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文男
一本父亲当年以“狮子搏兔之力”撰就的《夜阑话韩柳》再次放在了我的写字台上,这已是在整理完父亲全集、集外文之后的又一次“唔对”,看着这本浅灰底色、玲珑精巧的香港中华书局初版的“诗词坊”小书,我感到亲切、慰藉;此书初版于1991年6月,至今仍为读者喜爱,在继《闲坐说诗经》入选北京出版集团的“大家小书”后,再获入选,我感叹父亲文字乃至文章的愈久弥香的生命力,已经超出了父亲写作时的预期。
我查检了父亲当年相关的日记:
1988年8月27日,星期六上午,文男陪钟洁雄来,欲以“诗词轩丛书”编事相托,殊出意外。下午,即拟丛书之写作要求及选题,并致钟洁雄信。……文男来,相与谈丛书事,初步拟定作者名单。
1988年8月29日温度稍升。十二时,与文男同至锦江,钟女士邀我饭于餐厅,即将草案交彼,彼云每本拟致主编费港币五百元。
1990年3月31日,三月初五夜,始撰《韩柳》。
1990年9月23日,今日秋分今日起,重新审阅《夜阑话韩柳》。
1990年9月26日,星期三晴。审阅《夜阑话韩柳》。即将寄港矣。
1990年9月27日整理《韩柳》毕,编目录,致卢建业函。
从中可知父亲主编此“诗词坊丛书”启动于1988年8月,而他亲自撰写的其中第二本《夜阑话韩柳》(第一本即《闲坐说诗经》)的写作则始于1990年3月,毕于1990年9月,期间父亲克服了母亲因中风而病重、去世所带来的种种体力和精神上的痛苦,以及自身病痛的煎熬,以顽强的毅力,并以“狮子搏兔”般的文学写作之力所完成。父亲当年是怎么也想不到“诗词坊丛书”,后来会经台湾汉欣文化事业有限公司再版、江苏古籍出版社再版、北京中华书局再版(以上皆为父亲在世时重版),而今他的这两本小书又入选北京出版集团的“大家小书”,父亲泉下有知,当可欣慰有加了。
这次开卷重读,不免再次被书中所述先贤诗人的忠诚和义举所感动,举一例:柳宗元于唐顺宗时,曾参加王叔文革新集团,任礼部员外郎。宪宗即位,王叔文集团受到打击而失败。他被贬为永州司马,后又改柳州刺史。当他将贬柳州时,刘禹锡也将贬播州(今贵州遵义市),他因与禹锡是同年及第,又看到刘母在堂,一去势将母子永诀,便要求对调。后来大臣也为禹锡申请,遂改任连州。父亲在《政见与友情》一文中评论道:“仅此一举,其人足传。”又云:“(韩愈作)《柳子厚墓志铭》是纯粹的散文,却是以诗人的忠诚和激情,追溯亡友的风义和委屈。凡是优秀的抒情文,也必寓有诗的气质。”还说:“韩愈为柳宗元写墓志铭和祭文,曾经受到别人的指摘,因为宗元是逐臣,即使在一瞑之后,还应该避嫌疑,但韩愈还是写下来了。韩愈对宗元有不满处,因为宗元参加过为韩愈痛恨的王叔文集团,《柳子厚墓志铭》中说宗元‘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便是惋惜中含责备之意。在这一点上,两人的政见是不同的,但政见归政见,友情归友情,作为两者之间的枢纽是正直。诗人才有此心声。”父亲当年的评论是客观公允的,是真正了解诗人的人格品性的。也正因了父亲那些文史随笔中的随处可见的点睛之评,更增添了他的文字的深刻性和渗透力。
书中《永州二寺》一文的末尾有这样一段:“他(柳宗元)的《与崔策登西山》有云:‘蹇连困颠踣,愚蒙怯幽眇。非令亲爱疏,谁使心神悄?偶兹遁山水,得以观鱼鸟。吾子幸淹留,缓我愁肠绕。’诗意先叙贬逐之苦,使自己闭塞得连精深奥妙的道理也害怕领会,下两句隐喻孤独带来的愁闷,因而希望崔策能长留于此,以消解他的百结愁肠。这诗是废居八年后作的,但崔策是不可能长留的,最后还是离他而去,宗元曾作序送他。诗人也更为寂寞了。人有时需要寂寞,然而寂寞过久,那滋味也是难以经受的,何况是诗人!”父亲这里评介柳宗元是寂寞的,因他自己有深切的感受。父亲晚年因种种原因是非常寂寞的,但也正因为“有时需要寂寞”,才写出了那么多至今都颇受读者喜爱的文字,“然而寂寞过久,那滋味也是难以经受的”,何况是像父亲那样“聪明,有才气”(王任叔在父亲二十三岁时对他的评价)的作家,所以他会得忧郁症;但也正因为“寂寞”“忧郁症”的煎熬,他的文字才更孤傲、通达,他的评论也更锐利、深刻;也更迫使他勤于笔耕,视写作为生命、为唯一乐趣,才留下这飘逸着笔墨清香的600万文字,并涌动着愈久弥香的生命力!
最后,录此书封底的一段或许出自父亲亲撰的文字,作为对此书的简介:
韩愈、柳宗元,为中唐文坛的两大巨擘,合作推动的古文运动,波澜壮阔,唯陈言之务去,一洗雕琢骈俪、理气不足的六朝文风,文起八代之衰。
诗作方面,韩诗诡奇、跌宕,后世以为晦涩、然亦另辟蹊径,骨力尽现;柳诗清高、悠远,将山水诗发扬光大,成一代的风流,亦世无异议。
本书即以诗作为主,贯串韩、柳的生平事、升沉起落、以简短有力的篇幅、缕缕细述,力求重现诗人的人格面貌。
今天正是父亲辞世8周年纪念日,愿此文化作缕缕青烟,飞往另一个世界的父亲膝前!
2015年 7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