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李商隐的诗,因为其中有许多篇朦胧晦涩,累得后人像谜语那样去猜测,苏雪林因而有《玉溪诗谜》(即《李义山恋爱事迹考》)之作。《诗经》里的作品,几乎有一半也是谜,到现在没猜中的还很多。下面试举《邶风·凯风》来说:
一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二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三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四
睍睆黄鸟,载其好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现代的一般读者,从这首诗字面来看,大概会有这样的印象:一个母亲生了七个儿子,儿子们想到她的辛劳善良,却无法使她得到安慰,没有尽到孝心,因而有些内疚。
最早对这诗发过议论的,是《孟子·告子》篇:“曰:《凯风》何以不怨?曰:《凯风》,亲之过小者也。”那是说:此诗是咏有过小过失的母亲的。什么样的小过失?《孟子》没有说。一个辛辛苦苦地养育了七个儿子的母亲,估计年龄也不小了,人又很善良,究竟犯了什么小过失呢?
后人对此有几种理解:① 有感于慈母的辛劳而未能尽其子职的。② 母亲是个继母,七子非一母所生,所以母爱不均,七子自责,母亲为此而感悟。母亲未能使父亲(丈夫)称心,母亲因而很痛苦,儿子悔恨不能及早劝谏,使母亲免于过失。但从全诗看,看不出其中有父亲的迹象。④《诗序》说:“卫之淫风流行,虽有七子之母,犹不能安其室,故美七子能尽其孝道,以慰其母心而成其志尔。”《郑笺》说:“不安其室,欲去嫁也。成其志者,言孝子自责之意。”这是说,这位母亲已经沾染上“淫风”了,但采取这一说法的人较多,这里姑依此说先略作文句上的诠释。
凯风是和暖的南风,以喻母氏,棘心为小枣树之心。夭夭,茂盛貌,喻七子自己。这是说,母氏固然非常圣善,儿子却非贤能之人,不能使她在家安居。浚是卫国地名,在楚丘之东,可能是母子居住的地方。□睆是黄鸟(黄雀或黄莺)叫声。这章是说,黄鸟尚能报其美妙之音,我们七人却无佳言以慰母亲之心。全诗皆出以委婉的口吻,所以说是“不怨”。
将《凯风》解为欲改嫁之诗的,虽为许多学者所同意,可是历代又有不少诗文,将《凯风》作为典故,用以比喻人子对母亲劬劳的追念,同时也包含着对妇女品德上称颂之意。清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中曾举好些例证,如《后汉书·章八王传》和帝诏曰:“弱冠相育,常有《蓼莪》、《凯风》之哀。”陶潜《孟嘉传》云:“渊明先亲,君之第四女也。《凯风》寒泉之思,实钟厥心。”谢庄《宋孝武宣贵妃诔》:“仰昊天之莫报,怨《凯风》之徒攀。”说明自汉至六朝,皆把《凯风》与《蓼莪》看做同一用意,如果认为是改嫁之诗,就不会引用。王氏又说:“愚案,宋苏轼《为胡完夫母周夫人挽词》,尚有‘凯风吹尽棘成薪’之句。至南渡后,朱子《集传》申明《毛序》之旨,文人皆以此诗为讳矣。”
王氏的案语,有其针对之处,即到了南宋,由于“饿死事小,失节事大”[6]说的影响,对妇女贞节观念的钳制便特别严厉,但南宋以前,并非全不讲究,《诗序》尤为解《诗经》者所熟诵,可见汉以来的文士也有以为《凯风》与改嫁无涉,只是记述孝思之作。
方玉润《诗经原始》论《凯风》云:“惟《集传》以为七子自责之辞,非美七子之作,较《序》差精。然何以见其为淫风流行耶?孟子曰:‘《凯风》,亲之过小者也。’若为淫风所染,则岂小过已哉?盖古来妇人改嫁,原属常然,故曰小过。乃一改适,遂目为淫,恐天壤间无处而非淫风矣。……况诗中本无淫词,言外亦无淫意。……愚谓七子之母犹欲改节易操者,其中必有所迫。或因贫乏,或处患难,故不能坚守其志,几至为俗所摇,然一闻子言,母念顿回,其恻然不忍别子之心,必有较子心而难舍者,而谓之淫也得乎?不然,欲心已动,讵能速挽?故知其断非为淫起见也。”
方氏的立足点,自然还是站在维护贞节上,有的则为臆说,却说得很生动,如“一闻子言,母念顿回,其恻然不忍别子之心”云云,他怎么知道?而且,全诗以“有子七人,莫慰母心”作结,则七子之母最后是否改嫁或终于未嫁,也很难断言;但方氏将改嫁与好淫严格分开,也是他论点的重心,这一点,在他那个时代却是十分难得的,若照毛、朱等说法,改嫁之妇等于是一个淫妇了。
如前所说,《诗经》中许多本事,本来像谜语,但一涉及有关妇女的事情,就更显得复杂,注疏家常常加些无必要的刻画想象,真像滚雪球那样越滚越大。从道学角度说,固不足取,从文学角度说,却也有可以允许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