中这位长子辅佐。如今唐子文接手家族生意出来独当一面,行事做派雷厉风行,可算得商场上的佼佼者,但眼前永兴资金出现问题也确属实。其实永兴财务向来稳定,如今的局面可算事出有因:唐父在创业初期受过一位纱厂陈老板的恩惠,不久前永兴挪出大笔资金暂借陈老板以解燃眉之急,不巧又遇上这次的贷款迟迟不发放,这才叫公司财务出现了状况。当日在码头工人絮叨着已有两月未收到饷银正是缘于此,工人收不到饷银便有逆反心理,若再受人挑拨则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唐子文当然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所以此番亲自前来询问贷款之事。

“贻华兄,永兴与华丰的往来合作不是一两次了,为何这次的贷款迟迟不下?”

“我们银行与永兴确实往来甚多,但万事都有个流程。这次的款项数目不小,公司正在做详细评估,子文兄少安毋躁。”

“一个弯子下来贻华兄还未说到重点,莫非真如外界所传断了与国内的合作?”

“子文兄这话言重了,外界的胡乱谣言你也信?这个报道从何而来,我们也在调查,不瞒你说今天一大早报纸出来后,我这电话就没停过。”

……

“二小姐早。”

副总经理办公室外,王贻华的秘书小雯正向走来的王千楚打招呼。千楚一袭白色高领旗袍将高挑的身材衬得恰到好处,立领、胸襟、两衩和下摆绣着几朵白莲,配极了她的气质。千楚对小雯礼貌一笑随即径直走向大哥办公室。

“千楚小姐,副总经理正在会客,您……”

小雯话未说完,千楚已经推开了办公室的大门。原来她也听闻了今日报纸上关于华丰的报道,急急赶来正因为觉得报道或许与半月前自己收到的匿名纸条有关,一心想同大哥提及此事共商对策。

“大哥——”

王千楚急推入门,一抬眼正巧与唐子文四目相对。千楚望着眼前高冷的男子,眉宇间英气十足,五官犹如雕刻一般,隐着迷人的傲气,似危似险引人探究。

“千楚?”贻华一愣。

王千楚见办公室内有客人,立刻收了口,这才发现自己的行为过于鲁莽,好在有大哥替自己解围。

“哦——给你们介绍,这是我二妹王千楚。千楚,这位是永兴轮船公司的总经理唐子文。”

“王小姐你好,在下唐子文。”

“你好,王千楚。”

千楚回答得干净利落,她急于想结束与这位生面男子的对话,而贻华看到千楚进门也好似看到救星一般,想着正可借此送走唐子文。但是这次的贷款对永兴而言很是重要,这位船厂少东定不愿空手而归,于是继续追问道:“贻华兄,我今日前来是希望能有个结果,还望体谅。”

“子文兄,请放心,我定会尽快办理此事。”

“不知尽快是何时?”

“这……你看如此可好,一有消息我便派人通知你。”

“此言未免有虚无实,不知今日可否给到我答案?”

不等大哥开口,王千楚已经“回枪”:“什么叫‘有虚无实’?华丰向来只做正事,‘虚’字可担当不起!”千楚自小就是这样,谁要说王家半个字不好就和人急。

“既然如此,那这已逾期的事宜不如请王小姐定夺如何?”唐子文也没想到自己竟会与一个女子杠上,或许是这次的贷款实在重要,但他还是用了“事宜”两字,若直说贷款也略显脸面无光。

“倘若永兴轮船公司一点问题都没有,定不会逾期不办,不如请唐经理先自省,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女子说话竟如此犀利,唐子文觉得此刻必须要加紧维护公司声誉,便提气道:“若是永兴有问题华丰大可提出,但若没有就请尽快办理此事。”他觉得眼前的女子有些碍眼。

早听闻永兴的少东家霸道,在这么一大美女面前也毫不怜香惜玉,真是钢筋中的极品。可偏偏王千楚也是遇强则强的主儿,“我大哥已经说了一有消息就会通知你,唐先生应该知道华丰打开门做生意接待的不是永兴一家……”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初次见面,千楚,不得无礼。”

好在王贻华出面做了和事佬,不然两人这番唇枪舌剑都不知要到几时才肯罢休。

·08 楚文相逢·

“子文兄,你放心,今日我定会命人处理此事,最迟不出三日我便派专人通知你可好?你看,今日又多了报纸一事,此刻我真是分身乏术。”

见王贻华说得坦诚,唐子文也只好作罢。确实,今日的新闻对华丰是个不小的冲击,于是唐子文戴上礼帽,“既然贻华兄如此说了,那我暂且等待,多有打扰,唐某先行告辞。”说罢,唐子文指沾帽檐向王贻华点头。他转身看到王千楚毫无表情地点了下头便径直走出办公室。

好一个高傲的人,还“暂且”呢,长得高点帅点再加两码头就指望全世界都围着他转了不成!可是啊,望着唐子文离去的背影,千楚也不禁叹息一笑,好似在自嘲刚才的鲁莽对话。虽说经父亲破例允许女子在银行借学习之名做事,但对于永兴这般大的公司所办理的贷款,千楚还是不全明白其中细节的,所以刚才质疑对方的话也确实没底气。

“棘手啊,”王贻华坐回办公椅自言自语道,“到底是谁在陷害华丰……”

“大哥……”

“哦,二妹。”千楚的声音提醒了贻华,“你找我有何事?”

“嗯……也没什么,以后再说吧,先处理新闻的事情要紧。”王千楚不忍再给大哥增加负担,于是把话咽了回去。

“嗯,这桩事一点预兆都没有,之前也不见有人勒索,不像求财,的确蹊跷。”王贻华是心思缜密之人,他一边思考一边翻资料就办公起来。

王千楚看着大哥,实在不忍叫他再多劳心,于是默默退了出去。

办公室门口正巧遇到要进门的小雯,千楚瞥见她手里拿了一张折纸信笺,纸上的花纹居然同自己收到的那张匿名纸条一模一样!千楚赶紧截住小雯。

“这信笺是?”

“哦,这信笺已经搁了有半月了,也不知道是谁拿来的,一直夹在文件夹里就忘了给王总。”小雯怕被责怪失职赶紧补道,“我这就拿进去。”

“不用了!”千楚一把截下小雯手中的信笺,“哦……这是我给大哥的,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既然他还没看,那我就直接同他说吧。”小雯听着有些糊涂,但也不再追问。

王千楚走出华丰大楼,打开折纸一脸复杂,她紧紧攥着拳头。居然大哥也收到同样的匿名信……到底是谁?她揪着心,抬头看到不远处正是刚才那位船厂少东。

天空万里无云,蓝得彻底。唐子文肩上搭着黑色风衣,气宇轩昂傲骨嶙嶙,唯独礼帽下微锁的眉头只有他自己知道。永兴已经拖欠了工人两个月的薪资,此次贷款是关键,唐子文确有些忧心。但船厂少东亦是位极度自信的人,他眼里透出的底气依旧十足,相信事情定会有条出路。

这时,一辆福特T型车稳稳停在他面前。司机老李在唐家开了半辈子车,自唐立懋创立永兴起,老李就一直跟在唐爷身边,为人忠心耿耿,唐家的孩子都尊敬地叫他“李叔”。阿毅为主子开了后座车门,福特车一路驰骋而去。

“大少爷,码头传来消息,工人们都有些怠工情绪了,”阿毅转过头向后座的唐子文报告,“其实……您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洪爷的建议。”阿毅不愿见永兴落难,但也知道主子的脾气,于是这说话的声音也越发显轻。唐子文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阿毅尴尬地咽了下口水别过头去。

“吱——嘎——嘎——”

福特车突然一个急刹车,车内三人猛地向前冲。唐子文单手撑住前排座椅努力稳住身子,直到福特车停稳。

“李叔,什么事?”

“大少爷,前面有个人突然冲出来,我下车去看看。”

随着老李和阿毅下车,唐子文望见车窗前慢慢站起了一名女子。隔着前窗玻璃看着老李与女子交谈甚久无果,于是唐子文也下了车去一探究竟。只见女子身穿一件极朴素的收腰蓝色布裙,外面的开衫有些破损,发丝松散在脑后,膝盖处正在流血,脸上也似有些伤痕,样子着实狼狈。女子手里抱着一个皮箱,低着头默不作声。

老李道:“大少爷,这位姑娘说刚才有恶人追她,情急之下冲出马路,这才撞到我们车前。”见女子默不作声,身后也不见歹徒,唐子文开口问道:“这位姑娘,有没有撞伤?”显然是惊魂未定,宋瑛看着唐子文一语不发,满眼的无助,好生叫人同情。

“姑娘?”

待唐子文第二遍开口,宋瑛才慢慢答道:“我,我没事,抱歉……”还想说什么,却又觉得无力开口,话到嘴边不知从何说起。宋瑛微张的嘴半晌都没再吐出半个字。

一个时辰前。

宋瑛回到棚户区,想到满是霉味的屋子,她皱了皱眉,但还是提了提气推开木门。当她经过走道时意外发现自己的房门竟然开着一条缝,于是立马提高了警觉。她倚着墙壁慢慢往房门靠,贴着门墙往屋内看——竟有个贼头贼脑的人在翻自己的东西,再定眼一看,居然是房东!

“你干吗!”宋瑛推开房门大声叱喝。

房东被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了一跳,拿着的首饰盒不慎掉落,盒子里的项链耳环撒了一地,只见他慌慌张张赶紧弯腰去捡。宋瑛见状又好气又好笑,居然有小偷被当场抓包第一反应还不跑的,真当掉的是自个儿东西不成?

“来人啊——有人偷东西!”

宋瑛对着房外过道大喊。但此处是群租房,住客本就冷漠加上白日里大多都在外做工,宋瑛大喊几声都未得回应。见无人帮忙,又见屋内的房东还在拼命捡首饰,宋瑛快步上前自己同他争抢起来。两人推扯间,不料房东竟然作起恶来,对着宋瑛拳脚相向。虽说此人瘦小但毕竟有蛮力,宋瑛哪里是他的对手,几下之后身上脸上都受了伤,衣服也被扯破,最后被房东重重一下摔到角落。宋瑛感觉自己像散了架般疼痛,挣扎着还未能起身,只见恶人捡了首饰还不罢休,更企图要将她的整个皮箱拿走。

照片!宋瑛心中一憷,拼了力气朝房东撞去……一瞬间,整个屋子安静了。房东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宋瑛见状心里有些发慌,再定眼一看,房东贴着地面的额头开始渗血……宋瑛压着惨叫声,努力捂着嘴战战兢兢地站起身。她用脚踢了踢房东,丝毫未动,宋瑛倒抽一口冷气。原来刚刚这奋力一撞,房东的头正好磕到柜子的边角上,不知是撞晕还是……宋瑛不敢去想。

待慢慢缓过神来,狼狈的宋瑛匆匆收拾了衣物,拎着皮箱就往外跑。这才有了撞上福特车的那一幕。

面对唐子文的问话,宋瑛不知如何作答,她脑中尽是房东流血倒地的画面。此时无奈、迷茫一股脑涌上心头,她似要转身却被唐子文叫住。

“我看车子刹得急,如果有撞到,一定得去医院检查才好。”

“没,没有撞到,是我自己跌倒的。”

“那姑娘是要上哪,可以送你一程。”

“我,我……我也不知道……”

“姑娘,那你住在哪儿呀?”一旁的阿毅急了。

“我刚刚被房东赶出来,路上又遇到恶人,这才……”宋瑛不知如何解释,索性扯了个谎。

“你不是本地人?”唐子文问。

“我出生在上海,不过很小就随父母迁到外省,如今父母双亡,是想回来寻亲的。”

“那你的亲戚住在哪?我们送你过去?”老李说道。

“亲戚都避而不见,租的房子没住几日就……”宋瑛慢慢缓过了神,但不愿再去回想与房东纠缠的画面,于是低头不语。唐子文思索了一番后开口道:“我知道有一处房空着,就是地段稍远些,不过周边环境还算简单清闲。姑娘如果有意,可以带你前去一看。”

“这,太麻烦您了。”

“没事,上车吧。”

唐子文转身,却见宋瑛仍旧站在原地未动。老李道:“姑娘,您别多心,我们家大少爷为人正派,带您看房是想予您方便,快上车吧。”

“就是,就是。”阿毅在一旁忙不迭地应和着,他看宋瑛的眼神好似有些不一般。也难怪,眼前的宋瑛虽然狼狈但未施粉黛的脸孔也能看出几分清秀,不免叫人心动。见三人这般热诚,宋瑛也不好拒绝,于是随唐子文上了车。

“李叔,到隆德公寓。”

听着唐子文的话,老李惯性地点了点头,后排座上唐子文与宋瑛各自介绍着。

“在下唐子文,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宝木宋,单名一个瑛字。唐先生客气了!”

唐子文与宋瑛并排坐于后座。看着车上的三个男人,宋瑛心里不免紧张,倒不是害怕,只是长这么大还未与男子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待过,总觉不自在,若不是家中变故她也是一位受人称道的大家闺秀。宋瑛用余光望向身边的唐子文,心头竟不明缘由扑通一跳。痛失双亲多年,她已经习惯了孤独,被退婚后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她,虽然宋瑛定亲时尚且年幼,与对方不过初见几面,但在外人看来她已经许过人家,没人愿意接受一个被退过婚的女子。后来宋瑛慢慢长大越发标致,来接近她的男人也只是对其心存邪念。如今看着眼前的唐子文,这个男人虽表面冷酷但言行间透露的温情对宋瑛而言却是弥足珍贵。见宋瑛瞧着自己,唐子文轻咳一声。

“这一片闲人较杂,宋瑛小姐只身一人回来上海要多留心些才好。”

“多谢唐先生关心,上海确实变了不少……”宋瑛收回眼神,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两只手不自觉地抠弄着指甲。

福特车驶过拥挤的马路,穿到一个小巷前稳稳停下,阿毅下车拉开后座车门。

“大少爷,到了。”

·09 安如泰山·

眼前是一幢中式的老楼,陈旧却十分干净,极像一位稳隐的花甲老者。

唐子文与宋瑛下车,阿毅殷勤地帮宋瑛提着皮箱。三人进楼顺着扶梯慢慢往上走,这里是一层四户的小型居房。唐子文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室内陈列着简单的家具,上面盖着白布,一束阳光透过玻璃掠过书桌直洒地面,花瓶里的情人草借着点点余光也好似在欢心雀跃地迎接房屋的新主人,倒也添了几分“家”的意味。

“这里原是我一位朋友的旧居,如今人不在上海,托我帮他看管。房间不大但一人居住也是够的,虽偏远些,但这边的人比较简单,多是些老上海的住客。宋小姐若不介意可先在此处住下。”

“我……唐先生这话叫宋瑛如何受得起,对宋瑛来说如今能有一处栖身之所已属不易,何况是如此好的地方,宋瑛实在感激不尽……”

与之前一屋霉味和可怕的房东比起来,这里实有天壤之别。但顷刻间宋瑛突然想到什么,不禁踌躇起来。

“只是不知这租费……”

“租费就免了吧,我本也是替人看房,隔断时间就要请人来打扫,如今宋小姐能在此居住也算是帮了我的忙了。”

“这怎么行呢,断不能白白占人便宜的,如果唐先生不肯收,那宋瑛只好另谋他处了。”这些年她除了恨也唯有这身傲骨了,说着真有意要去拿阿毅手中的皮箱。

“呵呵,宋小姐也是有骨气之人,那你看这样如何?书桌上有个铁罐头,你每月随意往里放一些也就算作租费了,等我朋友回来给他便是。”

“这……”

“姑娘就不要再推托了,我们大少爷都是一番好意啊!”阿毅在旁帮衬着。

“好吧,那宋瑛暂且打扰住下,每月的房租也定会按时存于罐中,到时还请唐先生代为转交。”

宋瑛一副迷离的眼神望着唐子文,满是谢意,一对泪蒙蒙的凤眼将小小的脸蛋衬托得尤为无辜,不禁令人心生怜爱之情。可惜唐子文权当是江湖救急,全无他想。

“好说。这是钥匙,唐某手中不再有备份,若宋小姐不放心,可请人再换一把。”唐子文递过钥匙就准备转身出门,此时宋瑛叫住了他。

“唐先生请留步!”

唐子文回头,“不知宋小姐还有何事?”

“恕我鲁莽,敢问先生如何就敢将这房子暂借于我,可知你我素未谋面……”

“宋小姐手上的这个皮箱不是俗物,身穿的衣服虽为旧款但能用这种盘扣的应该是出自定制师傅之手,加上小姐的举止谈吐想必是上过两年堂的。”唐子文对宋瑛颔首一笑,“谁都会有不便之时,遇见,我也只是略尽绵力而已。”唐子文伸手摸了摸帽檐转身离去。肃然间,宋瑛钦佩这个男人的敏锐与沉稳。这件衣裳还是当年母亲找师傅定做时为自己加做的,不想如今倒用上了,望着唐子文的背影,宋瑛心底不禁流露爱慕之情。

“宋姑娘你保重啊!”阿毅一边跟着主子下楼,一边不忘同宋瑛道别。

多亏阿毅的声音才把宋瑛拉回现实。宋瑛!你在想什么!几乎是一瞬间,宋瑛收住了先前的表情,自责不已。绝对不可以分心!宋瑛边提醒自己边习惯性地伸手往脖子上摸,挂坠……胸前的那枚半月挂坠不见了!宋瑛皱紧了眉头,努力回想却怎么都记不得是何时掉的,与房东推扯时?还是撞车时?总之是不见了……宋瑛心中懊恼不已,她望着窗外眼神变得凌厉,好似再一次告诫自己:你没有资格谈论儿女之情,回上海的目的只有一个!

王贻华在华丰忙到戌时才回家,周妈见大少爷回来忙不迭地要去拿饭菜。

“不用了周妈,我不饿。”

为了处理假新闻的事王贻华从下午就滴水未进,但事情一点眉目都没有,哪顾得上吃饭,此刻也只想尽快与父亲商议对策。

“大哥。”千语陪着母亲走来。

“母亲,三妹。”

“贻华回来啦,这么晚啊,是在处理今日报纸上的事吗?”

“是的,母亲。报纸的事还在调查,我正要找父亲商量,”贻华显得有些焦急,“父亲在书房吗?”

“在书房很久了,你上去看看吧。”

贻华应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向书房走去。王母在下面嘱咐周妈:“待会儿把鸡汤热了,下一碗细卷面端到大少爷房间。”

王贻华匆匆走到书房门口立定,拉了拉衣襟,缓了口气,“咚咚”敲了两下房门。听到父亲应声后轻稳推门入室。

书房内王勇正在作一幅字的最后收笔。

“安、如、泰、山……”王贻华逐字读出父亲刚完成的四个大字,“父亲,好字。”

“上回见你写了一面小楷,还有几分笔力。”

王勇难得夸赞孩子,尤其是对男孩。今日听到父亲对自己的褒奖,贻华很是欢喜,但还是恭敬地回道:“父亲过奖了,与父亲的字相比,贻华实在汗颜。”

见父亲继续提笔去沾墨,贻华有些心急,刚想开口却见父亲已经落笔,于是只得收了口。王勇又写下了“轻如鸿毛”四个字,搁下笔缓缓道:“贻华,你更喜欢哪一幅?”

“啊?嗯,‘安如泰山’颇有大将之风。”王贻华心神不定,显然心思全在那篇不实报道上。

“要成大将必得先控大局。”王勇说得铿锵有力,贻华思索父亲的话,却见王勇已经收起纸笔,话锋一转提到了假新闻之事,“你忙到这么晚,说说,查到些什么?”

“打探了同华丰有竞争的几家洋行,没有查到猫腻,不像同行所为。”王贻华边说边就着父亲从书桌绕到旁边的沙发坐下,“帮派这边也探了口风,暂无眉目。想那洪爷刚给您道完贺,各帮派看在眼里应该也不至如此,何况放个假消息也只是叫华丰头痛几日,未免有些小儿科。”贻华答得很认真。

王勇点了一个烟斗闭目沉思,问:“报社呢?”

“报社只说有人连夜放了消息,说是匿名来报也不要酬金。”

“老冯怎么说?”

老冯是报社的主编,之前市面不景气,王勇曾救济过报社,也算有几分交情。若是老冯发的消息,那未免叫王勇心寒。

“报社是下班后收到的消息,值班记者想博头条,于是就擅自做主印了出版。”

“明日你亲自去报社跑一趟。”

“是的,父亲。”王贻华领会父亲的意思。

“华丰正常运作,无须叫人堪忧。”

王勇所言叫贻华一愣,但口中依旧恭敬回应,之后便退出书房。

走廊上,王贻华回想父亲的话和那八个字:安如泰山、轻如鸿毛。贻华恍然,原来父亲是在借字提醒自己:华丰多年基业不会遇风就倒,同样对待突发事件定要处之泰然,万不可面露难色叫人一眼看穿,这也正是经营之道,父亲又给自己上了一课。

王贻华回头望向书房,对父亲敬佩不已。

翌日,王家客厅。

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但这一日太阳特别好,四月天竟有了几分暑气。晌午时分,太阳光照进王公馆的客厅,暖暖地伴着微风好不惬意。

一般这个时候只有王母、几位小姐和最小的贻卿在家。今天也不例外,王勇去了商会,贻华去了华丰,吴顺开去了商行。虽说王家上下只有九口人,但家中里里外外算上厨子、佣人、司机总得二十多号人,所以白天即使男眷不在家,公馆内也不觉冷清。

此时王母一席人刚用了午饭正在客厅里头坐着,没有前几日宴会的热闹,平日的王府倒也有另一派舒心模样。下人沏了茶,茶几上放着饼干乳酥等茶点,几个姑娘围在王家太太身边坐着。即便在家,这衣着也是不显马虎的,石氏穿了深色的倒大袖织锦缎衣裙,千青和千楚都穿着斜襟的旗袍,千青是罗灰色的,千楚是鹅黄色的,两人正与母亲谈论着华丰的假新闻一事,却见三妹千语换了一套骑马装束下楼来。

王千语虽没有千青的大姐气势,也不如千楚的机智优雅,但她与生俱来的活力却能感染身边每一个人。平日里社交场合的交际自然不在话下,此外这个精灵古怪的三小姐还总会做些新奇的事说些新奇的话,就好比今天这身骑马装。

“母亲,你瞧我这身装扮如何?”千语张开双手站在楼梯的最后两格台阶上摆了一个姿势。

“这水灵灵的大姑娘,穿这么紧身的裤子都不觉害臊哟。”见三妹如此新潮的装扮下来,大姐千青禁不住先开了口。

“我倒觉得三妹穿这衣服甚是好看,腰束挺身的在马背上特别精神。”千楚持相反意见,还不忘打趣千青,“大姐,改天你也穿一个,我们四姐妹一同去骑马如何?”

“我才不上你们当呢,女子就要有女子的模样,正所谓‘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说得极是。何况这会子太阳正当头,这里外三层的还套着皮靴子不得把自己捂出痱子来。”千青一向严格要求自己,各处都要做弟妹的榜样,但有时也不免过于刻板。

“母亲,还得您说。”千语嘟着嘴走了过来。

“呵呵,现今的女子和我们年轻时候不同咯,主张恋爱自由,婚姻自由,穿衣打扮更是随着自己的性子,这些都是受了西洋的影响。以前的女子多半依靠男人,现在你们开口闭口都是要独立,我年轻的时候倒也有过这样的念头,但女子一旦成婚,那她的世界也就只有家这么大了。”王母呷了一口茶,“如今你们有先进的思想倒也是好的,只是这万事都有个分寸便是了。”

千青和千楚边点头边思索着母亲的话,可千语偏偏不服气:“不成不成,你们说的都不算,女子穿衣大多是给男子看的,所以还得找个男子问问才行。”她左顾右盼,发觉也只有六弟贻卿能勉强凑合,便问道:“六弟,你来说说,三姐的这身装扮如何?”

“三姐个儿高,穿裤子真好看呢!”得到六弟的肯定,千语暗中窃喜,刚要露出得意的表情,只见贻卿皱皱小眉头摸摸脑袋说,“只是三姐,你怎么把我穿在里面的小马甲套在外面了?”

听了这话众人笑作一团,千语顿感没了面子。贻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一把扑到千楚怀里,千楚护着六弟更是笑岔了气。

“不算不算,六弟还是个男娃子,问他真是和自己过不去了。不同你们胡闹了,我约了朋友去马场,这就走了。”说着千语打了招呼就预备出门。

·10 有勇有谋·

“这个三妹就是贪玩。”

“大姐,这回你可冤我了不是,马场朋友多,消息也灵光,我正想借着去马场好打听打听到底是谁和我们王家过不去!”这位王家三小姐除了“锦绣千语”的花名外,更是出了名的好打抱不平,更别说这回是自家的事了,说着就是一副非得把那人给揪出来的模样。

“就你鬼点子多。”

千语回头向大姐眨了个眼,便叫了司机备车出门了。

“别太晚了。”王母在后面叮嘱道。

“知道啦。”

有时候强制的规定反而会形成人的逆反心理,王勇的教育正是在不经意间让孩子们都形成了自律的习惯,两位长辈对于他们的正常社交从不过多干涉,也未给孩子设过门禁,正是这样的信任反而养成了他们出门事事汇报,晚上也必定十一点前到家的习惯。只是上海滩的绑架事件屡有发生,所以一般出门都会备司机接送,这般一来王家两位长辈也就安心不少。此外,在王家还有个默认的习惯,若无大事,周末家庭日兄妹几个都不会外出约会,常常是王勇领着全家去看电影或是郊外游玩,这也使得一家人的感情亲密无间。起初吴顺开到了王家还不习惯,只因没遇过成员都如此亲密的大家庭,总觉得尴尬不少,但久而久之受了夫人的影响在这家里也是越发起劲,对二老和弟妹都事事关心,可见这大家庭的凝聚力实在强大。

千语走后,母女几个闲聊了几句,王千楚心神不宁推说有些困了便上楼去。其实哪里是困,千楚回到屋里来回踱步,仍旧为了那日收到的匿名纸条忧心不已。还有,对方为何给大哥也送了同样的纸条?千楚越想越不对劲,于是拿了长衫和礼帽就去了屋内的换衣间。

不多时便从换衣间里走出一位俊俏的“公子”。千楚望着镜中的自己,一袭白衣长袍马褂将身材修饰得挺拔有余,虽然瘦小但甚是潇洒。头戴一顶西装帽,手持一把折纸扇,俨然一位翩翩公子的模样。千楚看着这身装扮未觉有何破绽,便唤小云在门外把了风,两人又偷偷从后门溜了出去。

永兴办公室。

唐子文正在办公桌上看文件,他身后挂了一幅字——“闲云野鹤”。四个字书写连贯如行云流水般入目,还用红木外框裱着极为庄重。

阿毅敲门而入,“大少爷,见你没用午膳,刚出门买了几个包子给您垫垫饥。”

“放下吧。”

阿毅放下包子却在办公桌旁踌躇,不显出去的意思。

“有事吗?”

“也没什么,只是……只是……”

“吞吞吐吐的,有事就说。”

“大少爷,洪爷在外面放风……”

听到此处唐子文顿了一顿,但他仍旧低头看文件,问:“说什么?”

“洪爷放风说唐爷要再回帮派。”

“王八蛋!”子文将手中的文件往桌上一摔,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得阿毅不禁往后缩了半步。

“大少爷,我们要做什么吗?”

未等唐子文开口,一个唐帮弟兄急急来报:“大少爷,一群工人正在码头闹罢工,场面有些控制不住了……”

不等他说完,唐子文速速起身拿起外套就直冲码头,阿毅紧随其后。

王家码头。

“二少爷,我们怎么又来这啦,您那天收到的是什么信呀,神神秘秘的。”小云噘着嘴问身旁的“公子”,正是男儿扮相的王千楚。

千楚将脸深埋在帽檐下并未作答,只见她面色略显沉重,随即左顾右盼,拂手将折扇一甩,在胸前微扇两下好似琢磨着什么。片刻,她风也似的将折扇在两手间一收,看到前方人头济济好似是工人在闹罢工,于是快步上前预备一探究竟,小云在其身后碎步跟上。

“不行,不行!今天一定要帮我们算工钱,不然大伙都不干了,是不是啊——”

“是!”

“不干了!”

“大伙辛苦钱,赖不得啊!”

码头一边,一帮工人正在群集叫嚷。带头的是一个叫林三的工头,工人们都叫他“三码头”。此时那辆熟悉的福特T型小轿车似追风般驶来,当它稳稳停在集群工人面前,让站在最前端的几个工人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老李快步下车拉开后座车门,一双被擦得油亮的皮鞋伸出车外——唐子文手扶礼帽颔首下车。立定后那只大而有力的手慢慢从礼帽上收回,唐子文昂首看着前方的工人,这莫大的气场颇有几分“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的气势。一旁的阿毅也挺直了腰,随时听候主子吩咐。

“是大少爷。”

“大少爷来了……”

几个工人在下面窃窃私语。

顷刻间工人们都静了下来,林三见势提了提气向前一步,面对唐子文开口道:“大少爷,已经两个月没发工钱了。这里的工人都是等着月饷给家里开锅的,要是再不给工人结算,那……那大伙儿就不干了,是不是啊!”

“对!三码头说得对!”

“发工钱,发工钱!”

林三带头又调动了下面工人讨薪的热潮。老李立马扯着嗓门喊:“大家静一静,静一静,听大少爷讲话!”老李毕竟是唐家的老人,平日里工人见到也会叫一声“李叔”,所以此时开口说话底气还是盖过一帮小卒的。随着工人们渐渐无声,唐子文上前一步,眼神扫射在场的每一位工人。

“阿福,在永兴两年零三个月,期间非公受伤休养了三日,永兴没有扣半分工钱。张大非,三个半月前来应聘,称无论何时都会与永兴共进退,是我亲自录用。阿德,去年家中老母病危,公司提前预支了半年工钱。还有卢德林、李小康、阿新……在这里的每一位无论做工长短,永兴都记得清清楚楚,对各位的福利待遇如何也请各位自己细想一番。如今永兴遇到情况只是暂时,我保证很快便可恢复,工钱也定会如数返还,拖欠的工资会按银行利率补足利息。如果有等不急想走的,我今天带了现钱,现在就可以领钱离开。要走的永兴绝不强留,且会多发一个月的薪资作为补偿,可一旦离开,今后永兴也绝不再录用!”

唐子文的一席话句句说到工人的心坎儿里,大伙也都诧异堂堂永兴轮船公司的总经理竟然会把底下人的情况记得这么清楚,一时间工人们都无言以对。阿毅见主子使了个眼色,立马将手上的考克箱打开,里面放了一沓沓现钱和银元,但只给工人们看过一眼便立刻关上提在手中。这赤裸裸的现钱在人眼前晃久了还真不好说这帮工人能不能抵得住诱惑,若真有“见钱眼开”的带头来讨薪,那唐子文之前一席话的作用必将消减大半,所以让工人看一眼知道并非忽悠他们便得收手。

“大伙都听见了,大少爷从来说一不二,要现钱的现在就到阿毅这儿来领,但是大伙自个儿可都要想明白了,走了可就回不来了!如今这世道,像永兴这般讲人情、讲信用的地方可不多了!”老李的一席话像是给工人再加了一注稳定剂,大伙听到“回不来了”几个字都一下慌了神,无一人敢再发声。停顿了几秒后见工人都无反应,老李赶紧追述道:“这就对了,永兴是不会亏待大家的,到时候利率会一块儿算给大伙,好好干活年底都有分红!但你们现在这般误了工可是得扣工钱的!好了,大伙散了,散了啊——”老李奋力摆摆手示意大伙散去,工人的脚步也如同听了指挥般开始挪动。

“林三!”老李唯独叫住了他。

“李叔……”

“大少爷器重你让你做工头,可不是让你带动工人挑事的!”

“李叔,您误会了,我只是……”

唐子文打断了林三的话:“林三,希望你能协助永兴管理好这些工人。”老李又补上一句:“大少爷不会让你白白出力的,管理好工人,年底的分红只多不少!”听到分红二字,林三像是一下有了奔头,“是!大少爷请放心,我林三一定会为永兴卖命的。”

“辛苦了,干活去吧。”唐子文干净利落地做了收尾。

“李叔!您真是宝刀未老啊,”阿毅在一旁对老李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几个闹事的在您眼里那都成了小喽啰了。”

老李摆摆手,“以前和唐爷在一起遇的那才叫大场面。”

唐立懋自创永兴、立帮派,老李一直追随其左右,在唐家几十年可谓忠臣良将。无论何时,只要说起与唐爷一起打天下的情景,老李脸上都尽显傲气。

“有劳李叔了。”唐子文深知老李对唐家的忠心,早已视他为半个唐家人。

“啪——啪——啪——”

此时三记折扇击掌的声音传来。唐子文一抬眼,只见一袭白衣长袍的“翩翩公子”扇着扇子悠悠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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