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里人喧马嘶,来来往往的却全是纵马而过、高大健壮的林胡人。偶尔遇上匆匆而过的汉人百姓,闪避不及的必回重重的挨上一记鞭子,以及一叠声的臭骂,行动稍有迟缓,直接就被飞驰的骏马撞翻在地。至于马蹄奔腾过后,倒地的人是死是活那就无人问津了。林胡的骑手早就绝尘而去,多数汉人都战战兢兢地躲在家里,一听见哒哒的马蹄声就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
抵抗不是没有,但自从几个带头造反的年轻人被枭首示众之后,浓浓的仇恨感就像泄了气的球,憋憋的皮囊里只留下听天由命的麻木感。除了闯鬼门关一般的上街采购生活物品,家家户户都锁上了大门,唯恐林胡人蛮不讲理的马鞭和弯刀。战前家财万贯、颐指气使的大商贾更是人人自危,不但闭上了常年打开迎客的厚重朱门,还暗中挖好了地窖,将过于惹眼的贵重财货统统转移到隐蔽处,省的人财两空。
洛城靠着大河,又有数条官道在此交汇,衍生出数量众多的商贾。商贾爱财,更是惜命,洛城被林胡占据,这对商人而言无异于釜底抽薪,谁还高兴赔上性命去做买卖呢?
通祥绸缎庄的掌柜何贵却是个例外。此时的他,正走在通往洛城城主府邸的路上,心里却在盘算一笔大买卖。
城主府门前站着两个高大的林胡武士,看见何贵走来,直接抽出弯刀架在他脖子上:“汉人蛮子,敢来这儿找死!”
想也没想,何贵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一连磕了几个响头,语无伦次地说道:“小人,啊不不,小奴拜见两位林胡天神,求求天神老爷通报一声,小奴想、想觐见城主大人。”一番诚惶诚恐,何贵又从袖中掏出两块精美的玉佩,高高捧起过头顶,战战兢兢地说:“小人,不,小奴,没有别的什么孝敬,天神老爷莫要嫌弃。”
两个林胡人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拿走了玉佩,在手上掂了掂,一人转身进了城主府。另一个抬脚踩在何贵肩膀上,手中的弯刀在他眼前晃悠了几圈:“真孝顺,就在这儿候着吧!”何贵一叠声地说是,就这么直挺挺了跪在原地。
半晌,进去通报的人才回到门口,和同伴耳语一通过后,才冲着何贵一点头:“可以进去了。”
何贵欣喜若狂,又磕了几个头,才起身入内,丝毫不顾背后两个林胡人的讥笑。
绕完曲曲折折的回廊,又走出错落有致的假山,兜过密集攒聚的藤萝架,何贵方才来到城主所在的厅堂。这里面明显经过了一系列的改装,大块大块的白色地毡铺在地上,具有鲜明中原风格的桌椅全被撤走,换上林胡习惯的矮几,各式各样的刀剑被随意地挂在墙上,正中间宽大的主案后盘腿坐着洛城城主坎帕,正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他背后是一面硕大的的屏风,雕刻着一个栩栩如生的巨大狼头,正大张着血口,仿佛能一口吞下面前的人。
何贵还在门口就停住了脚步,双膝跪地,伏在地上,口中歌功颂德一般:“小奴何贵,参见城主,城主千秋万载独享尊荣,康健如古松,福禄赛南海。”说完就保持着跪地俯首的样子,宽敞的厅堂里陷入一片死寂。
手脚感受到了些许酸麻,何贵整个人不自主的颤抖着,心里不禁暗暗咒骂喜怒无常的城主,又转念想到几个月以来跟随每一封书信送出的金银,就忍不住肉痛。他不断告诉自己:“忍一忍,忍一忍……”
半晌,厅堂里依然是一片死寂。何贵忍不住了,略略抬起酸麻的脖子,隐约感觉有什么东西正蹭着自己的脸,心下不禁一阵惊慌。跪伏姿态下的视野不大,他只能看见前面数尺的地面,目光再往上,待到他辨认出看到的事物时,整个人犹如一块烂泥,直接瘫在地上。
房梁上吊着十几具尸体,方才蹭到自己的正是城主坎帕的长袍,此外就是城主的诸多亲眷,还有就是城主的林胡部下。每具尸体都大睁着双眼,令人费解的是,每双眼睛虽然都失去了生命的气息,但还在向外冒着鲜血!
何贵哆哆嗦嗦,连滚带爬地想回头跑出这阴森森的人间地狱。背后一个低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何贵,你可认罪?”
何贵的脸刷的一下变得惨白,因为他下意识回头看见的那个面罩黑纱的黑衣人,被遮挡的面部透着两点红色,正好位于眼睛的位置,与之对视,就只见滔天的血红色涌来,眼见着要把自己淹没。他试图闭上双眼,但是眼皮仿佛是被焊死,丝毫不能动弹一下。耳边有呼呼的风声,夹杂着阵阵尖利的狞笑声,他甚至清楚地看见了一道道一闪即逝的灰色影子,没有了形体,只有虚化的身体和锋利无比的獠牙,发疯一样向自己冲来。
亡灵!
他想挣扎,但亡灵大军的包围圈越缩越小,已经退无可退。
黑衣人还不畏惧灰色的亡灵,闲庭信步般走进包围圈,冷冷地看着地上如同死狗的何贵,缓缓开言:“何贵,还记得十五年前的大火么?”何贵用袖子捂着脸,他惧怕那些亡灵的噬咬,含糊不清地回答:“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没有亡灵攻击,单纯是因为何贵被黑衣人抓住衣领,提离了地面。黑衣人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口气冰冷:“好,我帮你记起来!”
滔天的血红色被挖去一块,一座小庭院里,熊熊烈火猛地窜起,瞬间就吞噬了两层的小房屋。屋子里的传出生命消亡之前垂死的呐喊。火海里,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费力地推开掉落到地面、已经化为焦炭的大木头,径直扑向仍有大火燃烧的房间。身上已有多处灼伤,但他还是坚持冲到了门边,却发现掉落的木头已把唯一的门彻底封死。他不停大吼,疯狂地刨着滚烫的木头,也不管双手被烧灼地焦黑。他终归还是没有刨开所有木头,一块断裂的横梁碎木砸在他的脊背上,终止了他的所有动作。
房间内荆钗布裙的妇人一边扒拉着燃烧的木头,一边紧紧地搂抱着怀中的孩子。房梁摇摇欲坠,四面墙壁也在叽叽呀呀的响,妇人没能打开一个缺口,只好抱着孩子,蹲在房内的角落里。滚滚热气袭来,妇人的脸也涨的通红,微笑则注视着怀里犹自哭泣的孩子。房梁终于不堪重负垮塌下来,妇人毫不犹豫地将孩子按倒,腰背弓起,把孩子护在身下,嘴角还挂着一抹笑。
大火依然在熊熊燃烧,最终撑满了整个视野,又融入了那滔天的血红。
何贵木然,双手不自觉地发抖,声音也是发颤:“那、那一家人早就死了,你你、你是谁,你是人是鬼?”
“想起来了?呵,不妨告诉你,我姓冷,叫冷长风,我爹是冷子材。”
何贵的脑海轰的一下炸裂开来。
冷子材是他经商初期认识的同道,为人老实本分,循规蹈矩。两人合办了通祥绸缎庄,约定两人各自分利一半。但是随着生意的扩大,他已经不满足于原先的五五分成,便趁着冷子材家中困难急需用钱的当儿吞并了冷子材在绸缎庄的本钱,自己独霸通祥。为避免冷子材的报复,就打通关节雇了几个死囚纵火烧了冷家。随后,他又假模假样地去烧焦的废墟上痛哭祭拜一番。不知真相的洛城人纷纷赞颂,何贵在商人之中也博得了“义商”的称号。
冷哼一声,冷长风退出了亡灵的圈子。众多亡灵仿佛是碰见了主人,所到之处亡灵纷纷散开,黑衣人走出去后,那个圈子又迅速合拢,圈外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何贵,放心,我不会让你死那么快的。”
圈中的何贵如蒙大赦,又是磕头又是自扇耳光,抹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忙不迭地认罪:“我该死,我不是人,是我趁着做生意的功夫给林胡传递情报,是我暗中给他们通风报信,是我把城防兵力部署告诉他们,是我看上了南街面店王大全的老婆,是我买通人毒死了他,强娶他老婆做小妾……”
冷长风已经没有兴致再听下去,一挥手,无数的亡灵便蜂拥而上,吸食新鲜的血肉。连一声惨叫都没有,何贵除了脑袋和全身的衣服完好无损,其余地方都已成为白森森的骨架。手指对着半空一阵比划,结成一个法阵,那具尸骸就自己站立起来,衣服也和原先的一样,和活人没有分毫差别。
冷长风轻轻一挥袖,喝一声:“去!”那具尸骸就自己动了起来,一步一步,颤颤巍巍地走了出去。
冷长风则飞身跃上城主府中最高的假山,凝视着一片死寂的洛城。看着西方即将落下的太阳,不禁放声大笑起来。
夜,降临了。
负责把守城楼的林胡士兵打着哈欠,抱着弯刀昏昏欲睡。周围静的很,偶尔几声虫鸣就像催眠曲,勾起人的困倦。
“今天应该没什么事了。”眼瞅着到了换岗的时辰,一队林胡士兵三五成群的走下城楼,回到了栖宿的屋内。
屋里黑漆漆一片,带队的统领前脚跨进门就开始叫喊:“下一班的,抓紧了!下一班的!”
没有回应。
手下人已经点燃了蜡烛,举着蜡烛一照,床铺上十几个人全是背朝上的躺在床上。统领大皱眉头,上前准备叫醒他们,却听见拿蜡烛的人一声惊呼,随后就蔓延到所有人。
统领不耐烦地回头,正欲呵斥,但自己也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一个人出现在门口,把所有人都堵在里面,惨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直接攥住了走在最后的人的脖子。“咔哒”一下,脖子拧断,被抓住的人软绵绵地倒在地上,脸上挂着诡异的惨笑。
“啊——”
惨叫声,从林胡士兵的驻地响起。从那里蔓延开来,不绝于耳。
那一夜后,洛城依旧死寂。
那一夜后,洛城成了一座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