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馨一打开铝合金门窗,屋内马上飘进一股海潮的清新气息。今夜的空气中没有半丝微风,充满湿气,更多的湿气正从黑漆漆的海湾中漫上来,缠绕在阿馨刚洗完澡的身体上。阿馨一点也不讨厌这种感觉,这让他觉得与海更加亲近。
眺望夜空是阿馨每天必做的功课,他常常在吃完晚饭后,站在阳台上观察星星的移动和月亮的圆缺。月亮此时正奇妙地变幻着莹润的光辉,充满了神秘感,让人从中得到许多灵感和启发。他摸黑穿上凉鞋走到阳台上。第二十九层楼的阳台悬在夜空中,对阿馨来说,这里是他独处与思考的地方,让他分外舒畅。
不知从何时开始,气温一直在增高。今年从六月起,夜晚的气温就一直升高,已经到了秋天,热度仍然没有降下来。阿馨每晚都这样站在阳台上纳凉,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清凉,反而有暑气未消的燥热。此时,他觉得星空好像近在咫尺,不禁伸出手想抓住星星,一时忘了夏天的炎热。
这个面临东京湾台场的住宅区里盖了许多大楼,但是住户并不多,从窗户里发出来的光亮很有限,夜空中的星星才能如此美丽地闪烁。海风不时从东京湾吹过来,吹干阿馨刚洗好的头发,留下些许黏稠感。
“阿馨,把窗户关上,不然会感冒哟。”厨房里传出母亲真知子的声音。真知子从现在站的位置看不到阳台,她不知道阿馨站在阳台上享受夜风,还以为儿子只是为了让空气流通,把铝合金门窗打开一道缝。
在如此炎热的天气里,站在阳台上吹风哪儿会感冒,妈妈的顾虑是多余的。不过,她要是知道我现在的感觉,一定会叫我立刻回到屋里去。阿馨干脆关上铝合金门窗,这样就听不到真知子的叫声了。
阿馨独自站在离地面一百米的半空中,突然感觉有人正在背后窥视他,连忙回过头往窗内一瞧,没看到人影,只看到厨房里的乳白色光芒映到客厅的沙发上。他根据那些光芒推测出真知子正站在大理石台前收拾碗盘,随着她的移动,厨房里发出的光芒也跟着晃动。
阿馨又将目光转向外面的黑暗,一如往常地思考着这个世界的构成和原理。他并不是只想在某个范围里解开谜题,还想弄清自然界的变化,进而找出统一的理论。
他的父亲秀幸是信息工程学系的研究员,也拥有同样的梦想。父子俩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谈论自然科学方面的话题。通常都是阿馨提出各类问题,再由秀幸一一回答。秀幸自从当上人工生命开发计划的研究员,很快就升为教授,也将研究地点转移到大学里。对于今年才满十岁的阿馨提出的问题,他绝不会随便搪塞过去,阿馨的问题有很多是大胆的假设,秀幸也从中得到一些启示,因此,父子俩一直很重视彼此间的谈话。
星期天下午,真知子经常满足地望着丈夫和儿子展开热烈的讨论,偶尔秀幸讲得太投入,阿馨插不上嘴,便将讨论的内容向一旁的真知子解释清楚,希望她也一起参与。儿子十岁就能深入地谈论超越自身理解能力的自然科学,真知子十分引以为傲,她看着儿子,脸上总是充满得意。
阿馨望向更远的地方。远处的彩虹桥上,车子川流不息,他很想看到秀幸骑着摩托车归来。十年前,秀幸从人工生命研究员升到大学教授,便从东京郊外搬到了台场,这幢高楼沿河而建,可以说实现了全家人的心愿。阿馨尤其喜欢在高处欣赏景色,一到夜晚,就跑到阳台上张开双手抓星星,对无法掌握的世界尽情展开想象。
如果鸟类是由爬虫类进化而来,它们居住的地方自然就得由地面向空中发展,这种变化对人类的进化到底有何影响?阿馨随即想到,自己已经有一个月没有踩到泥土了。他把手放在和自己差不多高的阳台栏杆上,想伸展一下背部,这是他从懂事起就经常做的无意识动作。然而很奇怪,他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候,却从不曾有这种欲望。
阿馨常感觉有人在暗处偷看他,时间久了,他也习以为常。虽然现在又有被窥视的感觉,但是他知道即使回头看,也只能看到一成不变的卧室,以及位置比较靠里的客厅和厨房,还有正在厨房里洗碗的母亲真知子。
阿馨扭扭头,想把那种被人偷窥的别扭感赶出脑海,于是转过身来,背靠栏杆。刚才他感觉被无数眼睛注视着,现在背后却完全没有异样。屋内和刚才一样,真知子移动的身影从厨房里面映出来。
尽管夜晚的暑气不减,阿馨却突然感觉到一阵寒意,他不想继续待在阳台上,便回到客厅,偷看了一下母亲的动静。真知子已经洗好碗,拿着抹布擦拭大理石台的边缘,嘴里还哼着歌。阿馨一声不响地走近真知子,在她背后问道:“妈妈,爸爸什么时候才回来?”
真知子吓了一大跳,两手不小心碰到大理石台边的小盘子,小盘子都掉下来了。
“讨厌,吓了我一大跳。”真知子将两手抱在胸前,稳定情绪。
“真对不起。”阿馨诚恳地道歉。虽然他不是有意的,但经常会吓着真知子。
“阿馨,你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
“刚才。”
“妈妈的胆子很小,你不要做得太过分哟。”真知子有点生气地责备阿馨。
“真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吓您的。”
“是吗?但我还是被你吓着了。”
“我只是想看一下您的背影嘛。”
“我不懂你的意思。”
“哦,我……”阿馨不想再说下去,他担心又会吓着真知子。其实他想说:即使你没有往后看,也会感觉到后面有人注视着你。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阿馨又问了一次。他也知道真知子无法确定秀幸何时回家,觉得自己的话毫无意义。真知子看到阿馨一副很无聊的模样,带着歉意站在丈夫的角度说:“今天爸爸比较忙,他刚接到一个新的研究课题,可能很晚回来。”虽然秀幸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才回家,但真知子从来没有露出不满的神态。
“那我要等他回来才上床睡觉。”
真知子整理好厨房,走到阿馨身旁,边用毛巾擦手边说:“你是不是有问题要问爸爸?”
“嗯,有一些。”
“关于爸爸工作的事?”
“不是的。”
“那我替你问爸爸好了。”
“咦?”阿馨听到母亲的回答,颇感意外,忍不住放声大笑。
“真是的,我又不是笨蛋,毕竟我也拿到了硕士学位呀。”
“我知道,不过您是英文硕士。”
真知子在大学主修的是美国文化,尤其对美国各州间的传说非常了解,现在也常在家里看书自修。
“没有关系,你说说看,妈妈很想听听你的问题。”真知子手里依然握着毛巾,催着儿子到客厅里坐下。阿馨觉得有些奇怪,他不明白真知子今晚为何如此兴致勃勃,和平常不一样。
“您先等我一下。”阿馨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两张复印纸,坐在真知子身旁。
“这是什么?该不会又是很复杂的数学方程式吧?”
阿馨将这两张复印纸递给母亲,真知子看到第一页上的世界地图,不觉嘘了口气,抚了抚胸部。既然是地理方面的问题,她就不怕了,她对北美大陆的人文环境非常了解,只要不出这个范围,她相信自己能替儿子解答。
“不是的,是有关重力异常的问题。”
“什么?”儿子的问题果然还是超出了真知子的知识范围,她不禁露出失望的表情。阿馨把身子靠过来,根据地球重力的关系解释那张世界地图:“我们可以经由重力公式得到一个值,它和通过重力加速度修正而得出的大地水准面的值之间,有一些极小的误差,再将这个误差以正负的数字填入地图中。”
这两张复印纸上分别写着1、2的数字,写着“1”的世界地图上画有无数条表示重力异常的等高线,每条线都填上了“+”和“-”的数值。
普通地图的等高线上,“+”值变大表示海拔变高,而“-”值变大就是指低于海平面的深度增加。至于重力异常的分布图,则是“+”值变大就表示重力变强,“-”值变大就表示重力变弱。重力值的单位是mGal,用深浅不同的颜色来表示,白色的地方表示重力变强的“+”值,而深色的地方则是重力变弱的“-”值,如此便一目了然。
真知子看了一下重力异常分布图,抬起头问道:“什么是重力异常?”她在儿子面前不会不懂装懂。
“妈妈,您是不是认为地球上每个地方的重力值都一样?”
“我根本没想过这种问题。”
“实际上,地球上的重力值不尽相同。”
“这么说,在这张地图上,‘+’的数字变大,重力就变大;‘-’的数字变大,重力就变小?”
“嗯,是的。构成地球内部的物质重量不尽相同,如果重力异常是‘-’值,就可以知道那下方的地质质量较小。一般来说,随着纬度的增高,重力也会跟着变大。”
“那另一张纸呢?”真知子指着写着“2”的纸,那也是一张世界地图,上面没有复杂的等高线,只画上了几十个黑点。
“这是长寿村所在的地点。”
“长寿村?长寿的人住的地方?”此时,真知子的脑袋已经有些混乱。
“是的,和其他区域比较起来,这些地区的人明显更长寿。”阿馨指着地图上的黑点说道。地图上还有四个地方画了两个圆圈,一个是黑海沿岸的高加索山,一个是日本的鲛岛诸岛,还有喀喇昆仑山脉的喀什米尔和南美厄瓜多尔南部,无论哪个地点,都是很有名的长寿地区。真知子第一次看到长寿村的分布图,她迅速浏览了一遍,催促阿馨说出这两张地图之间的关系。
“将这两张复印纸重叠起来,向着光透视。”阿馨将两张同样大小的复印纸重叠在一起,慢慢往上举。灯光下,无数的等高线中透出一个个小黑点。“这样你就明白了吧?”
真知子还是一头雾水。“你可以解释得清楚一点吗?”
“你看,长寿村的位置是不是刚好和重力异常‘-’值的地区完全重叠在一起?”
真知子又将两张纸举高,靠近灯光,果然看到第二张复印纸上标着长寿村位置的黑点,只出现在第一张世界地图“-”的曲线范围里,而且“-”值都非常大。
“哇,是真的呢!”真知子露出惊讶的表情,但是她仍然不了解其中的意义。
“说不定人的寿命和重力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就是你想问爸爸的问题?”
“是的。妈妈,在地球上,生命自然产生的几率有多少?”
“大概就像中头彩的几率一样,不是那么容易吧。”
听到真知子的回答,阿馨忍不住笑出来。“什么话嘛。那种几率小到无法形容,几乎可以说是奇迹了。”
“但是一定会有某个人中头彩啊。”
“妈妈,您现在说的是一百张彩票之中必定有一张会中奖的情形。而我说的是将骰子掷上百次,都掷出六点的情况。”
“那是骗人的把戏。”
“骗人的把戏?”
“当然,因为连续掷上一百次,每次的结果都一样,那么骰子一定被人做过手脚。”
阿馨一时愣住了,喃喃自语:“是吗?那一定是有什么企图,不然的话就太奇怪了。”
“对呀。”
“可是一般人不会注意那么多。妈妈,如果是没有做过手脚的骰子,想连续掷上一百次都出现同样的点数,该怎么做?”
“那是神仙才做得到的事。”
“这么说,你还记得昨天中午的连续剧吗?”阿馨非常喜欢看连续剧,有时还用录像机录下来。
“我没赶上。”
“之前不是演到百合和大三约定要在初次见面的海滩相会吗?”阿馨将昨天电视剧的内容简单叙述了一遍。
年轻夫妇百合和大三结婚才一年,就因为各种误解面临离婚。虽然两人还深爱着对方,但是一些偶然发生的琐碎事件让他们卷入风暴里,无法从泥淖中挣脱出来。百合和大三分居后,有一天,两个人偶然在日本海的海边再次相逢,那里是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两人因此怀念起当初相遇的种种情景,初恋的情愫被唤醒了,误会也一一解开,终于再次审视彼此间是否仍有爱情存在。这种旧式的爱情故事让人看了内心洋溢着温暖。但百合和大三真是在充满回忆的海边偶然重逢吗?其实不然,那是朋友希望两人和好如初而布的局。
“妈妈,你觉得怎样?一对分居的夫妇,能在同一天、同一时间相遇的几率大概有多少?我想答案应该不会是零。当然也有可能偶然相遇,但是几率实在太小了,一旦发生了,总让人觉得有人故意从中撮合。”
“总而言之,如果有大于零的几率,生命中就会发生各种可能性,因此,我们能够存活在世界上,背后必定有某种力量在暗地里运作,你的意思是这样吧?”
阿馨经常觉得自己被人观察和操纵,这种疑惑在他的脑海中萦绕,但他无法确定这只是自己身上才有的特殊现象,还是很普遍的事。这时,他感到一阵寒意,不由得颤抖起来,四处张望一下,发现窗户没有关好,便站起来关上。
2
阿馨上了床,躺在棉被里半个多小时,还是睡不着,索性躺在被窝里等父亲回来。
这间屋子隔成三间西式房间和一间和室,客厅只有二十平方米大小。对于只有三口人的二见家,这样已经十分宽敞了。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房间,但仍然常在和室睡觉,三个人躺成“川”字形。真知子睡在中间,两旁是秀幸和阿馨,这种情形自从阿馨出生以来就不曾改变过,他们很喜欢全家人在一起的那份温馨。
阿馨望着天花板,小声叫着躺在身旁的真知子:“妈妈。”
真知子没有反应,她一躺进棉被里就会很快入眠。
阿馨有种莫名的兴奋,他认为重力异常点的分布图和长寿村的位置互相重叠,并不是偶然的现象,因此,地球上所有的生命和地球重力之间,一定存在某种关联。这件事是无意中发现的。有一天,他在电视上看到介绍长寿村的特辑,没多久,他的计算机屏幕上就显现出一张世界重力异常地点的分布图,他也搞不清是有人从网上传给他的,还是自己上网时获取的资料。因此,他最近玩电脑的时候,总是非常注意关于重力异常区域的资料。
事实上,不管计算机处理信息的能力有多好,计算速度有多快,也不具备“灵感”的功能。机器无法把两个完全不相关的事物联系在一起思考,除非将人脑和计算机组合在一起。
阿馨最大的愿望是了解这个世界的结构,因此他很喜欢问各种问题,尤其是和生命起源有关的,例如生命是如何诞生的?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阿馨对进化论和遗传学很有兴趣,他所有的疑问也都集中在生物学上。他对“奥巴林的团聚体假说”中生命是从无机物的世界慢慢发展成RNA,然后产生DNA的说法持怀疑态度,认为一旦探索到生命的起源,就可以知道“自我复制”是很重要的一点。DNA控制“自我复制”,DNA中的遗传信息指导合成承载生命元素的蛋白质,而蛋白质是由数百个含有二十种氨基酸的组合排列而成的,并且由DNA指定其排列方式。氨基酸的功能并不仅限于组合排列,它对蛋白质而言是不可缺少的元素。如果将混沌时代的大海比喻成满溢的浓稠汤汁,那么,究竟是用什么力量搅动这锅浓稠的汤汁,才能让海中的生命诞生?氨基酸的排列方式是偶然产生的,还是具有某种特定意义,它发生的几率又是多少?这些都有待探索。
阿馨为了更容易理解,用简单的数字进行举例,假如在100个含有20种氨基酸的组合中,形成蛋白质的几率就是20的100次方分之一。20的100次方所得出的数字比整个世界的氢原子多得多。实际上,生命的诞生在几率上来说并不高,却依然诞生了,这一定是某种因素使然。究竟是什么因素呢?这正是他急于解决的问题。但他不想搬出“神意”和“被做过手脚”这种理由来解释。这一切或许是他的幻想,因为至今仍有许多理论无法证实。如果单凭自己的学识去推断自然事物存在的原因,最后可能连眼前的实体都会变成虚无。
昏暗的和室中仅有一盏小灯泡的光芒,四周的寂静让阿馨胸口的心跳声十分明显。突然间,一阵摩托车引擎声传到耳际,他眼前立刻浮现出秀幸骑着摩托车滑行到车库里的情景。“啊,是爸爸。”
秀幸买这辆摩托车还不到两个月,每次下车后,他总是带着满足的神情望着新摩托车。
阿馨今晚头一次凭自己的第六感来揣测父亲的行动。他想象着秀幸的每一个动作:关掉摩托车的引擎,把安全帽夹在腋下,走进电梯中,盯着显示楼层的灯……
电梯上升到二十九楼的这段时间里,阿馨也在心中默念着“一、二……”。电梯门一打开,秀幸快步走在铺着地毯的走廊上,然后站在二九一六室的门前,从口袋里找出卡片钥匙插进去。这时,阿馨想象中的动作和声音立刻被现实中的声响取代,传来一阵开门声,他在胸中呐喊着:“爸爸。”他很想跳起来去迎接,但还是克制住了——他想预测父亲的下一个行动是什么。
秀幸没有注意到家人已经睡着了,夹在腋下的安全帽碰撞到走廊的墙壁,发出不小的声响。他还是和往常一样哼着歌,今天弄出的声音比平常还大,让人觉得他精力旺盛。
屋里静寂下来,阿馨无法再预测秀幸的动作,他大脑一片空白。冷不防地,他的棉被被人一把掀开。走廊上的灯光突然亮起来,阿馨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线。秀幸一脚踏在榻榻米上,然后双膝跪下,把嘴巴凑近阿馨的脸庞,说:“小子,快起来。”阿馨故意装成刚被吵醒的样子,含糊地问道:“啊,爸爸,现在几点了?”
“半夜一点。”
“是吗?”
“快点起来。”有时候,秀幸会半夜故意叫醒阿馨,父子俩喝着啤酒聊到天亮。第二天,阿馨就会爬不起来,向学校请假,整个上午都在家里睡觉。上个星期,阿馨就有两天因为秀幸半夜吵醒他而上学迟到。秀幸觉得小学课程毫无意义,不去也罢。阿馨对父亲这种态度很无奈,他认为学校并不只是上课的地方,更是让孩子游戏的场所,可秀幸无法理解这一点。
“我明天想去学校上课。”为了不吵到熟睡的母亲,阿馨低声说,“我可以和您说话,但是不能太晚。”他坚持和秀幸约法三章。
“你这个小鬼还真会讲道理,到底谁才是爸爸?”秀幸故意不理会阿馨的顾忌,声音很大。阿馨为了让他闭嘴,马上跳起来将他推出去,他们离开走廊,往客厅的方向走去。
我到底更像谁?阿馨想。他和秀幸的脸形不太相像。从个性上来看,秀幸有些粗线条,阿馨则比较纤细。他虽然还是个孩子,但性格与外表都和秀幸不太一样。
“哇,好重。”阿馨喘了一口气,站着休息。秀幸一动也不动,赖皮地笑一笑,接着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啤酒,倒在杯子里,拿到阿馨面前晃了晃:“要不要来一杯?”
“不要,被妈妈知道,她又要生气了。”
“我只是随便问问嘛。”秀幸一口气把啤酒喝完,擦擦嘴巴。
“有您这种父亲,小孩子一定要更独立才行。”
秀幸又倒了第二杯,啤酒罐顿时空空如也。
“能像这样一边欣赏你的脸色一边喝啤酒,真是太棒了。”
事实上,阿馨并不讨厌陪父亲喝酒,看到父亲喝得津津有味,他也觉得很高兴。喝酒不仅能让秀幸消除工作上的疲惫,也可以稳定他的情绪。阿馨很体贴地又去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倒在杯子里。
“喂,小子,去把你妈妈叫起来。”
“不行,妈妈很累,她已经睡着了。”
“我不是也很累,都没有去睡觉。”
“那是您愿意。”
“没关系,快去把她叫起来。”
“您叫妈妈起来有事吗?”
“嗯,叫她一起来喝啤酒。”
“说不定妈妈不想喝。”
“没关系的,你只要说我叫她起来,她一定马上跳起来。”
“只有我们两个人也无所谓呀,而且我待会儿有事要问您。”
“拜托你不要再说那些艰深难懂的事情了,现在去叫妈妈,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您每次都这样。”阿馨十分不情愿地走向和室——为什么我得负责将熟睡中的妈妈叫起来?爸爸为什么不自己去叫?阿馨记得几年前他有一次把母亲叫起来,母亲气得惩罚了他一顿。
在二见家,秀幸并没有发挥父亲该有的威严,反而是全家人中最幼稚的一个,不过大家还是顺着他任性而为。尽管如此,阿馨还是很尊重科学家父亲,他只是觉得秀幸缺少一些成人必备的东西,至于是什么东西,他也说不上来。或许爸爸是多了点孩子气吧。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一般人会慢慢地褪去孩子气,增加一些大人该有的生活常识,如此一来,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大人”。
3
阿馨怀着忧虑的心情回到卧室,正在犹豫要不要掀起真知子的棉被,真知子却坐了起来,用手解开头发。
“啊,妈妈,对不起,吵醒您了。”阿馨立刻道歉。
“没关系。”真知子温柔地说。
阿馨很少看到真知子生气,她一向都不会提出无理的要求。二见家的关系呈现三足鼎立状态。阿馨面对真知子时是强势,但面对秀幸时就是弱势了,他对秀幸一些不合理的行为只能听命行事。秀幸对儿子采取强势态度,经常敷衍儿子,但面对自己的妻子就会收敛强硬的态度,碰到妻子心情不好的时候,他甚至有些胆怯,因此叫妻子起床的事,他都推给儿子去做。虽然真知子对儿子很宽容,但有时也会对秀幸的任性大为不满。这种强弱关系得到了平衡,才能维持二见家的安宁。三个人相处久了,有时难免产生一些误会,然而终究都会消解。
“你父亲在做什么?”真知子用手指轻轻按着脖子,将头发盘上去。
“他在喝啤酒。”
“这个人真是的,这么晚还……”
“他还说请妈妈也一起加入,如何?”
真知子笑了笑,从被窝里站起来。
“我的肚子也饿了。”
“或许他这会儿想我了吧。”
听到这种毫不避嫌的情话,阿馨的脸不禁涨红了,这让真知子有些奇怪,不禁微笑着看着儿子。阿馨非常在意父母亲密的一面。这源于六月中旬的一个晚上,他在厨房里无意中看到父亲全身赤裸的样子,顿时受到不小的冲击。
那晚,阿馨关在房间里玩电脑,去厨房里喝水。有时秀幸和真知子会关在各自的房间里工作,然后在各自的房间里睡觉,屋子里显得分外安静。阿馨心想,今晚他们俩应该在做各自的事儿,他没有注意到秀幸和真知子其实是待在同一个房间里。
阿馨站在黑暗中,将矿泉水倒进杯子里,然后放入一块冰块。他再次打开冰箱将冰块放回冷冻室,正好和刚走进厨房的秀幸打了个照面。借着从冰箱里照出来的灯光,他发现秀幸居然光着身子。
秀幸也吓了一跳,有些不悦地说:“你也在这里?”他毫不在意自己全身赤裸,依然从阿馨手中抢过杯子,大口大口地喝水。让阿馨更吃惊的是,秀幸的生殖器胀得比平常大,上面还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黏液,闪闪发光。平常阿馨和秀幸一起洗澡的时候,他的生殖器大多是垂下来的,但是现在好像刚完成了任务,很有生气。
一直到秀幸喝完水,阿馨仍然把目光停在他的生殖器上。
“你在看什么?羡慕吧?”
“哪有!”阿馨很不屑地回答。
秀幸用右手食指从自己的生殖器前端抹了一点精液,把手举到阿馨的面前。“看,这是你的祖先。”然后,他在大理石台的边缘擦了一下手指。
“咦?”阿馨转过身去,注视着大理石台边缘的白色黏液。秀幸恶作剧之后便转身走进厕所里,没多久,传出小便的声音。
阿馨搞不清秀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平常的行为幼稚得连个小孩都不如,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是位优秀的信息工程学研究员。阿馨一边思考这个问题,一边研究大理石台边缘的精子。他想象大量的精子在水中到处游来游去,然后失去热能慢慢死亡的样子。他甚至想象着那些精子个别的形貌,渴望了解它们活动的情形。
这些从秀幸的身体中重复分裂而产生的精子,和卵子一样拥有一半的染色体。与同数量的染色体结合,变成受精卵,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根据阿馨的理解,精子和卵子都是构成个体的基本单位。生殖细胞在生命诞生之后还会持续不断地生长,以达到繁衍种族的目的。
阿馨想不到自己竟然有机会亲眼观察父亲的精子,这是他生命的源头——我是从如此渺小的东西生长发育而来的吗?爸爸的身体中制造出精子,然后与妈妈的卵子结合,创造出另一个新的生命来,真是不可思议!
秀幸上完厕所后,发现阿馨还站在大理石台边。他已经忘了自己刚才率性的恶作剧。“小子,你在做什么?”
“我在观察爸爸的‘那个’。”阿馨头也不抬地回答。
秀幸不由得笑了一笑。“笨蛋,哪有人像你这么热心地观察那个东西。你不觉得害羞吗?”
秀幸顺手拿起厨房的抹布擦拭身上,然后丢到水槽里。霎时,阿馨脑海中想象出的生命图景完全被抹杀了,他顿时涌上一股厌恶感,尤其是看到秀幸随便用抹布擦拭自己的身体,然后随手丢弃,更觉得不舒服。
真知子当然不知道秀幸走出卧室后戏弄儿子的举动,她一旦知道,可能会十分羞耻,甚至有一段时间不和秀幸讲话,恐怕今晚也不会起床做下酒菜了。
真知子喃喃自语着:“真是没有办法。”她整理一下头发,把扣错的睡衣扣子又重新扣好。阿馨看到真知子的样子,不禁露出微笑。
4
真知子穿着拖鞋走着,阿馨跟在她身后来到客厅。
“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把你叫起来。”秀幸咧开嘴笑了。
“没关系,你肚子饿吗?”
“嗯,有一点。”
“想吃什么?”
秀幸抓住正要走进厨房的真知子,拿出啤酒杯。“先喝一杯吧。”
真知子接过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她不喜欢碳酸饮料,没办法一口气喝完整杯啤酒,不过酒量还不错。秀幸看着她喝完,将领带扯松一点。其实身为一名学术研究者,根本用不着系领带,但秀幸仍然习惯穿上西装、衬衫,骑摩托车去研究所上班。他穿着西装骑摩托车的情景经常招来路人好奇的眼光,但他一点也不在意。他站在忙着炒香肠的真知子身旁,开始向她报告今天在研究室发生的事。他指名道姓地批评着同事,根本忘了一旁的儿子,完全沉浸在夫妻俩的世界里,阿馨不禁觉得很无聊。
“阿馨,你有没有问爸爸那个问题?”
“什么问题?”真知子突然插话,阿馨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那个重力异常的事嘛。”
“哦,是那个。”阿馨把放在碗柜上的两张复印纸交给秀幸。
“这个孩子的新发现,让我大大吃了一惊。”真知子夸张地说道。其实这个发现对阿馨来说并不稀奇。
秀幸接过那两张纸,盯着其中那张画有“+”“-”数值和等高线的世界地图,过了会儿,他疑惑地问道:“这不是重力异常的分布图吗?”
秀幸又把视线移到另一张复印纸上,这次他可没那么快就推测出其中的含义。他脑海中已经有地球上的地质分布图,但是怎么看也无法理解第二张纸上的黑点到底代表什么意思。他依据重力异常的特性作各种推测,认为那或许是埋在地下的矿物。
“这是什么?”秀幸终于投降了,询问阿馨。
“这是标明全世界长寿村位置的位置图。”
“长寿村?”一听到这句话,秀幸马上把两张纸重叠在一起,“哦,只有在重力‘-’值的区域才有长寿村?”
“大概是这样吧。”阿馨十分兴奋地看着父亲,高兴地点点头。秀幸眼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辉,这正是阿馨喜欢和他谈话的乐趣之一。
秀幸抬起头来问道:“难道这就是你的问题?”
阿馨担心这个新发现只有自己不知道,别人却认为很平常。他说出自己的忧虑,秀幸却爽快地回答:“不会,至少我不知道。”
“是吗?”
“说不定人类的寿命和地球重力间存在某种关系。这两张纸如果没有显示出明确的特征,就会被人判定为偶然。不过,小子,长寿村的定义是什么?”
秀幸的质疑是正常的,阿馨也有相同的想法,长寿村的定义究竟是什么?是长寿的人口比其他地区多,还是平均寿命比其他地区的人长久?如果是后者,也可以将日本视为一个大长寿村。比较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对那些黑点设限制,和周围地区划清界限,然后筛选出超过百岁的人口,再和村子总人数相比较,换算出长寿几率的高低。实际上,长寿村在科学上并没有明确的定义,也没有实际数据证明长寿村的长寿人口比别的地区多,这只不过是个称呼。
“我想,长寿村在科学上应该没有确切的定义。可是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结果呢?”秀幸不断重复同样的话。
“爸爸,你听过其他表明重力和生命有关的理论吗?”
“嗯,我听说过如果在无重力空间里让鸡生蛋,会生出没有受精的蛋,这个你听说过吗?”
“我在很久以前听说过。”阿馨在三个月前观察父亲的精子时,也想到在无重力状态下交配的鸡产下没有受精的蛋一事。他好奇地想,如果卵子没有经过受精,只借着细胞分裂而诞生、成长的话,究竟会变出什么样的人,或许是个皮肤很光滑、有着鹅蛋脸的女人。阿馨对自己的想法很吃惊,甩甩头想驱走这种思绪。
“我想,在理论上应该没有什么关联。但是,你为何会把重力异常和长寿村扯在一起?”
“哦。”阿馨让想象力随意驰骋的时候常常听不到别人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始说明,自己看到电视上播出长寿村的专辑报道,一时心血来潮,便从计算机里找出重力异常的分布图。
“我想这只是一种偶然。”
“如果是无意义的偶然事件,之后也不会发生灾祸,就不算是不祥之兆了。”
“不祥之兆?”这种说法并不属于科学的范畴,阿馨不理解秀幸为何会提到。
真知子做好下酒菜后,走到餐桌旁,默默地听丈夫和儿子谈话,她一听到丈夫说出“不祥之兆”,便挨近他。秀幸马上察觉到妻子的反应,问她:“真知子,你知道什么有趣的不祥之兆吗?”
“为什么问我?”
“你不是一直很相信那种东西吗?”
真知子常常看周刊杂志上的占卜专栏,了解很多世界各地的民间传说。“哦,你说的不祥之兆是不是指‘送手帕给爱人,两人就会分开’这种禁忌?”
“那种事谁都知道,还有没有比较特别的例子?”
阿馨不知道秀幸想要哪种“不祥之兆”,其实他想找出两件原本毫无关联的事偶然联系在一起的例子。
“特别的啊……如果看到黑猫在水里游泳,身边的人会死掉。”
阿馨马上嘟起嘴唇问道:“咦,真的会吗?”
“是啊,你应该也知道呀。”真知子朝秀幸说道。秀幸却笑着问:“还有没有其他禁忌?”
“‘你踏出家门时,如果椅背对着窗户,钱包会消失’,你有没有听过这种说法?”
秀幸拍了拍手说道:“好,让我们来看看这些禁忌。我们无法分辨它的真伪,只能假定那是‘不祥之兆’。”
“哼!”
秀幸看到真知子噘起嘴来,连忙说:“我知道,‘踏出家门时,如果椅背对着窗户……’和‘钱包会消失’属于两种现象,其间的关联没有科学根据。照理说,全世界有许多不同的民族,生活方式不一样,不祥之兆也应当不尽相同。但我不理解的是,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居然也会流传着完全相同的‘不祥之兆’。以刚才真知子说过的‘不祥之兆’为例,别的地方是否也有这种说法?”
“当然有。欧洲和美洲大陆都有这种传说。”
阿馨和秀幸两人惊讶地面面相觑。
“真知子,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会有这些不祥之兆产生?”
“没有。”真知子很干脆地回答。
“小子,那你呢?”
“我猜应该和人的心理有关吧。”
秀幸面前已经摆了五个空啤酒罐,三人的谈话越来越起劲。
“‘不祥之兆’显示经历某种过程后,必定会产生某种结果,结果又多半以不祥的事情居多,当然也有好事。总而言之,‘不祥之兆’是讲述某种现象与其他现象间的关联性。”
“有时,这种关系可以用科学来说明,例如‘如果云从东往西飘,就会下雨’这种‘不祥之兆’,用现代的气象学就可以解释清楚。至于‘拍照的话,寿命会变短’,以及‘筷子断了,木屐带子会断掉’或‘看到黑猫和蛇会遭遇不幸’,都让人觉得心里发毛,引发人们的不安。”
“问题是有些现象没有任何道理,令人摸不清为什么会产生这种传说,例如‘踏出家门时,如果椅背对着窗户……’和‘钱包会消失’,这两种现象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
秀幸说到这里就停下来,盯着阿馨看。
“这或许是从许多经验中得出的。”
“没错。想提高‘踏出家门时,如果椅背对着窗户……’和‘钱包会消失’两者相符的几率,必须看看实验结果才知道。”
“统计数据又是怎么来的?”
“这一定是当事人观察到这两种现象之间有关联性,才跟别人说的,当事人发现钱包不见时,刚好椅背对着窗户,因此转述给其他人。最重要的一点是,听到这件事的人也有过类似的经验,因此坚信确有其事。一旦这个传说为第三人所知,如果他没有这种体验,就会置之不理,这种传闻也会因而消失。如果是大家都有这种共识,‘不祥之兆’就会流传下来。只要这两种毫不相关的现象产生关系,而且有普遍性,这种关系就会变得更为坚固,现实和假想空间便开始互相呼应。里面可能有很深的关系。”
“生命的产生也是这个道理呀。”阿馨喃喃自语。真知子和秀幸不禁对视了一眼。
“这让我想到了‘环’。”真知子喃喃道。秀幸马上给她使眼色,让她换话题,他不想触及和“环”有关的事。
秀幸出身医学院,大学毕业后继续攻读硕士,并且改变原本专攻的科目,改念元数学,重拾对生物学的兴趣。他认为,如果能用数学术语来说明生命的表现方法,生物学会更加生动活泼。
秀幸即将博士毕业时,被网罗到由日美合作的“人工生命开发”计划内做研究员,一直很想利用计算机创造“人工生命”。他二十几岁就和真知子结婚,但那时还没有小孩。当了五年的研究员后,研究计划突然被冻结,终告失败,秀幸一直无法释怀。这个突然遭冻结的“人工生命”计划,名称就叫“环”。
5
秀幸还是顺着“环”的话题说了下去,他问阿馨:“你认为生命的产生,是出于偶然还是必然?”
“我只能说不知道。”
目前阿馨只能确定自己是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因此可以说生命是必然的。但他无法确定地球外是不是还有其他的生命,因此也可以说,生命是宇宙偶然的恩赐。
“你有什么想法?”
“我们不该用现代科学的眼光对未知的事物作评判,这是不对的。爸爸不也常常这样说吗?”
秀幸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阿馨看到秀幸脸上的红晕,就知道他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桌上已经摆了六个空啤酒罐。
“你只要把它想成一种游戏,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此时真知子又回到厨房做炒面,她停下手上的动作往阿馨这边瞧,眼中闪烁着骄傲的光芒。
阿馨认为,既然宇宙是生命的发源地,那么以人当例子比较好。首先,婴儿应该从何时起算是一个“完整的人”?是从母体分娩出切掉脐带的时候?还是在输卵管受精后到子宫着床完毕的时候?
人的神经系统在受精三周后就形成了,如果那时胎儿就有思考能力,对胎儿来说,母亲的子宫就是整个宇宙,胎儿会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面,一边浸泡在羊水中,一边想着出生计划。胎儿全然不了解子宫外还有其他世界,也无法知道自己是由生殖行为产生的。从子宫内部的环境来推测,或许他会认为羊水就是生养他的父母吧?羊水有如覆盖在原始地球上的有机质浓缩水,将它搅拌一下,就会产生包含二十种氨基酸的蛋白质,然后它开始自我复制……
然而,这就像让人猿用打字机打出莎士比亚的文章一样,成功几率差不多等于零。假设有人说,人猿在好几百万年前就会使用打字机,一般人绝对无法接受;再说它们能打出莎士比亚的文章,人们一定会认为这件事被人做过手脚,一定是哪个人打好的。但是泡在羊水中的胎儿只会认为自己的出生是偶然,并不会有“这件事让人做过手脚”的想法,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胎儿大概在子宫内发育三十六周,然后从产道诞生,第一次接触到生下他的母亲。随着时日的延伸,增加许多知识以后,他才能知道自己是如何诞生的。处于子宫内部的那段时间内,胎儿应该没有认识外在世界的能力。
阿馨从胎儿在子宫内、子宫外这两段成长时期的特点,来推理宇宙和地球上生命现象的产生究竟是偶发还是必然。
子宫孕育胎儿的机能几乎是先天就具备的,而“受精”这种现象可以是偶然的,也可以是刻意而为,很多女性就计划不生小孩。女人一生中如果生两个小孩,那么胎儿待在子宫内部的时间就不满两年,还是待在子宫外的时间比较长。
再回过头来看看这个宇宙,既然宇宙中存在生命,那生命就属于必然现象吗?子宫更多的时候并不是作为胎儿生活的场所,这么看来生命的孕育是偶然的。而且宇宙中也不是到处都充满生命,因此大概可以认为,宇宙不孕育生命才是自然的。
阿馨在秀幸面前再次打开重力异常分布图,指指某一点,那是横跨北美大陆西部的亚利桑那州、新墨西哥州、犹他州、科罗拉多州四州的沙漠地带。“您认为这个地方怎么样?”
“这里有什么?”秀幸努力睁开眼睛,靠近地图。
“看看这附近重力异常的值。”
秀幸发觉眼前的数字有些模糊,不禁揉揉眼睛。
“你看,对着这一点,等高线的值慢慢变小了。”
“真的。”
“这里的重力异常现象极为明显。”
“哦,负值非常大哟。”
“以地质学来看,这附近应该存在某些东西,才会造成重力异常现象,说不定这里的地底下埋藏着质量特别小的物质。”
阿馨用笔在这四州的交叉点附近打上“×”记号,那个地点并没有写上准确的重力值,但从它四周的等高线来分析,那儿的重力非常小。阿馨和秀幸无言地望着地图。此时,原本睡着的真知子忽然抬起头来,疲倦地说道:“那下面一定没有东西。”她显然装作睡着了,偷听父子两人谈话。
“什么?你还没睡着?”
阿馨明知沙漠底下并没有埋藏东西,然而还是觉得,如果地下有个巨大空间,要说明重力异常现象就容易多了。地底下可能有个广大的钟乳石洞,而且从远古时代起就有部落住在里面,如此一来,长寿村就很可能存在了。阿馨突然产生一股强烈的意愿,很想去那个地方一探究竟。
“这不是很奇怪吗?在什么都没有的空间里,存在着某种东西……”真知子自言自语,从椅子上站起来。
“妈妈,你对这个地方也很感兴趣吧?从重力异常负值和长寿村的位置一致这一点看,这里很可能是长寿村的所在地。”
其实让真知子感兴趣的是北美的民俗学,尤其是美国各州的民俗活动,阿馨故意设下圈套,他觉得与其从自己嘴里讲出这个期望,不如让真知子说出来,实现的机会更大。一如他的期盼,真知子对这件事非常感兴趣。
“这里是印第安人居住的地方。”真知子知道那些印第安部族从远古以来就一直定居在荒凉的沙漠和溪谷旁,虽然不能确定那个地方就是长寿村的位置,但光凭猜测就激起她的好奇心了。
“这小子不知道在计划什么。”秀幸察觉阿馨另有企图。
阿馨带着期盼的眼神看着真知子,诱导地问:“你是不是很想去那里看看?”
“那还用说吗?”
“你们想到这四州交界的沙漠地带去?”秀幸若有所思地问道。
“咦?”阿馨偷看了一下秀幸的表情。
“大概明年夏天或后年,我可能会被调到这附近去。”
“真的?”阿馨高兴地大叫。
“嗯,因为新墨西哥州的罗斯阿拉墨斯研究所和圣塔菲的研究所有点事情,必须过去一段时间。”
阿馨马上在父亲面前双掌合十祈求:“请带我一起去。”
“真知子,你也要一起去吗?”
“那当然。”
“好,那我们就全家一起去吧。”
“就这样约定啦。”阿馨马上拿出笔和纸,写好一张同意书。凭着过去的经验知道,有了这张纸的约束,实现愿望的几率远大于秀幸口头上随便说说。秀幸潦草地签好名字,拿起同意书说:“看,我可是很认真地和你们约定啦。”
阿馨拿过同意书,看了看内容,才安心地准备睡觉去。
屋外的天色已经亮了,太阳正从东边升上来,发出炙热的光芒,完全不像九月该有的气候。西边的天空中,星星尚未完全消失,让人搞不清楚现在到底是夜晚还是早上。
秀幸和真知子回卧室睡觉了,阿馨依然站在窗边欣赏风景,随着太阳升起,晨曦多变的色彩让他欣喜不已。眼前的东京湾飞来一群群海鸟,发出嘤嘤的鸣叫声,然后划过即将消失踪影的星空下方。
太阳完全从东边的地平线上升起时,阿馨才走入和室。秀幸躺成大字形睡着,没有盖毛巾被;真知子则是弓着身体,抱着毛巾被,看来睡得很熟了。阿馨握着要去沙漠的同意书,抱着枕头侧躺下来,然后弓着身体,带着愉悦的笑容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