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这里多长时间了?他都没有办法回答了,只知道初来的这几天就耗尽了他毕生的绝学,但这石室巍然不动,就好像学成的徒弟笑话着师父的无能。事实也是如此,当时的徒弟一朝顿悟,领会了上乘武功奥义之后击败了师父,狞笑着把师父推入这不见天日的石室里,从此不见天日。
屋顶正中的深蓝色结印再次亮了起来,每一次亮起就标志着一个时辰的流逝。自己还能有等到多少次亮起的结印呢?想法一冒出来,盘腿而坐双目微合的老者不禁自嘲:佛法广大,众生卑小,看来自己是还没参透这浅显的佛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高呼两声佛号,老者再次闭上眼睛,默诵佛经,手里的念珠一粒粒地缓缓拨过。
“砰——”
结印漾出满室的流光溢彩,亮光散去,两个黑色身影跌落到地面上,顿时扬起了地上厚厚的灰尘。倒地的两人挣扎着爬起来,忍不住大打喷嚏,挥着袖子扑打着漫天飞舞的扬尘。
“呵,现在倒一样了,真后悔和你这个魔头死在一起!”灰尘很快平息下去,一个女声在黑暗的石室里响起。
“你应该感到庆幸,暗冥。”一个男音接过话,“我这魔头,可是暗影崛起的灵丹妙药,你这小小少主还不好好伺候?”
“少在这儿冷嘲热讽,看我不——啊”,暗冥刚刚抽出仅存的一把匕首,就觉一阵天旋地转,委顿在地上。握着匕首的手在颤抖,额头上冒出涔涔冷汗。很显然,方丈的医治完全是装腔作势,并没有完全治好和冷长风交手后的后遗症。心下一阵愤恨,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叵耐秃驴!”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坐在黑暗里的老者缓步走出,逐步暴露在暗淡的蓝光下,“心诚灵善,施主何出此言?”
看着像是凭空出现的老者,暗冥和冷长风同时吃了一惊,黄色僧袍,红底描金袈裟,同样是灰白的长须和眉毛,就连脸上的褶皱都一模一样,两人惊诧地对视一眼,下意识地并肩站立。暗冥反手握住匕首,冷长风横持黑色战矛,被困石室,又面对着共同的敌人,两人心照不宣的联起手来,彼此为对方防御着周遭。心里也响起了共同的声音:“是他,好快!”
在暗冥疗伤修养的同时,悟尘方丈假说疗伤将冷长风接上后山方丈室。两人再次开打,却只是战平。而悟尘方丈趁着两人两败俱伤精疲力竭的空当,发动了方丈室里的机关。机关发动、脚底陷落的瞬间,暗冥才明白了悟尘所图:困住血魔冷长风,向当朝邀功请赏,若朝廷没有兑现承诺,则放出血魔与之合作对抗朝廷和江湖各大门派;对暗影则称未看见暗影少主,以此洗脱责任免遭报复。一箭双雕,可进可退,心机狠毒,跟慈善的表象、少林方丈的身份截然相反。
“阿弥陀佛,老衲与二位施主素面平生,敢问二位身上缘何有如此浓重的杀意?”老者站在那里,佛珠仍旧是一粒粒地拨过去。
“秃驴少废话!”暗冥暴喝一声,一跃三丈,落下时莲足轻点,正好踏在冷长风的长矛矛杆上,再次拔高数尺,身影如飞,刀锋化出片片残影,刀锋所对正是老者的心口。
老者不动,在刀锋急促擦过的刹那猛地一侧身,两脚还在原地,双手合十,高诵一声:“阿弥陀佛。”
身形未定的暗冥暗道一声不妙,但已是骑虎难下,不好收招。于是身体一蜷,改直刺为平削,挑向老者的面门。刀尖距离面颊仅有数寸时,看似年迈的老者却展现出年轻人都不一定具备的精度和速度,一个有惊无险的后仰就轻松化解了暗冥凌厉的攻势,仅仅是付出了一小撮灰白的长眉而已。刀锋划过之后,老者重新直立而起,双脚仍然不动,神情也不见有丝毫波动。
暗冥已然力竭,方才凭借血气之勇发动的攻势被眼前的老者轻松化解,而老者还只是躲闪规避,没有出手反击。自己的伤势还未痊愈。她也试探出,即使全盛状态的自己,也不是面前这位老者的对手,恐怕只有自己父亲,也就是暗影门主,才有与之一争高下的资本吧。
提起体内残余真气,暗冥回到冷长风身边,再也控制不住,脚下一个不稳就向后倒去。一只大手扶住了她的后背,止住了向下倒的去势,但也就是那么一瞬,恢复平衡之后,那只手又迅速收回。也就在这个时候,暗冥才发觉这手上原来还有温度,不多,但丝丝缕缕地渗透到脊背中去。
所谓的血魔,也许并不那么冷血。
暗冥的揣测被冷长风的举动阻断,没有看她,只是说了一句:“我来。”语气一如既往的冰冷,同样冰冷的还有他身上的气息。中了暗影毒物的冷长风已经无法发挥最强战力,还没走到老者面前,全身的颤栗就制止了他的前行。长矛撑地,冷长风调用内息与毒物斗争,眼眸里的血红色渐渐淡化,就像垂死的战狼在生命的最后关头释放最深刻的怨毒。
“阿弥陀佛,亏得佛祖庇佑。想来施主中毒已深,凭借自身的功力支撑如此长久,老衲佩服。”老者向前一步,双手合十,柔和的力量波动从他身上散发开来,没有咄咄逼人的压迫感,没有魔幻奇变的神秘感,没有鬼哭狼嚎的紧张感,仿佛是沐浴春风,浸饮甘露。隐约有一尊慈眉善目、嘴边含笑的金身佛像凝聚在老者身后,淡淡的金光同时普照开来,老者身上的袈裟更显得光芒璀璨、富丽堂皇。“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微闭两眼,唇瓣开合之间,清晰温和的音节源源不断的注入冷长风的心里,如同寒冬雪后的暖阳,平静之下蕴含了无穷的生命力。
冷长风有些迷失,体内的生命力似乎也在缓缓恢复。虽然还不能抗衡霸道的毒素,但是功力已经恢复了将近一半。他像是在自语,随后又是震惊:“般若心经,竟然是般若心经!不,不可能!”
暗冥听见“般若心经”四字,也是诧异地看着面前的老者。如果说面前的老者施展的正是般若心经,那么必然是般若之心的直系继承者,而他的身份……
念诵声停顿下来,老者身上的金光逐渐散去,石室里重归于黑暗。老人淡淡开言:“想来二位施主已经知道老衲身份,没错,老衲便是少林寺第十四代方丈、般若之心的继承人——悟尘。”
羌胡部族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雪亮的弧形战刀毫不留情地斜劈下去,带起一串血花。一声呼唤都没有,一个个人就这么软绵绵地倒在路旁。血,逐渐渗入满目疮痍的土地。
昏昏沉沉的眼睛刚一睁开,直接映入眼帘的就是死不瞑目的面庞。“啊”埋在人堆里的妇人不禁叫出了声,哆哆嗦嗦地爬出人堆,下意识地往怀里一看,小小襁褓里包裹着的婴儿犹自熟睡,粉嫩的鼻头不停翕动,小嘴嘟哝着,仿佛在诉说甜蜜的梦境。放眼望去,目力所及之处,狭长的官道上层层叠叠的尽是死尸,仿佛蝗虫肆虐而过的麦田,没了星点生气。天地之间唯有自己和怀里的生命,经历生死别离却侥幸幸存的苍凉感涌上心头,妇人脚下一个不稳,差点跌坐在脚边的尸体上。
手里的孩子动了一下,妇人连忙低头看去。孩子仍在沉睡,嘴里含着自己的一根小手指,妇人伸手轻轻碰了碰婴孩光滑白嫩的脸颊,脸上现出一个母亲特有的宠溺。
马蹄声再次袭来,妇人来不及多想,直接搂着孩子卧倒在死人堆里。带着腥味的血气升腾上来,妇人的肠胃忍不住翻江倒海,几乎就要欧吐出来,只有仔细聆听怀里有力的两个心跳声才勉强保持卧倒不动的身形。
又是一声惊呼,还是一个女声,装死的妇人一阵揪心。片刻后,马蹄声才不甘心地远去。
妇人又胆战心惊地隐藏了许久,才费力地爬出藏身处。顺着惊呼声的方向走去,凑近些许她才看见倒在血泊里的人。是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妇,一身华贵的绸缎衣服将她衬托的年轻不少,但是发鬓间的皱纹还是暴露了年龄,显然,她原是戴着名贵的发簪和珍贵的佩饰,但被羌胡人觊觎掠夺一空。虽然在死人堆里藏匿许久,但她还是惊骇于眼前少妇的姿势——四肢仿佛是被外力硬生生折断,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蜷曲在身后,似乎想捍卫着身后的东西。两道刀痕从锁骨一竖而下,一直延续到腹腔,虽然一时不会致死,但利落干脆的刀法剥夺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妇生的希望。此时少妇的胸口只有细微的起伏,眼看着就要断气了。
妇人再也不想看这残忍的一幕,准备背过身去转身离开的时候,才发现少妇的一只手正企图拦住自己的脚踝,虽然无力但带着不容抗拒的决绝。妇人先是“呀”的叫出声,回头看去,只见少妇垂死的眼睛里射出一道光,渗出一层薄薄的泪雾。
“也是个苦命人。”妇人心里想着,忍不住流下泪来,如果不是北面的蛮子来犯,全村被迫搬迁逃难,自己应该还在家里纺棉织布、做饭洗衣,一边抱着自己的小宝,一边等待晚归的丈夫。然自从被丈夫推开躲避掉锋利的战刀那一刻起,自己就注定再也回不到过去,那个曾经在新婚夜上亲吻自己、在孩子出生时欢天喜地的男人,已经彻彻底底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抹去眼眶里的泪水,妇人蹲下身去,想去将拦住自己的手放回去。刚一触碰到已经没有几分温度的手,自己的手就被握住。妇人惊骇之下,直接挣脱开来,一屁股跌坐在死人堆上。
视线降低了,她也看见了快要死去的少妇身下,一双机灵活泼的小眼睛正在和自己对视,再往里面,是一双略带红色的小手,正要迫不及待地往外探出。
妇人瞬间就明白为什么少妇摆出了如此怪异的姿势,完全是为了护住身后的幼小的孩子啊!
即将死去的少妇的嘴唇开合了几下,似乎要说什么。妇人连忙侧过头,把耳朵凑到她的嘴唇旁边,才断断续续地听见几个模糊的词句:“到……宛城方家……拿着长命锁……找爷爷……”妇人连忙抬头复述一遍:“您是说,到宛城方家,拿着孩子的长命锁找他的爷爷?”最后一句话,她用手指了指少妇身下。
垂死的人艰难地点点头,嘴角上扬,露出生命中的最后一抹笑,原本就无力的手彻底地垂下。妇人从她身下抱出孩子,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就是这样么?”暗冥按捺不住长时间的沉默,抢先开言问道。冷长风依旧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只是眼神里的冰冷消散不少。
“两位施主稍安勿躁,且容老衲平复一下。”悟尘别过头去,似乎有什么在撕扯着他的内心,“阿弥陀佛,老衲虽修佛法,自认无欲无求、六根清净。然这种种往事,无一不是老衲最痛苦的记忆啊!”
用袈裟的一角拭干的泪水,悟尘平复了心境,再次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