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学军接车后,把车开出来没有一百米,就觉得车体上下没有不响的地方。他担心车子有问题,就立即把车停在路旁,仔细看了看车上的三个座位,又摸摸车棚。心想:这比我以前开过的车差远了,发动机响起来就像拖拉机似的,车座又硬,仪表盘上的指针都快掉下来了,这个车还能挣着钱吗?正在犹豫时,他从车的倒视镜里,发现徐军强的妻子梦萍和儿子远远地走了过来。
“妈妈你看,辽B05,爸爸的出租车。”
儿子小强说。
“闭嘴,快走。我们不坐这个车。”
梦萍严厉地对儿子小强说。
本想捎上徐军强的夫人和儿子一段路的于学军,还没来得及下车说话,就看到梦萍一脸怒气地走过来。连看都没看自己一眼,就从身边走了过去。明明是看见自己了,竟连句话都没说,于学军心想:她肯定是对徐军强开出租车不满,现在见我也开出租车,就不拿正眼看我们哥俩了。她忘了她曾经找我,要全国足球联赛球票的时候了,那时她拿到票后,对我毕恭毕敬的。咳!现在的女人都一个样,男人有本事时,他们恨不能半夜起来给你包饺子吃。而当到了人生低谷时,她们根本不问何故,不仅不安慰,反而还要雪上加霜。可回过头再一细想:无论怎么说,梦萍还是比自己的老婆好多了,她再不高兴不是还不离不弃徐军强吗?!而自己的老婆却找个借口就溜了。嘿,别说人家了,笑话人不如人哪,这个年头。
“去电视台。”
一句很浓的南方话,把于学军的思路拽到了现实。还没等于学军反应过来,那个人的屁股已经坐到后座上了。于学军心想:这是开出租车拉的第一位顾客,也是头一次为人民服务,一定要做到完全、彻底。
“在电视台做什么工作?老板。”
看他脑袋没几根发毛,穿着笔挺的西装,于学军恭维道。
“我不在电视台工作,是有个朋友在那里搞装修,约我去看看。”
乘客不紧不慢地说。于学军看看倒视镜里的人脸,心生羡慕。当车行驶到电视台前那条宽宽的马路上时,这个乘客一眼看到他的朋友站在双黄线的那边路上,急声叫道:“到了,到了,就在左边停下。”
“这里不能转向,前面桥下掉头,没看见双黄线吗?”
于学军耐着性子对那个人说。
“现在不是没有车吗?转过来吧。”
说着一张十元钱扔到了副驾驶座上。
于学军犹豫了一下,左右一看确实没有过往的车辆。就顺手将方向盘一打,越过了双黄线。车刚刚停下,车窗就被敲响,于学军抬头一看,一位交警已经站在车旁,一边写罚款单一边看着车里的他。于学军摇下车玻璃,眼看着交警撕下罚单说:“罚款200元,念你是初犯。”
“不是我要在这里掉头的,是乘客让我这样做的。”
于学军解释道。
“他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民警不紧不慢地说。
看着民警转身走后的背影,于学军就像吞下了一只苍蝇。这时手机响了,号码显示是徐军强的。
“怎么样军子,有什么感想?”
徐军强油腔地说。
“强子,我不能干了,我真的干不了这个活……”
“军子,刚开始都是这个样,来咱们找个地方先吃饭,下午再说。”
不等于学军说完,徐军强就插话。
“那你在家里等着我,我去接你。”
于学军刚要开车就听徐军强在电话里喊:“我不在家,我在胜利路上的一家‘小渔村’,你直接过来吧!”
到了胜利路远远地看见,有一溜出租车停靠在“小渔村”饭店门前。于学军越过这些车,把车停在了台阶上。迎门挂着一个白底黑字“老鳖湾修配厂”的牌子,停好了车,看见徐军强正在饭店门前东张西望,看见于学军下车招着手喊道:“这,在这!”
于学军跟着徐军强走进了饭店,屋子里坐得满满当当的,看起来这家生意还真的不错。
“大花姐,两碗‘大排拉面’,快点,饿了。”
徐军强大声地喊着。
冲着喊声走过来一个三十七八岁的女人,白静静的瓜子脸上,闪着一双大眼睛,纤瘦的身子,胸前一马平川,个头足有一米七四五。一看就知道,此人一定是模特出身。
“吵什么,吵什么,刚进门就喊饿。”
大花姐一边说一边打量着于学军,说:“他是你什么人,是朋友,还是兄弟?”
“他叫军子,是我部队的战友,今天上午刚干一趟活,就让我拽到这里吃饭。大花姐这儿菜做得好坏不说,就是干净,价格还合理,我们几个哥们还经常买些海货,在这里煮煮吃。”
徐军强介绍着。
“您日后尽管来,来这里吃饭的都是我的兄弟,不论比我大,还是比我小,都叫我大花姐,你也一样。你俩先坐,我到后厨催催。”
大花姐笑着说。
邻桌的吃饭的人,听说于学军是第一天干出租车,都惊奇地望着他。
“强哥,你是不是把那个酒鬼送到医院去了?!”
黄毛端着一碗面条走过来问道。
“是呀,哪能看见了就像没看见一样地走过去呢?!”
徐军强一边用脚钩过来一把邻桌的椅子,示意黄毛坐下一边说。“我见过彪子,但没见过彪到你这个程度的。”
黄毛用筷子挑起一筷头子热面,一边吹一边说。
“再说了,不知干这个活苦吗?怎么还把战友也拉进来了。”
黄毛咽下那筷头子面冲着徐军强又说。
“我说黄毛,你爹来带你去车臣,你怎么不去,还在这里开出租。这不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吗?”徐军强转过头冲着黄毛说,“他,军子,踢了二十几年的球,你说他下来能干什么,怎么也得吃口饭哪!”
“是呀,像我们这一代人,吃屎也赶不上热乎的。你看看,刚出生正能吃饭时,赶上三年自然灾害。上小学赶上‘文化大革命’,中学毕业又赶上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正供孩子读书的节骨眼上又赶上下岗,这一辈子没好过的时候。”
嘴角翘着小胡子的“小日本”,一手端着面碗,一手提着椅子向徐军强这张桌子走过来,边走边说。
“‘小日本’,你学日本语不行,说起中国话一套一套的,你要是要点强把日语攻下来,不就留在日本,用不着回来遭这个罪了吗?!”
黄毛笑着指着“小日本”说。
“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全家去了日本后,开始三个月日本政府还给我们这些战后遗孤免费吃住、学习。可过了三个月,就把我们分到工厂里去干活。单纯干活不要紧,我也下过乡,不怕累,就是没人跟我讲中国话我抗不了,尤其是交不上你这样的哥们儿……”
说着“小日本”眼睛红了,一眶泪水差点流出来。
“‘兄拉’来了”。
大花姐把两大碗肉丝面放在桌子上,看见“小日本”眼含泪水的样子说:“谁再欺负‘小日本’,我就骟了他。”
“来,坐在哥这。车修的怎么样?什么时候能提出来?”
徐军强帮“小日本”摆好椅子问。
“还得个两三天,那彪子挺猛,后保险杠都撞掉了。”
“小日本”说完,把筷子放在面碗上问:“卡嘉的儿子怎么样了,没事吧?”
“你可别提了,我简直让他吓傻了。你知道那孩子……”
“那个孩子活不多长时间,他被核辐射过。”“小日本”没等徐军强说完就接过话茬说了起来。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呢?我好有个准备。”徐军强不满地说。
“别提了,本来我妹妹都和她说好了,她来中国参加‘马拉松’赛,我妹妹来专门负责照看她的孩子。可就在卡嘉要上飞机时,她儿子突然变卦了,说什么也要跟着走,没办法只能带着来了。”
“小日本”说完,黄毛拍了一下他头说:“兄弟,有事吱一声,哥我能冲得上去。”
“是呀,需要帮忙就说话,别客气。”大家七嘴八舌地都凑过来对“小日本”说。
听了这些话,看着这些兄弟,于学军觉得,虽然头一天干活还倒挂了一百九十元,但还是挺开心的。
“这台车得收拾收拾了,我开常了知道毛病在哪,你刚干,遇到下雪坏天开车干活会很危险,我先换换轮胎。”
吃完面条,徐军强对于学军说。
“换轮胎是好,可那得花多少钱哪?”
于学军听了虽然高兴,但心里觉得为自己换轮胎,有点不太好意思。
“没问题,旁边的老鳖湾修配厂也是大花姐的,走,跟她说说。”
徐军强说。
“大花姐,大花姐。”
徐军强冲后厨喊了两声。
“来了,怎么又饿了。”
大花姐嚼着油饼就出来了,一边走还不停地数落着徐军强。
“大花姐,我的车轮胎该换了。你仓库里有没有还可以用的旧轮胎?”
徐军强望着大花姐说。从口气上,于学军断定强子和大花姐的关系大概不一般。
“轮胎都堆在仓库里头,自己去挑吧!”
大花姐自顾吃着饼说。
仓库在饭店的后墙外的一个小厦子里。里面的灯不是很亮,堆在一起的轮胎一个压着一个,不是能看得清楚。
“有没有八成新的?”
徐军强冲着门外喊。
“先找两条轱辘吧,等有好的来货,我再告诉你。”
大花姐说。
徐军强找了两个,比自己车上的轮胎好一些的,走到大花姐跟前说:“找你手下干活的,抓紧时间给车换上,轮胎的钱先不给你,等我挣钱了再还给你。”
“怎么,又做好人好事了?”
大花姐看着徐军强笑着问。
于学军开着刚换轮胎的车感觉好多了,车体也轻了,声音也小了,总之比上午烦躁的心情是平静多了。心情一好,运气就来了。没走多远路边就站着一个打车的女人。
“去哪儿?”
于学军摇下车窗问。
“去大商。”
年轻的姑娘打开前门,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车很快到了大连商场门口,姑娘看了一眼计价器显示的数字“六元”,便从包里掏出一张十元钱递给于学军并说:“不用找了。”
“这是起步价,没跳字,你给多了。”
于学军仔细地看了一下计价器对姑娘说。
“你是省军区足球队的前锋吧,我一上车就认出你了,不用找了,如果真的就算我们有缘。”姑娘很真诚地说。
“你认识我?”
于学军惊讶地问了一句。
“全国联赛时,在体育场我看过你的比赛,那个进球踢得太棒了。”
姑娘比画着说。
“谢谢你。”
于学军就像打了一针鸡血似的,身体轻得要飞起来似的。没想到这么多年不踢球,还有人记得自己。这种感觉,不仅让他高兴,同时还给他带来了不小的经济效益。
“喂,开出租车的,谁让你把车停在商店门前的,没看见这牌子上写的‘门前不许停车’吗?”
一位交通民警又举着罚款小本走过来。
“我今天是第一天上路,还没挣着钱,上午已罚了我二百元了,你……”
“少废话,你违反规定随意停车,罚款一百元。”
民警没有理他的话茬,一抬手就撕了一张罚款单。
“嗳,你不是叫于学军,踢足球的?!”
民警一边摇着手里的罚款单,一边盯着他问。
“是我,我是踢前锋的。”
于学军这下不惊讶了,很从容地回答。
“那就算了,你走吧,下回注意就行了。”
民警把已撕下的罚款单又夹进了小本里。于学军按了一下喇叭,向他表示谢意后开车离去。一路上他高兴地唱起来:
跟着感觉走……
唱着唱着突然想起,早晨看到梦萍的那一幕。心想不知强子是不是受老婆气了,如果早晨他们俩发生什么矛盾,不如今天晚上自己再干个夜班,让强子回家陪陪梦萍。想到这里。他拿起电话:“强子,你今天晚上别干了,早点回家……”
“军子,我刚要给你打电话你的电话就打进来了。今晚咱俩在大花姐的饭店交班,一块吃点饭再走。下午我和大花姐说了,你现在一个人没地方吃饭,她说让我们俩从今往后,就在她这里吃饭再交接班。”
徐军强还在说点什么,被于学军接过来。
“这,这样好吗?”
于学军有点不好意思。
“别这、这儿的,怎么像个娘们似的。别废话了,快过来吧。”
徐军强不耐烦地说。
“再有我们的头——老谷也要见见你,听说你开上出租车了,他特意让我把你约过来见见面。你可要知道,人家老谷是全国劳动模范,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今晚是特地找了个替班才来的。”
“行了,不用再说了,我一会儿就到。”
于学军心里泛起一阵近两年从未有过的喜悦,我这二十几年的足球,没白踢!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