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门四学士中,秦少游、黄庭坚诗词文均擅长,各领风骚,以其绚烂光芒照映文坛。陈师道云:“今代词手,唯秦七黄九耳,唐诸人不逮也。”(《后山诗话》)令人遗憾的是,当时齐名的两位词手,后来黄庭坚的词却为诗名所掩,秦少游的诗则为词名所掩。平心而论,秦少游诗现存四百馀首,不仅数量比词多出四倍,而且内容也较词广泛,在艺术上更有其特色,故值得我们重视并加以研讨。
关于秦少游诗,宋朝二位大家的评介最为中肯。一是王安石,他称秦诗“清新妩丽,鲍谢似之”(《回苏子瞻简》)。一是吕本中,他称“少游过岭后诗,严重高古,自成一家,与旧作不同”(《童蒙诗训》)。二家之说基本上概括了秦诗的风格。就其诗体而言,清新妩丽,以近体诗居多;严重高古,以古体诗为多。就其境遇而言,顺境时偏于清新妩丽,逆境时偏于严重高古。而后者吕本中以过岭后为界,似未切当。纵观淮海诗,过岭前如《春日杂兴十首》、《次韵邢敦夫秋怀十首》等作,亦不乏严重高古。至如宋人敖陶孙评之为“如时女步春”(《臞翁诗评》)、金人元好问评之为“女郎诗”(《论诗绝句》),则只看到“妩丽”一类。少游这种以“清新妩丽”为主的诗歌风格,既有别于苏轼的清新豪放,又不同于黄庭坚的生新奇崛,在北宋诗坛上别树一帜。
秦少游所取得的诗歌成就,首先跟他多读书、饱游历是分不开的。少游同古人一样,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先说读书。村居期间,他沉潜于经史辞赋,“杜门谢客,颇得专意读书”(《与苏子由著作简》),“杜门却扫,日以文史自娱”(《与李乐天简》),“坟墓去家无百里,往来仍不废观书”(《还自广陵四首》),“终日掩关尘境谢,有时开卷古人游”(《睡足轩二首》)。他还曾“取经传子史事之可为文用者,得若干条,勒为若干卷,题曰《精骑集》”(《精骑集序》)。即使被贬谪到岭南,仍然“挥汗读书不已”(《宁浦书事六首》之一)。再说游历。苏辙《上枢密韩太尉书》云:“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少游亦重视漫游,“平生乐渔钓,放浪江湖间”(《艇斋》)。早年足迹遍于江浙皖及京洛,他登高怀古,游目骋怀,为此写下了大量的纪游诗,所谓“山川览瞩之美,酬献之娱,一皆寓之于诗”(《会稽唱和诗序》)。如“我昔东游观禹穴,痛饮狂歌得所欲”(《送蔡子骧用蔡子骏韵》),“七年三过白洲,长与诸豪载酒游”(《霅上感怀》),“昔我游京室,交通五陵间”(《春日杂兴十首》之四)等诗,集中记载了他的漫游经历。
少游漫长的读书、游历生涯,既扩大了眼界,又开拓了心胸。杜甫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正因为读书多,所以他跟黄庭坚一样,作诗也“无一字无来处”(《与洪甥驹父书》),以故为新。正因为游历广,乃能“挥毫春在手”(《次韵答米元章》),写出的东西不同凡响。前者如《别苏学士子瞻》,开篇“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就仿效李白“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之语,接着用“珠树三株”、“玉海千寻”、“天上麒麟”、“河东鸑鷟”、“八砖学士”、“五马使君”等一系列典故,非淹通文史者莫办,而苏轼“英伟非人力”,又非此不足以发明。他如《送乔希圣》。《题杨康功醉道士石》、《题騕褭图》、《寄陈季常》、《司马迁》、《觌觏二弟作小室请书鲁直名曰寄寂作此寄之用孙子实韵》等诗,驱遣典故,左右逢源,气格高古,识见超卓,而英妙侠气,时时贯注其间。后者如《同子瞻端午日游诸寺赋得深字》,少游发挥题中“深”字之义,探幽寻胜,佳句迭出,弥见才力之富健。又如《泊吴兴西观音院》、《泗洲东城晚望》、《游鉴湖》等诗,无不逐江山之胜,续鲍谢之音。
其次,跟他善于向前代作家学习是分不开的。杜甫说“转益多师是汝师”,少游也不例外。他在《会稽唱和诗序》中说:“昔之业诗者,必奇探远取,然后得名于时。”对于“奇探远取”,少游在《韩愈论》一文中有明确阐释。他说杜甫诗,“实积众家之长”,如苏武、李陵之高妙,曹植、刘桢之豪逸,陶潜、阮籍之冲澹,谢灵运、鲍照之峻洁,徐陵、庾信之藻丽。所以他的诗能“穷高妙之格,极豪逸之气,包冲澹之趣,兼峻洁之姿,备藻丽之态”,从而达到集诗歌之大成。上述汉魏六朝诸家之诗,正是少游所向往和学习的。除此之外,他“俯首刻意追风骚”(《漫郎》),更向汉魏六朝之前的《诗经》、《楚辞》学习,又向汉魏六朝之后的唐代作家学习。他有《秋兴九首》,所拟者皆唐人,有韩愈、孟郊、韦应物、李贺、李白、卢仝、杜甫、杜牧、白居易七人。他的拟古诗不拘形似,而追求神似,能“曲尽唐人之体”(洪迈《容斋随笔》引关子东语)。与此同时,他还向当代前辈苏轼等学习。通过取法乎上,吸收各家诗歌之长,从而独辟蹊径,自成一家,形成独特的艺术风格。
再次,与师友互相切磋与唱和也有一定关系。诗歌作为言志抒情工具,古人往往以诗会友,往还酬答,成为艺林雅事。南宋邵浩所编的《坡门酬唱集》,收录了苏轼与弟辙及门下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陈师道等人的唱和之诗,“其诗大抵同题共韵之作,比而观之,可以知其才力之强弱,与意旨之异同”(清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在淮海诗中,唱和之作占了相当的数量,与其交往的有苏轼、苏辙兄弟(子瞻、子由)、李常(公择)、孙觉(莘老)、道潜(参寥)、徐积(仲车)、黄庭坚(鲁直)、张耒(文潜)、李之仪(端叔)、米芾(元章)等,皆一时胜流。处此环境中,彼此切磋诗艺,赓和吟篇,无疑对诗歌创作起到促进作用。同时,少游早岁对辞赋用力极深,故作诗也同作赋一般,“斗难、斗巧、斗新”(李廌《师友谈记》)。如《次韵子由题平山堂》、《和黄法曹忆建溪梅花》、《次韵答张文潜病中见寄》等诗,就同题共韵,深化意旨,独出心裁,于唱酬中见学问,于挥洒中见才情。
另外,少游早年为了应举,在苏轼指导下,于“论理、论事、叙事、托词、成体”(《韩愈论》)之文,细心揣摩,深造自得。故所作策论,颇具卓识,苏轼称“词采绚发,议论锋起”(《辨贾易弹奏待罪札子》),《宋史》本传亦称其“长于议论,文丽而思深”。为文如此,作诗势必也受到影响,其中以古体诗尤为突出。如《漫郎》、《题大唐中兴颂》、《送李端叔从辟中山》等,立意高远,议论精当,纵横捭阖,读来倍觉豪气逼人。
以上就秦少游诗歌成就的原因浅谈一些看法。当然他的诗,与其个性及身世遭遇颇有关连。徐培均先生为本丛书撰写的总序对秦少游的文学成就作了全面精辟的论述,这里不展开了。
徐培均先生《淮海集笺注》以日藏宋乾道九年(1173)癸巳高邮军学本为底本,《秦少游诗精品》底本同此。遇有异文,如底本文字较优,一律不出校。编年基本据徐先生所作《秦少游年谱长编》,注释、辑评除参考《淮海集笺注》(以下简称徐《笺》)外,也参考了周义敢、周雷两先生所辑《秦观资料汇编》。
徐先生为当代研究秦少游专家,是全面笺注秦少游诗词文的第一人。先生《淮海集笺注》,堪与施元之等注《东坡诗》、任渊注《山谷诗》相媲美,正如王运熙先生所云“诚不愧为少游之功臣,艺林之佳构也”。十几年前,由张珍怀先生介绍,予有幸与先生结为忘年交,备蒙教益。此次承先生不弃,荐予担任秦少游诗的选注工作,并惠赠《秦少游年谱长编》。感荷之馀,乃勉力为之。同时还得到程郁缀、朱惠国两先生的全力支持,庞坚先生的费心审阅,在此一并深致谢忱。秦诗佳作甚多,限于篇幅,有些只能割爱。由于本人才疏学浅,选注不当之处,敬请读者和专家不吝赐教。
2013年6月黄思维于凤翔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