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亭十米外,莫黎对徐璐低声说了几句话,徐璐频频点头后转身离开,莫黎独自一人走向不知亭。
不知亭中,不再是少年的凌珏杰独自站着,没有穿碍事的斗篷,单衣站在十一月份的风中,莫黎走过去,叹了口气,把那个绣着小花的汤婆子硬塞到他手里。
“耍什么帅,也不怕风寒。”
凌珏杰干笑着咧了咧嘴,被说的理亏,没敢把汤婆子送回去,咧着嘴:“半个京城的人等着你接见呢,他们肯定羡慕我能见着你。”
莫黎白了他一眼:“兄长特意来打趣我,也不知道多穿点来打趣。”
凌珏杰干咳了一声,只能端起手里的汤婆子,用近乎滑稽的声音赞颂着:“啊!你看着绣花,多么的美丽,别出心裁的设计和精美的绣工,这暖到了心里的温......”
莫黎噗的一声,笑的凌珏杰摸了摸头:“我这不是看你太闷了,给你个美女救狗熊的机会吗。”
莫黎收了收笑:“兄长这点柔情都用在个汤婆子身上了,难怪娶不到嫂嫂。”
凌珏杰脸一板:“叶子你又取笑我是不是?我哪里是只用在汤婆子身上!”
莫黎顺从的点了点头:“是是、还用在一屋子的刀剑棍棒上。”
凌珏杰这才满意的点点头。
“你说父皇会让我查办此事,父皇果然让我查办了,可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
莫黎沉思了片刻:“如果一定要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兄长切记注意公平。”
凌珏杰愣了一下,默默的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至于其他的......”莫黎背过身,警惕的看着四周:“我会让它们水到渠成的。”
凌珏杰叹了口气:“你这几天闭门谢客,对外说自己病了,可吓坏了我那个二弟。”
莫黎垂下眼睛:“之前我一直在计划这件事,这几天也算能休息一下了。”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病好’啊?”
莫黎盯着凌袭杰,身高八尺的壮汉,两只手殷勤的捧着一个就比一只手大一点的汤婆子,局促的坐在小石凳上看着自己,莫黎坏心眼的觉得好笑了。
“等我休息够的。”莫黎调皮的眨了两下眼睛,凌珏杰一愣,不知该说什么好,莫黎收起了笑,叹了口气:“我会看着办的,辛苦兄长帮我诸多了。”
聊的投入的莫黎一时间放松了警惕,直到凌珏杰瞪起眼睛,盯着自己背后才发觉,有人。
“那是谁,刚刚就过来看着你了。”凌珏杰语气不善,似乎随时会冲出去狠狠的给人一拳。
莫黎回过头,看见远处穆风正和藤水莹并肩站着。
莫黎收回目光:“不碍事,兄长先回去吧。”
凌珏杰欲言又止,只好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你最喜欢的,老刘家的瓜子儿。”
莫黎笑嘻嘻的接过,说了两句谢谢和没用的废话后,把凌珏杰搞的好气又好笑,这才挥挥手让凌珏杰离开了。
刚刚穆风本来是要去莫黎房间问她晚上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远远地看见不知亭里似乎有人,不知亭在郡主府非常偏僻的角落,本来不应该有人,就连打扫都很少去,穆风这才停下脚步,却看见了难得的一幕,简直可以列为十大名场面之一的、莫黎笑的灿烂的样子。
“穆先生还是不要过去的好。”
刚要抬脚,就听见了藤水莹温柔的声音。
“我猜,莫黎此时应该是不想被打扰的。”
穆风停下,淡淡的笑了笑:“二小姐不好奇吗,那个人似乎是大皇子殿下呢。”
藤水莹笑的四平八稳:“先生,您不知道吗。”
穆风眯起眼睛:“什么?”
藤水莹望着远处的莫黎:“站在不知亭里的那个人、是我妹妹。”
穆风挑了挑眉:“姐姐没有说郡主是您妹妹,也没有说莫黎是您妹妹,而是说....站在不知亭里那个人?”
藤水莹仰起头,直接喝穆风对视:“正是。”
没等穆风回答,她径直说了下去:“她认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是‘藤莫黎’或者不是对我而言都不重要,她是我妹妹。”
穆风:“怎么说?”
藤水莹别开头:“最开始在藤家也不是没有人怀疑过莫黎的身份,藤樱雪想得到,安谦谦想得到,我自然也想得到。区别在于,莫黎的身份我并不在意。”
穆风沉思了一会儿:“二小姐是想告诉我,无论什么时候,您都认同莫黎是你妹妹。”
藤水莹笑眯眯的点了点头:“先生一个一个挑的瓜子莫黎很喜欢,大殿下想必是没这个细心的。”
穆风轻轻的笑了一下,刚刚一闪而过的戾气几乎是眼花,又恢复了笑眯眯的样子。
“什么都瞒不过二小姐。”
藤水莹不知可否:“先生也没想着瞒吧。”
说完轻笑了一声,看见莫黎朝凌珏杰挥了挥手,转身也要离开。
“二小姐。”穆风叫住了她,藤水莹回头,脸上是一个疑问的表情。
“晚上有什么想吃的吗?”
藤水莹一愣,摇摇头。
“莫黎喜欢吃鱼和虾,不喜欢吃甜的,喜欢辣的,水果最喜欢桃子,要半软的那种,切好擦干汁摆在盘子里心情好的时候能吃一个半。”
说完不等穆风回答就兀自说下去:“很讨厌姜,吃饭总是不好好吃,夏天总是头昏,能吃一整碗饭都值得庆祝了。”
穆风静静的听着,藤水莹又想了想:“很喜欢吃荔枝和葡萄,但不喜欢剥壳,也不喜欢吐核,极其讨厌蒜,嗜辣如命,再讨厌的东西辣味也能接受,对甜味的接受能力很差,很喜欢微苦轻甜的糕点,早上总是不吃饭,如果宴会喝了酒,晚上回来胃中会很不舒服。”
藤水莹停下,看着穆风:“我妹妹对于吃的百般挑剔,你认识她久了就会有所了解。”
穆风认真的弯了弯腰:“多谢二小姐。”
藤水莹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是莫黎已经很接近了,所以闭上了嘴巴。
穆风转过头,对莫黎笑了笑:“我是来问郡主,晚上有什么想吃的吗?”
莫黎盯着穆风人畜无害的笑脸,一时语塞:“先生看着办就好,过不了几天郡主府就会解封,届时先生就可以出去了。
穆风的笑黯淡了下来:“这些天我无数次的出入郡主府,若想回去早回去了,郡主这是在下逐客令吗?”说完还不忘撇了撇嘴,把委屈两个字表现的极致了。
莫黎心里想着这么深不可测个人跟我卖萌我还真有点吃不消。
“先生多虑了,我不过是想着先生也算是有一大家子买卖,不敢劳烦先生在府里做厨子,还是不领工钱的那种。”
莫黎松了口,穆风这才满意的点点头:“郡主别担心,我那一大家子买卖巴不得我少回去给他们添堵呢,至于工钱…郡主要是实在过意不去就给吧,反正郡主家大业大的,也不缺我这一份工钱。”
莫黎白了他一眼:“先生的天香居日进斗金,一天赚的比我一年的俸禄还多,我哪付得起先生工钱。”
穆风得寸进尺:“付不起也不要紧,先欠着,郡主想给就给点,不想给就不给,我是不会闹罢工和突然消失的,郡主放心吧!”
莫黎:“......您随意吧”
穆风高兴得如孩童般拍了拍手,莫黎硬是从一张老谋深算的脸上看出了一丝天真无邪。
“哦对了郡主,刚刚我来的时候碰见梨木姑娘,她好像在找郡主呢。”
莫黎下意识的抬头问:“怎么了吗?”
穆风也很自然的说:“似乎是藤家那个新掌权的秋夫人来胡闹了,被梨木姑娘轰了出去。”
莫黎问完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徐璐是穆风,稍稍点了点头就想离开。
“郡主…”穆风叫住了莫黎,纠结了一下还是开了口:“那位藤少爷自从寅时起就在府门口跪着了。”
莫黎看了看天:“跪了半个时辰而已,穆先生是想替他求情?”
穆风无辜的摊摊手:“我哪敢,我犯得着吗,只是郡主本来就没打算为难他,是他关心则乱,反而没有想明白郡主的意思,郡主就做个好人,提点提点他吧。”
莫黎一挑眉:“这么说,穆先生觉得自己知道我的意思了?”
穆风低下头,还是一脸的笑意:“关心则乱、关心则乱嘛。”
莫黎转过身,幽幽的说:“先生想帮他直接帮就是了啊。”
穆风跟在莫黎身后笑呵呵的,被莫黎说的挠了挠头:“我这不是想着,跟郡主报备一声嘛嘿嘿。”
晚饭过后,穆风大摇大摆的晃到门口,笑眯眯的跟侍卫扯了会儿闲话,让侍卫开了门。
藤甫居然真的老老实实的一直跪在郡主府门口,
穆风对着藤甫的时候,脸上嘻嘻哈哈的表情消了个精光,只剩下阴沉和冷淡。
“藤少爷,膝盖还好吗。”穆风打了个招呼,不过藤甫看来并不想理他。
穆风摇摇头,心说自己简直是太善良了,居然放弃和莫黎一起在屋子里吃东西的时间来找这个倔驴。
“恕我直言藤少爷,苦肉计对郡主是没有用的。”
藤甫扬了扬下巴,倔强的不肯别过头:“我没有苦肉计,我只是....”
穆风摆了摆手:“得了吧,我有话就直说了,这儿挺冷的,你回去吧,谁惹的祸谁自己兜着,谁口出的狂言谁跪在这儿求饶,郡主不是什么同情心泛滥的救世圣母,不会一见藤少爷你可怜巴巴的在这儿跪着,就跟失忆了一样原谅秋夫人、顺便帮你们收拾烂摊子的,藤少爷想要刮骨替母,也得郡主买账才行。”
穆风说完就想扶藤甫起身,藤甫没动。
穆风愣了一下,心道难怪莫黎狠得下心,想必早就看清了此人朽木不可雕。
“总之,我言尽于此,藤少爷你也注意身体。”
穆风转身刚要走,藤甫踉跄了一下,似乎想要挣扎着起来,却抓住了穆风的衣角。
“藤少爷?”
藤甫咬了咬牙:“我能问一下,水莹还好吗?”
穆风叹了口气,一掀衣服,坐到了门槛上。
“藤少爷是聪明人。”
藤甫苦笑了一下:“不敢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我是关心则乱。”
穆风心里轻轻的替藤甫不值了一下,只有一下,然后他给藤甫讲了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女孩,生下来就被视作天之骄女,举家都把她当成男孩子一样的培养,送她去念书,教她兵法和天象,从小就许她读所有类型的书、练习吟诗作对并且带她四处游历,开阔见识。更有甚的是,她不仅要学男孩子的文武双全,还被教导了女孩子的温柔贤淑,仪态肚量,三从四德,因此她有着巾帼的气魄和绝智的城府。家里对教导子女有独特而成功的方式,而她本身又天资优越,勤奋刻苦,加上容貌姣好,在当时,她就是最璀璨的一颗明珠。
但她出生在一个非常复杂的家庭,祖辈都是朝廷高官,女眷更都是名家千金,甚至有皇家子女,在那个如后宫一样瑰丽的院子里,少女的眼睛从小就不是为了弯起来笑成月牙的。
她六岁时就可以流利的看下来正常人书卧里的任何一本书,七岁随手指一片玉帛作的诗到现在还让诸多名士赞叹不已,八岁画的寻秋图到现在还挂在皇帝的书房里,十一岁的时候就可以在剑上起舞翩若惊鸿,十四岁的时候随兄长上战场,提出的第一条建议就让敌军丢盔卸甲仓皇而逃,至此一战成名,是民众心中的战神,十六岁就可以孤身一人闯入敌军大营取敌首级,十七岁班师回朝的时候她身上的军功,已经不亚于任何一位兄长、甚至是她父亲了。
可就是这样一位如宝石般璀璨的少女,十七岁的时候,因为一场血腥的兵变,彻底不能再拿剑了。
因为她替皇帝挡了毒箭,毒素渗进血脉,四肢萎缩,面部僵硬,内力尽失,一度被家人抛弃,那是个硕大的国公府啊,不优秀就意味着被抹杀。
少女消失了一年,有人说她死了,毕竟她在回家的时候就跟植物人无二,手指卷缩在一起,双腿也无法正常行走,也有人说她被抛弃了,扔到偏远的地方自生自灭去了,还有的说她恢复了,但是对世道绝望了。
说什么的都有。
一年之后,大家再看见这个少女,是在年终祭典上,作为祭司点燃最后一盏天灯,少女还是那个少女,脸上却挂着温和平淡的笑容了。
那不是一个战士的笑容。
“藤少爷,你知道这是谁吗?”穆风闷闷地问。
藤甫摇了摇头。
穆风抬起头看着他:“这是安谦谦。”
穆风:“这段经历只要有心,想查出来并不难,虽然已经成为京城里人尽皆知的秘密不再提起,但你想一下那不为人知的一年中,是什么原因让安谦谦挺过来的?”
藤甫张了张嘴,答案呼之欲出。
穆风好心提醒了他一下:“我私心通过一些渠道,知道了一件事,安谦谦之所以能恢复,是因为她彻底挑断了所有的筋脉,把毒彻底抛掉,烂掉的全部挖掉,用了一年的时间,成为了一个全新的人,即使是愿意忍受这样的痛苦,能活下来的可能也只有百分之一,但只要熬过了这百分之一,就宛若新生了。”
“但是单纯的想活下来就简单多了,只需要截掉一条手臂,并且同意从此坐在椅子上生活,绝对不需要遭这么多罪,随便一个有点经验的老医生就能做成。”
光是听穆风的描述,藤甫就已经一阵寒战,安谦谦失踪的一年,是在拿十七岁少女的生命去换十八岁的尊严。
不知该庆幸还是苦恼,再回来的时候,神采飞扬的不败战神变成了低眉顺目运筹帷幄的平溪郡主。
藤甫有点明白了,安谦谦能活下来,靠的是狠心。
对自己狠心,没底线的狠心。
穆风别过了头,不肯再看藤甫的眼睛,嘴里的话却没停:“藤少爷觉得,对上安谦谦这样的人,你有几分胜算.....?
藤甫没说话,答案显而易见,自己毫无胜算,概率比安谦谦能‘活’过来还低。
“再或者、如果今天被下狱流放的是藤家人,藤少爷跪几天她会心软?”
藤甫摇摇头:“我根本....不会有跪下摇尾乞怜的机会吧。”
藤甫说完又挣扎道:“先生也不要偷换概念......”
穆风冷笑了一下:“我有没有在偷换概念,您不清楚吗,怎么、现在不敢承认自己站在安谦谦对面了?”
藤甫安静了,天上突然开始飘下了白色的晶莹,穆风皱了皱眉,藤甫也不是笨到骨子里的人,他应该听明白自己说什么了吧。
“先生是想告诉我,像我这样的人,郡主不缺,水莹也不缺....是吗。”
穆风摸了摸下巴,突如其来的聪明和坦诚让穆风皱了皱眉。
他调查安谦谦不能说易如反掌,但也没费什么太大的力气,就连一年间经历了什么都查得到七七八八。但到了莫黎这儿,愣是一片迷雾,就像是被人用墨水打翻在纸上,全部消失的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