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早期,广州人过年的气氛和排场,在全中国来讲,绝对是艳冠群芳的。
各大公园里的花山花海就不用说了,单说那从大年二十八开始,一连进行三天的迎春花市,就是全中国独一无二的唯美浪漫景观。
在西湖路举行的迎春花市,整条马路都禁止汽车通行。道路的入口处,扎起了一个大牌楼,上书“迎春花市”。路的两旁则用竹子临时搭建起售花的架子。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色彩艳丽,形状不一,悦目娇嫩的鲜花,有兰花,大丽花,菊花,桃花,玫瑰花,茶花,海棠花,芍药,吊钟花,水仙花,梅花,还有广州人认为可以带来好运的金桔和银柳。来买花的市民熙熙攘攘,喜气洋洋,挤满了整条大街。有全家老小一起来的,有情侣手挽手来的,有青年人三五结伴而来的。所有的人几乎人手一枝或数枝鲜花。在这么热闹美丽馨香欢乐的大街上走一遭,广州的明媚浪漫多彩的春天气息便伴随着来买花广州人很长时间。
谦瑾和谦予头一回逛花市,两姐妹开心极了。见到漂亮的花就买,很快,他们的钱就花完了,换来的是两人手上各自擎着的一束花。
“姐,大家都说家里摆盆金桔就是大吉大利,那你说,哪一种花是象征可以考上大学的呢?”谦予问道。她心里最记挂的仍然是高考的事。
谦予这话把谦瑾问住了,她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说:“我说呀,金钟花肯定是。你想啊,说金桔象征着吉利,无非就是因为桔和吉谐音。那金钟花的钟不是也和高考得中的中谐音吗?所以我认为,这个金钟花像征着你今年高考一定能考上!”
一听这话,谦予兴奋得脸都红了,说:“姐,你说得太对了。我们回去告诉妈,把这束金钟花插在最漂亮的花瓶里。”
“我们应该把今天所有买的花都插一起。不然妈又要啰嗦我们为什么不多买几束金钟花了。你看,这么漂亮的花,你每天都看看,心情自然就会放松,心情放松,考试自然就顺利呀。”
“听你的,回去找个大瓶子,把今天买的花全插一起。”
“谦予,你考上了大学的话,你想学什么呢?”谦瑾关心地问道。
“我还没想好呢。妈希望我学医,爸建议向你一样学外语。”
“那你自己想学什么呢?”
“我只要考上大学了,学什么都不要紧。我最担心的是考不上啊。”
“我看妈说的对,你去学医吧。我有病了,就去找你看。”谦瑾笑道。
两人正说得开心,谦予突然拉了谦瑾一下,说:“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你。”
谦瑾看了妹妹一眼,略微疑惑地说:“是吗?我怎么没听见?”周围熙熙攘攘逛花街的人太多,谦瑾边说边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着。只见离她们不远处,有一个瘦高个的男孩,一只手捉着一条银柳,另一只手在嘴边卷成个喇叭形,喊着道:“嗨,王谦瑾!”
谦瑾皱着眉仔细看了看那个男孩,对谦予说:“那是海安吗?”
“是海安,是他。”
“他怎么突然长那么高了?”谦瑾嘟囔着,有些难以置信地说。
见到谦瑾两姐妹,海安咧着嘴笑得很开心。说:“你们俩都没带耳朵吗?我叫了这么多次,你们怎么都没听见?”
“你没长腿吗?怎么不走到我们这里呢?”谦瑾还击道。这时,她一眼瞥见海安身边的一个高个男子,不禁失神惊讶地大声叫了出来:“哎呀,梁老师!你怎么也来了?”
原来海安是和梁军一起来逛花街。
和海安不同的是,梁军明显什么也没买,他两手插在裤口袋里,眼睛东张西望地一付无所事事的悠闲样子。听到谦瑾的惊呼,他并没显出什么意外,而是摇着头说:“王谦瑾,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能来我就不能来吗?”
在梁军面前,谦瑾感到自己瞬间回到儿童时代。她竟不由自主地跺跺脚,赤红着脸地辩解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想说,我好久都没见到你啦,梁老师,今天见到你好意外噢!”
梁军似笑非笑地说:“大街上遇到个熟人罢了。你也太大惊小怪了点。”
“你是我老师呵。老师和熟人那能一样呢。见到梁老师你我就会想起海南岛的日子,那时真是无忧无虑,好快乐呵!”谦瑾的脸上浮现出真心的笑容。
“噢,是吗?难道海南岛的日子比现在都快乐吗?我听说你是大学生了嘛。”梁军的心情和谦瑾不在一条线上,他不解地打量着几年不见,已经长成大姑娘的谦瑾,说道。
“当然啦,绝对是海南岛快乐啦。我好怀念我们在海南岛的日子哦,爬树,摘果子,下河游泳,去偷红薯,还有种菜,养鸡。哦,对了,还有听林老师讲童话故事,听你们拉小提琴,唱歌。哎呀,太多了,总之海南岛的生活真是好开心好开心。”
谦瑾说起海南岛的开心情景,脸上焕发出幸福的神采,眼睛里透出闪亮的光芒。梁军看着她,不禁有些哭笑不得,说:“唉,年少不知愁啊。海南岛刮台风怎么没把你刮聪明点呢?”
“梁老师你说得太好,肯定是海南岛的台风把我刮得这么聪明。不然我怎么能考上大学呢?”谦瑾笑嘻嘻地回应梁军说。
谦瑾和梁军聊得热火,海安和谦予都插不上话。谦予本就和海安和梁军都不熟,她个性内向,不似谦瑾那么多话。所以她只是安静地站在一边听姐姐和梁军说话。海安却没耐性听他们说话,他在谦瑾和梁军那儿插不上嘴,就转向谦予,说:
“你买的花?挺好看的嘛。”
谦予有些害羞的抿抿嘴,“嗯”了一声。
海安晃了晃自己手里的那枝银柳,大刺刺地说:“不过呢,我觉得你买得太多了。所谓花多眼乱,重点就没有了。你看我,虽然只有这么一枝,可是一枝独秀呵。你觉得呢?”
谦予掩着口忍着笑,忙不迭地点点头,说:“嗯嗯,你那是一枝独秀。”
海安习惯于谦瑾针锋相对的说话方式,而对谦予这种寡言少语的人,他却有些不知所措。谦予的附和之语十分简单,但听上去却好像有些不太对劲。可是具体起来,海安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他尴尬地挠挠头,没话找话地说道:
“还是广州好。冬天的花都可以开得那么灿烂。湖南就没这风景。冬天里到处灰不溜秋的。”
他见谦予好奇地看了自己一眼,激起了他的谈话兴趣,于是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以前我没去过湖南,不知道那里的冬天是那个样子。我现在那里上大学才知道的。我们大学,每天早上要起来跑步的。冬天的时候,谁不想躺在被窝里多睡会儿呵。有一天早上,我起晚了,那天早上天冷又大雾,我到操场一看,我靠,那雾大得简直了,什么都看不见,只看见一排排人头在白茫茫的雾中向前漂移。像恐怖电影似的,看不见身子,所有人的身子全埋雾里了。”
他话还没说完,谦予已经“扑哧”一声,笑得咳嗽起来。等到海安一本正经地把整个故事说完了,谦予笑得弯下了腰,手里抓着的花也撒了一地。
谦予异样的行为引起了谦瑾的注意,她停止了和梁军的谈话,奇怪地看看谦予,又转头瞪着海安,不解地说:“你说什么妖魔鬼怪了?把我妹笑成这个样子。”
海安一副无辜的样子,说:“我说我们大学里做早操的事,哪有什么妖魔鬼怪?”
谦予此时直起腰来,一手揉着肚子,一手指着海安,说:“他说,只看见人头,”话没说完,她忍不住又笑起来。并且“哎呀”着道:“我肚子都笑疼了。不行了。笑死我了。”
谦瑾把地上的花一一捡拾起来,塞到谦予手里。好奇地问道:“什么人头?有什么好笑的说来听听呀?看把你笑成这个样子。”
谦予捂着肚子仍是笑个不停,连说:“我说不了,一说就想笑。你让他说吧。”
海安于是绘声绘色地又把刚才的故事说了一遍。谦瑾听了,也忍不住笑起来,连说:“你骗人。哪有那么大的雾。”
梁军也被他们吸引过来。听了海安的故事也是忍俊不禁。他拍了海安一巴掌,揶揄地说:“你小子,啥时候学的耍贫嘴?”
海安不服气地摸摸头,说:“我怎么是耍贫嘴呢?这都是真事嘛。”
“真你个头呵!要是人都看不见,哪还看得见头?”梁军说。
“哎,哥,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因为人头他喘气呀,那气是热的,所以就把雾给吹开了,头就露出来了。可是身子是不喘气的,所以被雾遮住。这就是为什么只见头不见身子。”海安一本正经地解释说。
他这么一解释不要紧,谦予刚停下来的笑又爆发了。谦瑾也忍不住咯咯地笑着说:“好了好了,我们信你就是。你再说下去,我妹都要笑死在这里了。”
海安内心里很是得意他的故事获得的效果,可表面上他仍然是一脸的不在乎。他继续夸口说:“这事真不算什么。我们班里比这有趣的事情多了去了。”他顿了顿,想起来什么,转而对谦瑾说:“对了,我们几个考上大学的同学约好了,初四去老师家拜年,你也去吗?”
“我们班也有同学去吗?”
“当然有呵。我们准备去陈老师和周老师家。你到时到我家来,我们一起去吧。”
谦瑾答应着,她看见梁军斜睨着自己,连忙乖巧地补充说:“正好正好,我先去你家给梁老师拜年。然后再去给其他老师拜年。”
梁军哼了一声,说:“得,免了!我们不兴这一套。再说我现在也不是老师了。你还是算了吧。”
谦瑾讨了个没趣。她的个性是绝不轻言放弃,即使被拒绝了也要想办法坚持。她眼珠子一转,急中生智,她从手中的花束里抽了一枝出来,恭敬地递给梁军,俏皮但十分诚心地说:“梁老师,值此新春之际,我送你这枝花当作拜年。祝你今年鸿运滚滚来,万事如意每一天,心想事成所有事!”说完,她还故作郑重地鞠了一躬。
这段时间里,梁军的心情一直都很压抑。前几天和贺东方喝酒喝醉了,虽然有道是一醉解千愁,但是他心里的愁却依然如故。今天他在家里呆得太无聊了,被海安拉出来散心。可是,看见大街上的人们欢喜快乐的样子,他觉得自己和别人格格不入,他仍然快乐不起来。
直到和谦瑾的偶遇,他虽然不像谦瑾那么的惊喜,但两人的谈话,至少使梁军暂时地忘却了他的烦恼。此时谦瑾送的这枝花和她鬼马夸张的祝福,仿佛带有一股魔力,驱走了他多日来郁闷的心情,带给他一缕春天清爽的气息。
梁军于是哈哈一笑,接过谦瑾递过来的花。自我解嘲地说:“唉呀,时代变了。还是当老师好呵。比当解放军好。”
谦瑾两姐妹自然不懂他这话里的感慨,只有了解内情的海安明白。海安机灵,为了岔开梁军话里负面的情绪,故意装作妒忌的样子,说:“哥,你才当了多久的老师啊,就有学生给你拜年。我是她同学,都没见她给我送花拜年。”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旁边的谦予听了这话,连忙暗里戳了戳谦瑾。她的意思是让谦瑾也送海安一枝花。
谦瑾不明白妹妹的意思。她和海安开玩笑惯了,自然从不把他的话当真。她也压根不会想送给海安花。
谦予见谦瑾不理会她,她不免有些着急。她觉得谦瑾不应该忽略了海安。刚才和海安的一番对话,让她对海安很有好感。这时海安和梁军已经在和她们告辞,准备分道扬镳了。谦予不禁红着脸,小声对谦瑾说:“姐,你光给梁军花,不给海安,不好吧。”
谦瑾奇怪地“咦”了一声,说:“海安?我干吗要给他花呀?”
谦予越发地羞红了脸,闭口不言了。直等到和海安梁军兄弟俩告别,他们走远了,她才埋怨道:“姐,他们俩兄弟,你只给当哥的花,不给海安,那多没礼貌呵。”
谦瑾不解地说:“嗨,梁军是我老师,你又不是没听见,我是给老师拜年才给他的。我给海安干吗呀?他又不是我老师。”
“姐,你太粗心了。他们是两兄弟。我们都应该以礼相待。虽然当哥哥的是你老师,可是你这么厚此薄彼,让当弟弟的岂不是很没面子吗?”
谦予内向,和谦瑾在一起时,都是她听谦瑾的。今天居然破天荒地指责起姐姐,谦瑾不免有些意外。她用胳膊肘顶了顶谦予,调侃地道:“怎么,你这么向着海安?”
谦予有些急眼了,拍打着谦瑾,说:“你瞎说!我哪里向着海安嘛?我是怕你得罪了别人,你还不知道。我是为你好,姐。你老是这么粗心大意的,我都替你担心。”
谦瑾笑嘻嘻地挽住谦予的手,说:“放心啦!我有分寸的。”
“你是有分寸。你的分寸太与众不同了。你没听见人家海安都说出口了,说你没给他送花。你可好,根本没听见似的。”
“我听见了。听见了我也不会给他。”谦瑾笑着安慰谦予说:“好啦,别怪了。你真是的。这点小事要是都得罪海安,我都得罪他一百回了。你把你的担心收回肚子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