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宁将人交给容辞时只吩咐一句“她在人世呆不了太久,最多一株香的时间。”便离开了铺子。
亓景不敢耽搁,赶紧去寻怪人,走前匆匆提醒:
“孩子的事,宋叔叔并不知晓。”
自亓景每日又回到与魂铺,大风喝酒地点就转到了院子,司宁不在,怪人便被缠着没日两场酒,此刻他们正在院中醒酒。
大风说他当年掌兵百万纵横沙场,好不威风!怪人豪迈,道:“回家乡,娶新娘,布鞋归,不再行。”
大风重重一叹,挥臂大斥奸臣当道,气拔山河却死在贱人一口唾沫!怪人惋惜,道:“回家乡,娶新娘,布鞋归,不再行。”
大风悲戚,大老板你都好几百年没回来了,工钱你都还记得吗。怪人面无表情,道:“回家乡,娶新娘,布鞋归,不再行。”
大风纳闷了,问:“大兄弟,你没别的话了?你七百年干嘛呢?”
回答大风的不再是这七百年鬼魂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怪人看着院中的那棵有些颓态的老树,七百年的岁月,执拗地停在她活着的那个时代,七百年,他目送了她活着的朝代,目送了关于她所有的事物,甚至连她最常去的小山如今也盖满房屋看不出原来的风采。他因为一个契约留在了人世,又因为想念厌恶了人世,他证得大道,又因为参透了爱放弃大道,他用七百年的执着证明他心中所想,慢慢的,毫不自负得沉稳说道:
“我的妻子远行未归,我在等她回来了,好好唤声她的乳名,然后陪她走一趟江湖。”
亓景风风火火的打断了这场谈话,拉着怪人就跑着转头去书房找人。喝个酒还把你们文采喝出来了,絮絮叨叨的烦死人。
“清尧来了,一炷香时间,我带你去找她。”
亓景奔跑着,连声音都淹没在风中,身边的景象却在奔跑中变化更替,院子不是院子,那棵即将枯死的古树在更替中显现出了参天的繁荣,盘根错节下这里不是清河街的一个巷口,百妖和睦,日落西山,群山之中云海之上奔跑间沧海桑田。大风站在树下,凝望着奔跑的背影缓缓跪下叩首,口中所念无人听得。自异象后,空中似有鞭鸣,院中古树摇摇欲坠,树皮皆落,鞭痕累累。
亓景停下时,阴冷的空气进入脾肺引得一阵咳嗽。
“黄泉口。”亓景诧异得看着说话的怪人,环顾四周,一片荒凉,不远处的柳树下站着一位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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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口,鬼魂离开人世的地方,走过黄泉口,就算与人世彻底告别,荒凉之地一颗独柳,柳下女子声音似秋日红枫,表面再火热生机也抵不过将落的颓败,故作镇定的冷静。
“你看我如此普通,说不出爱你,一生也未留过你。”
“宋郎,你死后我安在那个小镇,每年给你烧纸。一生都为了你们宋家,如今我们夫妻的缘分尽了,不要再等我。”
你看我如此普通,如此普通的陪你几十载,我的普通是你决定的,虽然年少时也有人夸我极美的姑娘,可你从不曾认真瞧我一眼,我是你的妻子啊,是你的冷漠让我认定我的普通。
那个女子站在柳树下,面容模糊,她打定主意不再看她曾经的丈夫一眼。那个男人呢,声音苍老:
“清尧,我和与魂铺定了契约,一定要见到你才肯轮回,我找了几百年,你还和我们新婚那天一样好看,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掀开红盖头时候你的眼睛。”
女子缓缓转身,当作看不见说话的人,“我入了轮回,想必是生时没做过坏事,后来几世,我的夫君孩子对我都很好,那些前世恩怨我都不大记得了,听鬼差说,这一世若积德行善,死后便可不再入轮回,宋郎,耽误这么长时间,也快快入轮回吧。”
怪人目光豁达包容,不曾动摇半分。
“清尧,你的绣活一向是最好,我最后出门穿的便是你缝制的鞋子,可惜路途遥远,鞋子磨损太多,我等你这么多年,就是想让你再帮我补补。”
背着众人的女子听了他的话似乎真的在思考,停了好一会才道:“宋郎,此去轮回不过一程,还是快别耽误了。”女子的身影在慢慢淡化,她心中挂念的事还没有达成。
怪人不知在何时变成丰神俊朗的少年模样,他眼里满是泪水,恍惚得世界都看不真切,他执念是这个女子,这女子却说她入了轮回,说她后来又有了很多家庭,说她早已不记得前尘往事,说此去轮回不过一程。他证大道,可大道归处不是她,她身上穿的那件红衣是他们新婚时的那件,他不敢问,因为此衣背后的故事肯定也颇是艰辛。他想和他的妻子回家啊,七百年了,他多想他的妻子啊,神志不清时想,所见皆仇时想,那些因为五十年的冷漠换来的愧疚在七百年中生了根发了芽,是爱意让他走到此步,其他的,有什么能让他退步。
“尧妹,这一程,你要不要陪我。”怪人哽咽。
“宋郎出门问剑一向独自前往,清尧就不陪宋郎这一程了。”女子身影越来越暗淡,最后风一吹消失在柳叶间。
女子消失前想起很多年前入与魂铺见到的那双眼,当时她披着嫁衣问与魂铺能不能换梦,那个人在专注给一朵花浇水,他说了什么?时间太久了,除了做布鞋她都记不清了。
她静候在一旁,等那个人终于记起她,目光汇集到她身上,眼睛里是由对那朵花的喜爱而倒映到她身上的温暖,目光太过让人沉迷,那时她有个大胆的想法,这个人看花时的目光一定不是对同她和其他万物的温暖,那会是什么?她的脑海里蹦出一个答案,这个答案和她为什么来到与魂铺的答案一样,她要用嫁衣换一个梦,她不想入轮回不想嫁给别的男子,也不想再看见她的丈夫,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她想得心惊,嫉妒得不能看那花一眼。
黄泉边,女子仓促转身,她想看看宋郎眼里有没有,有没有因为爱的事物在身边而对世间万物都充满善意的目光,一炷香早已经过去,拿着破旧布鞋等她七百年的男人不在她身后,宋郎等她七百年,她又因为对宋郎的愧疚断绝了自己在人间的路。七百年,似乎成了一场荒唐。
女子自嘲得笑了笑,阴冷的黄泉果真开满了彼岸花,和巫师当年描述的一样。一些在七百年里往复循环的恶梦似乎因为终于到了这一步,有了结束前的释怀。她不能再走了,七百年了,那个人走的够多了,她要守在黄泉边望着那一程,看着他走去她再也陪不了的轮回。像他每每离家时一样,站在那个小山,看他走远然后开始自己冰冷的等待,虽然这一程可能是她能陪他的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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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你手拿与魂契簿,能告诉我,清尧当时签下了什么契约吗?”
一直旁观的亓景摇摇头,道:
“我拿到与魂契簿时间尚短,对不起,现在帮不了你。”
男子抹去脸上泪水,一甩衣袖,似百年混沌随袖而过,阴间大风。
“无妨,在人间停留的这几百年,却似乎是自死后,才渐渐看清了人世,能看却不可为,生不平,居然几个阴差阳错悟出了剑道。”
“当年签下与魂契是深觉愧对清尧,行大道之人需善终,我生时走了妄大道,死后悟出剑道才知,我要的是我爱她。这里离入轮回不过一程,我追她这一程。小姑娘,我以世为剑,至今只养剑不出一剑,没什么其他好东西,畜养七百年的剑意赠你,谢谢你帮我找到清尧,往后再路过与魂铺定补给你些好东西。就此别过了。”
亓景得了便宜,觉得应该送个彩蛋给怪人,走到他身边悄悄密语。
怪人消失在了柳树下,与清尧不同,怪人走时,一直阴冷的黄泉路口突然浮起源源生意的温暖,容辞说这是死者在人世的羁畔,所有关于人间的情感都随着魂魄入了黄泉停留在这里,这也是黄泉路口常年阴冷的原因,少有人死时不留遗憾。怪人用七百年悟出剑道悟出他对清尧的爱,那些遗憾不平早已挥袖淡去,留下的是等候七百年的温情。
“你和怪人说什么呢?”容辞将清尧带来后一直站在不远处观看,自然也是看到了亓景的小动作。
“我和他说:她会在黄泉等你,刚刚她背过身是因为鼻涕眼泪得形象不好。”
容辞一脸不相信,这黄泉口雾蒙蒙的,好像投胎的鬼魂都有些烟瘾,觉得离开人世怎么都得吧唧两口烟,别说表情了,容辞站的有些远,都瞧不清女人站的是正面还是背面。
“那棵柳树告诉我的啊。”
“奇怪,院中的树说话了。”亓景转头,一切自动倒退着,等目光聚焦,院中跪着的大风,伤痕累累的树,他们又回到了与魂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