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晚宴,足足吃了一个时辰,除了某人,可以说是宾主尽欢。
楚歌行和云不涣酒量超群,只是有几分薄醉。其余几人均醉的深了,包括酿酒的主人家柳轻青。他醉眼朦胧,阴柔俊秀的面容在酒意的熏陶下染上几丝靡丽,竟有种雌雄莫辨的美感。
“今夜便到此为止,各位好眠,我们明日再叙。”
柳轻青身子略有些摇晃,嗓音听着尚算清醒。守在一旁的小厮连忙上前扶住他,柳轻青借力稳住身形,左右打量楚歌行和云不涣,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
楚歌行和云不涣:“……”
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来不及多想,众人或由小厮搀扶着,或摇摇晃晃脚步虚浮,或表面镇定清醒实则方向不分,各自朝客院走去。
好在没人呕吐,不然更是有得折腾。楚歌行和云不涣回到院子里时,角落的大缸里已贴心地蓄满了水。房中也多出了浴盆毛巾等物,楚歌行打了水就着月光简单洗漱一番,却见云不涣坐在院中圆凳上,看着月亮发呆。
月光下,云不涣琥珀色的眸子仿佛流动的琼浆玉液。千金剑不知何时被他卸下横放在桌上,他一只手轻抚着金色的剑柄,一只手自然垂在腰间,不知在想些什么。
“喝酒吗?”
或许是今夜的月光太迷蒙,或许是云不涣的眸子太醉人。楚歌行难得有陪人聊天解闷的心思,解下腰间的酒葫芦,朝云不涣晃了晃。
云不涣抬眸看过来,目光难测。半晌,他眼底晕开一抹浅浅的笑意,嗓音低沉:“喝。”
楚歌行将酒葫芦扔了过去,云不涣轻松捞过。酒不是什么好酒,与柳轻青酿的竹叶青更是天壤之别。但是浊酒也别有一番风味,送酒的人又是那么特别,因此云不涣痛快地喝了一大口,喝完一抹胡子,道:“痛快。”
楚歌行笑了笑,依旧倚在水缸旁的墙上,没有过去的意思。他们这栋院子是独院,因为小,离其他院子都有一段距离,声音稍微大点也不怕被听去。因此她虽然愿意陪云不涣,或许听他发发牢骚,聊聊过去,却并不想过去。
云不涣周身的气场太苍凉了,且有些哀。楚歌行不喜欢这样的氛围,因此她只是把不离身的酒葫芦扔了过去,算作安慰。
这明显是很有效的安慰,云不涣的气势收了不少,态度也平和许多。他看看离得远远的,不打算动身的楚歌行,眼底笑意更深了:“歌行,可愿一叙?”
楚歌行点点头,双手抱胸,摆好了倾听的姿态:“说吧。”
“那位曲明煦,曾经是我好友。”
曲明煦,蓝衣那位,是个朝气蓬勃英气十足的活力青年。晚宴上,他和壮汉伍俊义相谈甚欢,除了刚开始外,半分注意力都没往云不涣这里放,委实不像认识的。
云不涣用了“曾经”一词,不消说,这其中必定有一段故事。
果然,云不涣接着道:“我和他二人志趣相投,结伴行侠仗义,本为至交好友。可惜后来……”
那是云不涣刚入江湖一年的事。
少年初入江湖,雄姿英发,野心勃勃。那时的云不涣还没有留胡子,白衣长剑,眸子里盛满了星光,遇上同样初入江湖朝气蓬勃的曲明煦。二人均信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梦想成为一代大侠,于是一见如故,一拍即合,相约结伴同行,共同闯荡江湖。
尔后一年,云不涣和曲明煦纵横江南,等闲宵小不敢露面。然而,行侠仗义过程中,表面和谐,实则埋藏了许多隐患。二人均是少年人,由于脸皮薄,缺乏沟通等等问题,最终隐患爆发,走向了决裂。
曲明煦是一个嫉恶如仇的人,你不能否认他的朝气他的温暖他的热情,他就像一个小太阳,待在他身边你永远不用担心寒冷和孤独,他总是有使不完的精力。
但这些仅仅只针对“好人”,对于所谓恶人,他的态度简直比秋风扫落叶还要无情。这本来也没有错,对待作恶的人,难道还要笑脸相迎吗?
错就错在,曲明煦太极端了。只要曾经是“恶”,只要犯过错,就终身是恶。他从不接受求饶,也不听解释,不少罪不至死的人死在他手下。
“坏人就是坏人,永远也不会变成好人。”
云不涣劝他时,曲明煦如是说。
而云不涣就不同了,生长环境使然,他是一个十分尊重生命的人。只要是罪不至死且诚心改过的人,他都愿意给他们一个机会。因此二人时常吵架,却往往因为云不涣的退让和曲明煦的心大不了了之。
直到又一次,云不涣和曲明煦遇到了一个小偷。那个小偷才十岁的样子,是个瘦瘦小小的小男孩。曲明煦一抓到他,就折断了他的胳膊,小男孩痛的直掉眼泪,却咬死牙关,一声不吭。
“说,第几次偷东西?有没有同伙?”
曲明煦恶狠狠地看着小男孩,凶巴巴地问。小男孩瞪他一眼,不说话,把曲明煦给气乐了,折断了他另一只胳膊。
“说不说?不说腿也给你打断。”
小男孩最终还是屈服了,原来他是第三次偷窃,没有同伙,偷东西是为了救生病的母亲。他年纪小,生的又瘦弱,没地方愿意收他干活,百般无奈之下,才选择了偷窃。
霎时,云不涣动了恻隐之心,他扯了扯曲明煦的袖子:“若他说的是真的,不如放他一马。”
行侠仗义,除了打黑除恶,还要帮扶弱小。若这小孩儿不曾偷窃,原本也是弱小的一方,是需要帮助的。可惜错已铸成,该得的教训还是得有的,所以云不涣没阻止曲明煦。
虽然他觉得曲明煦做的太过了些。
曲明煦横他一眼,那一眼包含了云不涣最熟悉的东西:恨铁不成钢,以及隐藏在其下的失望。“不涣,你就是太心软了。像这种小骗子,说的话没一句能信的,我看他就是个惯犯,贪图不劳而获。有手有脚的,怎么就不能生活了?”
听到这话,小男孩顿时挣扎起来:“我不是骗子,我不是!我家就在南街最里面,不信你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曲明煦嗤笑一声:“我可没兴趣去小骗子的骗子窝。满嘴胡言,可见以前没少祸害人,这次就断你两只手,让你再也偷不了东西。”
来不及阻止,曲明煦已经捏碎了小男孩的两只手腕。与胳膊脱臼不同,这次,是粉碎性骨折,再好的大夫都接不回来的。
这小男孩的人生,已经彻底毁了。
事后,云不涣瞒着曲明煦去了南街最里面,那里只有一个病重的妇人和双手废掉什么都做不了的小男孩儿。小男孩儿手腕粉碎性骨折,脱臼的胳膊也没人接,就空落落的吊在肩膀上,像个畸形的怪物。
妇人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一边疯狂咳嗽一边为小男孩做饭。说是饭,不过是一锅可以当镜子使的清粥,妇人做好后一勺勺喂给小男孩儿,明明是春光灿烂的日子,云不涣却从心底泛起一阵凉意。
这对母子的生命,马上就要走到尽头了。
最后,云不涣悄悄留下几两碎银,离开了此地,与曲明煦沟通不能,大吵一架,彻底谈崩,从此分道扬镳。
今日一见,曲明煦已经是青年,依旧是朝气蓬勃,待人热情,仿佛暖阳。而云不涣呢?历经世事,明白当初二人均有不妥之处。便是理念不同,大可好聚好散,没必要迁怒于曲明煦,最后闹成那个样子。
该不该挽回入江湖以来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曲明煦呢?
云不涣一时茫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