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留学是一件非常奢华且享受的事:无限额随便刷的信用卡,家里每个月汇来花不完的生活费,不用学习夜夜笙歌饮酒作乐,轻松就能拥有豪华跑车和奢侈品……但是在我的亲身经历当中,却完全不是如此。
我很少和别人讲起,在日本学习的那段时间里,我曾经有过一段贫困潦倒的时期。那几乎是我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最为落魄的一段时光。那时候我刚刚失去了一份在餐厅打杂的工作,这也就意味我生活费的主要来源,断了。我用各种方法找工作,每天都去火车站拿一堆免费的报纸,挨个打上面的招工电话,但是没有一次成功。虽然学校的学费和宿舍的住宿费都有奖学金支持,但没有收入的我,还是很难在这异国他乡生存下去。看着存款一天天的减少,我却毫无办法。财政紧张的日子里,我没钱坐地铁,每天在雪地里走三公里上学,冻得双脚发麻。我也没钱吃学生食堂,每餐买两个超市买最便宜的三角饭团随便打发,然后对着学校教学楼里免费的饮用水龙头狂饮,才能够勉强塞饱肚子。
还记得那阵子最惨淡的一日里,我已经一天多没有吃任何东西,走进银行,将存折里所有钱都取了出来(因为太少,所以不能用取款机取),也不过几百日元。我把这几个硬币捏在手里,在心里盘算,究竟应该去买个最便宜的面包填饱肚子,还是给家里打个越洋电话,问爸妈要点钱买机票回家算了。这已经是我最后的退路了,因为我知道爸爸自从动完手术之后身体一直不好,家里的经济状况也并不乐观。虽然他们一定会想办法给我凑出点钱来,但我已经能够想象到他们在电话那一头愁云惨淡的表情。
我的脚步和脑子一样混乱,不知不觉中,我发现自己走到了一个陌生的小公园。日本有很多这样的小公园,里面有花有树,有一些给小朋友们准备的游乐设施,还有一些长椅,当然了,也有很多无家可归、没有工作、无事可干在这里消磨时间的穷人,而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找了一张长椅坐了下来。那日大雪初霁,阳光久违地照在北国半人高的积雪上,金光闪闪,煞是好看。但我却没有心思欣赏,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数着手里的硬币,仿佛这样就会让它变多似的。一个不小心,一枚硬币从指缝里边掉出,滚了出去。
我连忙追上去,当我捡起它的时候,看到在不远的地方,有人扛着一个袋子走过来。等她走近了我发现,这是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妪。她的腰背因为长期的重体力劳动弯成了一道明显的弧线,身材瘦削极了,像是一幅仅仅用皮包裹的枯骨。看得出来,她手上的重物让她觉得吃力。没走几步,她就要停下来歇一歇,将重物换一只手,才能够继续走。从她破旧不堪的衣着打扮和那一麻袋的旧物来看,我知道这又是一个贫穷的街友。
日本虽然是一个经济相对发达富足的国家,但也有不少这样的穷人。他们靠捡破烂、收旧物来勉强维生。我想到自己的处境也和他们差不多,心里一酸,瞬间对眼前这个老婆婆产生了一股怜悯之情。反正我也无事可做,于是就小跑上前,接过她手上的那袋东西,将她扶到长椅上休息。
“不赶时间的话,就休息一下再走吧,”我指着她的那袋旧物说,“一会儿我帮你。”
“哎呀,真是谢谢你。”她的声音沙哑但出人意料的轻快,一点也不像一个被生活困扰的人。
她从贴身戴着的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露出几个饭团。
“这是我做的,来一个吧。”她说着,向我递了一个海苔包裹的白米饭团。
我的肚子早已经饿得咕咕叫,看到眼前的食物,也没有任何顾忌,立即接过放进嘴里。在这冰天雪地的天气里,这口尚有热度的米饭,让我吃得差点热泪盈眶。
“慢慢吃,还有呢,别噎着。”她招呼我在她身边坐下,问我怎么不上班或者不上学,一个人在公园里。
于是,我沮丧地将自己的苦恼一五一十地吐露了出来:失去工作、没有钱、家里条件也不好、可能再也没有能力继续留在日本上学了。苦水越倒越多,我也越来越觉得委屈。
“为什么这个世界这么不公平?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么多?为什么我不能像那些有钱的留学生一样,大手大脚地花钱、毫无烦恼地生活?”我的情绪刹不住车,大声发泄了出来。
在我的身边的老婆婆笑了,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我一边哭,一边狠狠地又咬了一口手里的饭团。
突然,我发现嘴里的米饭充满了一般的饭团所没有的甜味。“这饭团里裹着的是巧克力?”我觉得奇怪,便问婆婆。
她点点头,告诉我,每次做饭团的时候,自己都会在其中一个里包上一块巧克力。
“这是我的幸运饭团,你能够吃到它,说明你今天也会走好运的。”
“巧克力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么?”我觉得奇怪。
“它是我的秘密武器,每次吃到它,我就会提醒自己,无论遇到什么苦难都要挺过去。”她缓缓地说。
好奇心驱使我请她把其中的缘由讲给我听。
于是,在那个雪后初晴的下午,我坐在日本郊外一个不知名的小公园里,听到了一个让我铭记许久的故事。
二
“你们这一代的孩子,并没有体会过真正的饥饿。”
这个老婆婆,有一个动人的名字,美雪。据说,在她出生那天,天上下着很大的雪花,生活在南方的父亲第一次看到如此美的雪景,因而给自己的女儿取了这样的名字,希望她会像雪花一般美丽而又纯洁。
然而,这世间大多数的雪,只有从天空堕落而下的时候才是美丽的,随着时间的消逝,它们会渐渐融化成一滩雪水,浑浊变脏,流入地底的阴沟。
那个年代是战争的年代,也是饥饿的年代。少女时期的美雪在还没有懂事的时候,就被父亲用一车食物换给了一个远房的表亲。
美雪很快就怀孕了,但同时,饥荒也越来越严重,他们的存粮越来越少。美雪觉得肚子里的胎动也一日日微弱起来,她很害怕孩子会在出生之前死掉。
有一天,美雪的丈夫回家的时候,破天荒地提回了两袋米,几匹布,一篮鸡蛋。他告诉她,自己已经报名参军,马上就要跟着军队离开了。靠参军换回的这些食物,丈夫一口都没有动,他只是让她好好地照顾好肚子里的孩子。
可是她再也没有见过他。战争像是一个黑洞,吞噬了她的丈夫,以及村里好多男人。
很快,美雪的肚子已经像是一个倒扣的簸箕这样大了,她必须扶着腰才能站立起来。但更让她担心的是,家里的食物很快就要吃完了。
她回到娘家,但娘家的条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她的父亲靠着乞讨养活着她体弱多病的母亲和嗷嗷待哺的弟弟,现在又多了她和肚子里的孩子。一家数口,每天的口粮不过是一小袋糙米或是一小块地瓜。家人总是把大多数的食物让给她,她的小弟弟,只能吸着稀到不能再稀的米糊充饥,而她的父母,常常无食可进。
家中提供食物的顶梁柱——父亲,不久之后却发生了意外。已经三天没有吃任何食物的他想要爬上一棵二十多米高的大树,摘一点果子下来,但却因为缺乏体力而一脚踏空,从树上跌下,一命呜呼。
她赶到父亲的尸体旁,看到满地的鲜血,而父亲手里,还紧紧地握着一个青涩的生果,手指僵硬得如大理石,怎么也打不开。
父亲死后,为了养活家里,她拖着笨重的身子去街上捡垃圾讨食,但是在那种时代,又有谁会有剩饭余菜呢?所以,大多数时候,她只有在田埂里挖野菜和树叶充饥。
不久之后,她的弟弟也咽气了。这条小生命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肚皮硬得像石头,因为里面都是不消化的草叶。那个时候,孩子的存活率是很低的。在她生活的村庄后面的小山包里,甚至有一个丢弃死婴的乱葬岗。而她的弟弟,人生才刚刚开始,就已经被送往那里。
在埋葬弟弟之时,她一度以为,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也将会将生命终结在这里,贫困如她,就算生下了孩子也无法给他提供奶水和温暖。
但没有想到,她的儿子活了下来,在一个下雨的夜晚呱呱坠地之后,他就一直活着,即使她只能够提供给他最少的奶水,他还是倔强地坚持着,拼尽全力去吮吸她的奶头,好像在对她说,他不想死,他想活下来。
三
那一年,因为饥荒和寒冷,村子里死掉了很多人,但她和儿子却奇迹般活了下来。然而,即使如此,他们还是没有一顿饱饭吃。
就在她险些饿死的时候,一份从天而降的工作找上了她。镇里开了一间她从没见过的金碧辉煌的铺子,人们都管它叫俱乐部。见过世面的人说,这是有钱人才能去的地方,只要能去那里工作,吃穿用度、养家糊口自然是不必再愁了。这让她动心了。于是,她把儿子留给母亲,带着个只有几件破衣服的小包裹,和一点微薄的路费上路了。
在她离开的那天,刚刚学会走路的儿子死死拉住她的衣服不让她走,哭得快要晕厥。她抹着眼泪,用力拉开他的小手。
“等妈妈回来,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当她找到俱乐部的时候,她看到几十个年轻而瘦削的女人。她们都和美雪一样,贫穷而饥饿,渴望着这份工作来养活自己和家人。
一个脑满肠肥的经理给了每人一份合同,要她们签字画押。“这只是普通的雇佣合同,是用来保证你们的利益的。”经理向她们保证说。她们太想要这份工作了,抢着在那张薄薄的纸上盖红手印。
事实上,这个俱乐部不是普通的俱乐部,而是专门服侍军队的慰安所。这群可怜的女人被带到战场之后,才知道了真相。原来,她们是政府派去战场的性奴,供士兵们泄欲。
美雪和另外四个差不多年纪的姑娘被分到了一个几百公里外的军营里,在那里,她们五个人要服侍千余人的军队。
她们被关在一个简陋的且不见阳光的小黑屋里,披头散发地光着身子躺在一张薄薄的床垫上,麻木地接受着一个个士兵的蹂躏。在屋外,排着长长的队伍,这群许久不见女人的男人,像是发情的公狗一般兴奋地等待着她们的服务。
她不记得自己一天要服侍多少士兵,是几十个,还是一百个,她只记得身体像被撕裂一般的疼痛,那些士兵甚至随着性子抽打她。每天晚上,她的身体又臭又脏,充满了各种体液和伤痕。她想洗一个热水澡,但没有人愿意帮她打水,她只能用手帕接一些小河里的脏水,勉强擦擦身体。在她的身后,一些士兵嬉笑着经过,有的人还会上去踢她一脚,在他们眼里,她不过就是一个破旧的玩具。
在慰安妇当中,有一个叫凉子的女人。
凉子比她大几岁,和她一样,脸色苍白、双颊瘦削。有天晚上,在服务完三十多个士兵的美雪腹部突然剧痛难忍,没有任何药物和热水的她只能够用一床破棉絮裹住身体取暖。她咬着肮脏的床单,思念着远在家乡的孩子而偷偷哭泣,凉子听见了,轻声爬到她的床旁,像姐姐一样安慰她。凉子是从富士山旁的一个小镇上来的。她自己也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可都已经在饥荒中饿死了。她告诉美雪,在自己的家乡,有世界上最美的日出。
“我心情糟糕的时候,就会去看日出。当我攀到山顶,看到初阳在云端缓缓升起,觉得这简直是世界上最美妙的画面。”
“不要放弃希望哦,”凉子对她耳语道,“只要明天的太阳还会升起,情况就会有转机。”
凉子的话并没有给她们带来好运,第二天,一个军官来挑人,说是部队打了胜仗,要选一个女人去慰问凯旋而归的士兵们。美雪知道,从战场当中死里逃生的士兵们都不是正常人,他们刚刚见过血、流过血,杀过人,用刀刺进过另外一个活人的心脏。据说,去服务这些战士的慰安妇,往往都不会有好下场。军官的眼神在她们几个人当中扫过,每一个人都瑟瑟发抖,不希望被选上。
美雪感到军官的目光固定在自己身上。这下死定了,她心想。正当她等着他点名的时候,身边的凉子突然说话了。
“让我去吧。”凉子的声音颤抖着。在离开的时候,她悄悄地对美雪说:“坚持下去,找到你的儿子,你还有未来。”那是美雪最后一次看到凉子的脸,因为长期缺乏阳光和营养而虚弱无力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她永远都忘不了的笑容。
四
美雪在军队里“服务”了近十年,这几乎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迹。
在这当中,她遭遇了常人没法想象的苦难。她随着军队在各地辗转,像一台机器一样没日没夜地接待着饥渴的士兵。就连转移的时候,她也必须在卡车的后车厢里继续“工作”。几天不吃不喝是常事,旅程的颠簸加上士兵的粗暴,常常让她在半路昏倒。然而就算是这样,也没有人怜悯她。人们会朝着她的头顶泼一杯水或者撒一泡尿把她浇醒。只要确认她还活着,他们就肆无忌惮地用她的身体玩乐。
美雪亲眼看到和她一起来到部队里的四个姐妹一个个地生病、死去,看到她们充满疮痍的尸体被无情地抛弃。她不害怕死亡,但她害怕永远都见不到自己的家人。很多次,在她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她就会想起离开时拉住自己衣角的儿子。如果给她一个机会回到那个时候,哪怕只有一秒,她都会毫不犹豫地用一切去交换。可惜,现在的她,只能用忍耐来等待与儿子再一次见面的机会。
将她从这种地狱般的生活里救出来的,是日军的全面溃败。占领美雪所在营地的美军队伍里,有一个叫作约翰的大兵,他是日美混血儿,长着白种人的模样,却能说一点点日语。他知道美雪的遭遇之后,觉得她很可怜。
“和我去美国吧,”他对美雪说,“我会帮你获得美国的身份,你可以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对于这份盛情邀请,美雪回绝了。“我想回去找我的儿子,”她说,“虽然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但我必须去找他。”
约翰从自己的口粮里拿出一袋吃食,里面还有一整块在当时很珍贵的牛奶巧克力。
“送给你的儿子,他有一个好妈妈。”约翰说。
“不,我不是一个好母亲。”她摇摇头。
美雪是跟着一队随着战事结束而被遣送回乡的老兵一起,挤在一辆起码有着二十多年车龄的大卡车里被送回故乡。一路上,在那个颠簸狭小的空间里,有人不断哭泣,有人如同癫痫一般神情怪异、口中念念有词,有人腿上有着一个巨大的、正在腐烂的窟窿,不断地发出恶臭和呻吟,而这些人,就是曾经把美雪压在身下蹂躏的人,他们在美雪身上留下过伤痕,也曾狠狠抽打过她的身体。但此时此刻,美雪看着他们,竟然没有感觉到厌恨,她只是觉得可怜。这些人,也是别人的丈夫、父亲和儿子。他们给她带去伤痛,而战争也让他们成为了废人。她觉得,他们都是牺牲品。
她握着手里的包裹,里面装着约翰给的那袋食物。她很饿,但舍不得吃一口。那块美国巧克力应该很好吃,儿子会喜欢吗?她想象着马上就要见到的儿子,不由得笑出声来。他现在应该是个大孩子了,她好想抱一抱他,为自己当年的离开向他说一声对不起。不过他应该会原谅自己,因为之后他们还有这么长的时间可以共处,她会好好地弥补和偿还他,把自己所有的爱都给他。她还要和他一起去凉子的家乡,看全世界最美的日出。
一路畅想着和儿子一同生活的样子,美雪回到了自己的村庄。
破旧的楼房和荒芜的田地依然如此熟悉,而村民们却早已经认不出美雪了。她离开的时候,还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女。现在的她,经过漫长的苦难和糟践,已经成了一个羸弱、干瘦、阴沉的中年妇人。她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身份,因为她明白,在这样一个封闭、落后、保守的地方,自己会遭遇到怎样的冷落和嫌弃。她只想找到自己的亲人,然而,回到娘家的她,却发现旧屋处处积灰,早已没了人迹。
她像发了疯一样在村子里找儿子和母亲,有好心人告诉她,母亲早在几年前就死了,没人下葬,尸体就被埋在村后的乱葬岗里。而在那之后,她的儿子也不见了。
美雪是在乱葬岗里找到儿子的,他用垃圾堆了个小洞穴,整日整夜地守在外婆的坟头。十年没见,他对她没有任何印象,已经成了一个头发长到后背,指甲又长又脏的小乞丐。
他不让她靠近,用手挠她、踢他。他已经有了小兽一样的愤怒和力量,她的手上、腿上和脸上,被打出了好几块乌青。后来,美雪用约翰送给她的那一袋食物,才勉强靠近他。他不知道多久没有吃东西了,见到面包和巧克力,就像一条小狗崽一样扑上来,大口吞咽到直翻白眼。在吃掉几乎所有食物之后,他终于累了,缓缓地闭上眼睛,在她的怀里睡着了。
那天晚上,她陪着儿子睡在他的小巢穴里。他在她的怀里,仿佛还是十年前她刚刚离开时候的样子,单纯、干净、透明。美雪仔仔细细地看着儿子,一刻都舍不得闭眼,她向上天许愿,希望这一刻能够永远下去。
这一次,老天终于听到了她的愿望。它将美雪的美好记忆永远地定格在了那一晚。第二天,美雪发现怀里的孩子身体已经冰凉。在那个冷入骨髓的严冬,因为长期饥饿之后的大量暴食,他被活活噎死了。
而在他手里,还紧紧地握着一块没有吃完的巧克力。
五
“你知道一个想要自杀的人心里在想什么吗?”老婆婆美雪用一种平稳地、没有什么起伏的语调说,“真正绝望的人,世界对他来说就是一场永恒的黑夜,不再有光芒和温暖,更不会再有希望。”
在失去儿子之后,美雪在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亲人和眷恋,更加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支撑她在经历过这样多的苦难之后继续走下去。
于是,她做了一个决定,她要自杀。但是在那之前,她想去富士山,看一看凉子说过的,世界上最美的日出。
美雪搭着一辆运猪的火车,从家乡出发,一直到了山梨县。在和满满一车臭烘烘、哼哼唧唧的肉猪一起整整待了五天之后,她觉得自己差点失去了嗅觉。
在富士山脚下,有一片名叫青木原树海的森林,那是看富士山日出的最佳观景地,但同时也是有名的自杀圣地。很多人选择来这里看世界最后一眼,然后将自己的尸体永远地藏在这片森林之中。
进山前,美雪为自己准备好了一套素净的和服和一条结实的绳结,决定在第二天阳光普照大地的同时,结束自己的生命。她在树林当中穿行,树木高大而茂密,到处都是长满苔藓的枝干和岩石。在登顶的一路上,她撞见了好几具尸体,有的尚有人形,有的已成枯骨,它们安静地躺在阴影当中,好像已经和这片树海融为了一体。美雪并不觉得害怕,反而格外平静。她一步一步地走,体力源源不断地涌上来,感觉自己正在迈向天国。
等她等到山顶的时候,离拂晓还有一些时间,天还是黑的。她找到一棵粗壮的大树,背靠着坐了下来。在高海拔的山顶,她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寒冷。有那么一刻,她甚至觉得自己会被冻死在这冰冷的黑夜里。在她的头顶,有一片美丽的星空。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她就那样望着它,感受生命从她的身体里一点点地溜走。
“凉子,我坚持不下去了。很抱歉,这辈子怕是看不到你告诉我的,最美的日出了。”
她回忆起在自己生命当中出现,而又离开的那些人,她的丈夫,父亲,弟弟,凉子,母亲和儿子。到头来,只留下她一个,在这大到没有边际的世界里踽踽独行。
她突然摸到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有一块硬邦邦的东西。拿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块巧克力。这是她从死去的儿子手掌中取下的。她从来没有吃过巧克力,而在面对死亡的这一刻,她倒想要尝一尝这外国食物。
“儿子,这大概也是你尝到的最后一种味道吧。”眼前的巧克力上,还留着儿子小小的手印。
她小心地用牙齿咬了一小块,用舌头卷进嘴里。开始的时候,她觉得巧克力被冻得像冰块一样硬、一样凉,但是很快的,可可就在她的嘴里融化开来。浓郁的味道为美雪带来一阵温暖,冬风似乎也不再那么刺骨了。
美雪闭着眼睛,享受着巧克力滋润口腔的每一秒钟。当她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赫然发现,眼前已经出现了一个温暖光亮的新世界。
在星星消失在天际的那个瞬间,一道橘红色的微光在地平线的那头亮起,接着,一轮初日从云层当中升起,很慢但又很温柔地把它的光和热分散出去,照着这个世界,也照着美雪冰封的心。她的手里一直攒着那条准备用来上吊的绳结,可如今她却下不了手。
一片花瓣从她头顶飘落,她抬头,看到昨夜在黑暗中没有发现的,满树漂亮的樱花。她很久都没有这样近距离地感知到春天,一直以来,战争让一切都蒙在灰色当中。而这棵山顶上的樱花树,却用嫩色的枝叶和花朵,提醒着她关于这个万物复苏的季节的一切。
在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凉子的话,世界上最美的画面,不是日出,而是新生。大自然给了每一个黑夜重见光明的机会,给了每一个寒冬重回温暖的机会,同样的,它也给了每一个生命,重新振作的机会。
也许,也许一切真的有机会重新来过?
在失去一切之后,美雪又一次出发了。
“这一次,一定都会好起来的。”她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是对着谁说的,也许是对她自己,也许是对死去的那些亲人。
在她背后,盛开的早樱正在随风摇晃。花瓣飘到山脚下的树林里,那里还有更多的树木正在抽枝剥芽。
六
故事听到这里,我不禁叹息。
“真是一个坎坷的故事。”
“每个人的人生都不容易。”她对我说,“但我时常告诉自己,只要还有明天的太阳,生活就永远都尚有希望。我的孩子、凉子他们,都在天堂守护着我呢。年轻人,你的身边一定也有很多带给你希望、守护着你的人,所以,无论遇到什么,撑下去,一切都会好的。”
在跟我简单道别之后,她就离开了,步子一瘸一拐的,走两步就停一下,肩上的麻袋里穿出空铝罐碰撞的声音,叮当作响,仿佛是在夕阳里唱歌。
我发现自己手上的巧克力饭团已经变得冰凉,上面清晰地留着几个指印,是因为我太过入神的缘故,不小心捏出来的。
“你知道吗?巧克力原本是一种药物,在战场上,是能够让战士们迅速恢复精神的药物。希望饭团里的这块巧克力,也能让你撑过眼前的战斗。”我想起她对我说的这句话。
战斗吗?她说的没错,人生本身,不就是一场长久的战争吗?也许会流血、流泪、受伤,也许会输、会牺牲,但这都不是就此放弃的理由。这世上,谁不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坚持下去,也许就会看到曙光。
说来也巧,当我把那冰凉的饭团吃完最后一口的时候,我那快要停机的电话响了,电话那头,一个陌生的人告诉我,我在很久以前应聘但一直没有给我回音的一份在滑雪场打工的工作录用了我。新工作明天就可以开始,包吃包住,专车接送。在说完最后一个字之后,我的电话停机了,但我的人生又有了新转机。
在那之后,我的留学生活一直都很顺利,没有什么太大的起伏,也没有什么太难以逾越的困难。我遇到很多人、很多事,但那当中,大多数都是轻松而有趣的。我把它们当中的大多数写成了故事,还出版了一本书。有了稿费收入之后,我便不用再担心生活费没有着落。我换了更好的房子,还能够每个月向家里寄一些钱回去。一切都在慢慢变好,好像那块包着巧克力的饭团,真的给我带来了好运一样。
但是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和人提到过这个故事,冬日的午后、陌生的公园、一生坎坷的美雪。但我常常想起她,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人,在我的回忆里,她的模样已经模糊,但是我记得她的脸,一直都那么消瘦苍白。
有时,在我遇到挫折、想要放弃的时候,在我的生活糟糕到无以复加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她给我的那一个巧克力饭团。那一块小小的巧克力,好像在提醒我:这个世界上,还有那样一种人,他们生活在苦涩里,却用自己的努力,在苦难当中寻找希望的甘甜。
而当这个时候,我的耳边总会响起她对我说的话:
只要还有明天的太阳,生活就永远都尚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