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处春季,谷内绿意盎然,草木遍布。
楚凌昭一路跳行下到谷底,却见得一条足印横叠的小路,曲折蜿蜒,不知始终。
既然有道路,必然有出口。
他随意择了一头,沿着路径行去,过得两柱香时分,终于出得山谷,道路也变得宽阔几分。又沿着路径南下四五里路,终于见得一户大屋人家。这大屋墙印红漆,顶覆瓦片,风格迥异于藏边,料想已到得中原地带。
其时天色渐暗,楚凌昭上前撞了两下门环,叫道:“有人吗?过路客想借宿一晚。”三两呼吸过去,却是无人应答,又连撞两下门环,再度询问,片刻过去仍旧无人回应。他试着推了一下门,发现内里有门栓顶住,料定屋内有人在家,身子向前一靠,往门缝里瞄了一眼,却见得里边同有一只妙目瞧向自己。他甫欲开口询问,那门内之人却抢先尖叫一声:“啊!”跟着身后传来一道破风声。楚凌昭迅速把身一别,大门当即传来“噔”的一声,定睛一看,门上赫然插着一支夺命短箭。他眉心一竖,身转半圈甫见一道黑衣身影,背后又接连传来利物破风声,立时双脚一点,迅速腾身朝后翻去,右手同时摸到后肩拔出包袱内木剑,剑招疾出。此番兔起鹘落,那刺客尚未来得及再发暗器,长剑已然架脖。
但见对面之人一袭黑衫,云鬓娥眉,面覆黑巾而不见全貌,却也能识得是个女流之辈。
楚凌昭道:“姑娘,我与你无怨无仇,何故暗箭伤人?”那女郎瞧出他身手厉害,气道:“无耻匪徒,今日落到你手里,一剑杀了我罢!”
楚凌昭道:“什么无耻匪徒,我与你素未谋面……”他忽地留意到那女郎不敢看向自己,心思一动,低首一瞥,原来自己身着片缕,一身衣物破烂不堪,已有多处地方裸露出来,也难怪会被当成坏人。他此番东行,不过两身衣裳傍身,跋山涉水之时皆给勾得残破不堪,此时身上所着乃是最为完好的一件。
当下既知是误会,楚凌昭尴尬一笑,收回木剑,说道:“适才多有得罪……”他后话未及出口,那女郎却趁机再发一箭,眼下二人相距不到三尺,加之短箭突兀迅猛,楚凌昭终是未及反应,登时给那短箭扎入左侧大腿。
楚凌昭心下骇然,立时拔下短箭,点住髀关穴,就地打坐,再也顾不得其他。原来他修习《大般涅槃经》有成,对自身经脉感应敏锐,冷箭入腿,便即感到一股毒性沿着腿部经脉直上,当下性命垂危,唯有打坐运功压制毒性蔓延。那女郎冷笑道:“本姑娘的毒岂是那么容易解?”果不其然,话音甫落,楚凌昭当即晕了过去。
那女郎走上前踢了他两脚,确无诈死,秀指一伸,在他周身连点两下,随后起身行至那户大屋连撞几下门环。过不多时,大门顿开,走出一个黄衫婢女,那女郎指着楚凌昭说道:“你叫来小翠一齐将那乞丐搬到柴房。”言罢,迈步入屋。那小婢点头应是,合起门,过得片刻大门重开,走出一黄一青两道身影,到得楚凌昭身边将他抬起,送入屋里。
“师父,世间傍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
“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我若忍他、让他,他欲杀我,何以处之?”
“唰”寒水扑面,楚凌昭立时脱梦醒来,两眼微动,只见自己正处于一处柴房当中,斜挨柴堆,身上盖了一层粗布,丈外靠门处站着两名女子:一着黑衣,手持软鞭,一着黄衣,手抬包袱。他稍稍扭动身躯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手脚被捆,身体脱力,竟尔使不上劲。
“你是谁?为什么会知道这里?是谁派你来?”黑衣女子见他醒来,一连三问。楚凌昭却没有回答的意思,而是闭起双目暗运心经。黑衣女子未闻应答,手中软鞭一甩,“啪”的一声抽到他身上。
楚凌昭眉心紧拧、怒目圆睁,他自得乔峰相救,从此不再受任何屈辱,这一鞭子抽下,却是唤醒了童年的经历,一股屈辱感自心底油然而生。“阿弥陀佛。”想起萨因陀教诲,他暗念一句佛语,压下心中怒火,说道:“我不过一佛门俗家弟子,你我素昧平生,何故如此欺辱于人!”
“小姐,他好像真的是佛家弟子。”那黄衫小婢插过嘴,将一袋包袱拆开递了过去。黑衣女子瞪了她一眼,随意翻了翻里头的卷轴经文,说道:“佛门弟子不都是光头吗?你怎留着一头脏乱头发?”楚凌昭急道:“包里是我师父的遗物,你们不要乱碰!”那黑衣女子饶有兴味道:“难道这经文里藏了什么武功秘籍?”说着,不顾劝阻,逐一拆开三封卷轴,两卷无字,一卷写满陌生梵文,又拆开那一封书信,发现也是一样梵文,说道:“什么狗屁经文,怎地一个字也看不明白!”一气之下,将卷轴信函一齐扔给身旁小婢。那小婢慌忙接过。便在这时,一阵清风拂进门,那信函竟尔随风飘向一旁灶火。楚凌昭急忙大呼一声:“不!”挣扎要去救信。那小婢看出信函重要,奈何抱着一堆经文不便追赶,只腾出一手够了够,终究没捞着,眼看信函即将投入灶口,黑衣女子眼明手快,软鞭一甩卷向了过去,可她习惯以鞭抽打,是以鞭上劲道强大,鞭尾触及信纸,直击得粉碎。
楚凌昭面沉如铁,双眼一闭,想到适才做梦情形,又猛地睁眼,苦笑道:“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哈哈!”
那黑衣女子丝毫不知,自己这一举动竟尔让一位吐蕃高僧十七年的功夫付诸东流。
那小婢受他惊吓,靠向黑衣女子,说道:“小姐,那人不是发疯了罢?”黑衣女子眉心微蹙,想道:“我不慎打碎了他的宝贝,又将他毒至武功尽失,待他功力恢复,少不得要找我报仇。”念及此处,说道:“小玉,你去将他手筋脚筋挑断,再送出谷去。”她终究是良心未泯,没有选择杀人除患。那小婢却慌道:“小姐,咱们好像是误伤了人家,这样做不太好罢?”黑衣女子一巴掌甩去,呵道:“谁知道他是不是什么恶人派来的奸细!”
楚凌昭冷冷一笑,说道:“我本是吐蕃明慧寺俗家弟子,一路翻山越岭回到家乡中原,不慎误入此处。你心中早已知道一切只是误会,只是怕我报复寻仇,又不忍心杀我,是以打算废去我武功让我自生自灭,是也不是!”他说到末尾“是也不是”四字,声如洪钟,震得黑衣女子冷汗涔涔。她心思被揭穿,恼羞成怒,猛甩一鞭,抽到楚凌昭脸上,带出一道殷红鞭印,又连着抽了他几鞭。楚凌昭封口默然,不吭一声,只瞪着一双怒目。那女子见他强装硬气,心头怒火更甚,手上劲道强上几分,一鞭鞭抽下,竟将他身上那张薄布击穿。
“小姐…”那旁边小婢看不过眼,劝道。黑衣女子收手呵道:“住嘴!我现在命令你把他的舌头给我割下来!”那小婢倒不似她那般蛮不讲理,当下既知己方冤枉人家,却是不忍心再行恶事,只站在一旁,低首不言。黑衣女子扬起手掌,又不忍打下,右足一顿,冷哼一声,负气离去。那小婢往门外瞧了一眼,便即抬着包袱走到楚凌昭身边蹲下,说道:“这位师傅,我们家姑娘对男人有偏见,对我们这些下人极好,你不要怪她。”楚凌昭冷然道:“你不必再假意惺惺。”说完这句话,就此封口不言。那小婢又说了几句黑衣女子好话,见他不为所动,也不再多言,放下包袱后自行离去。
楚凌昭双眼一合,脑海中两道声音此起彼伏,争执不休:
“此女恶毒无比,她欺我辱我,该杀!”
“莫给一时仇恨遮蔽双眼,我且忍她让她,恩怨自化。”
“她毁坏师父遗物!”
“不过身外物,恩师存于心。”
“她不分青红皂白,杀了她为民除害!”
“师以慈悲木,教我慈悲心。”
……
两种对立想法你来我往,楚凌昭不堪其扰,不知不觉昏睡了过去。
“小师傅,小师傅。”
耳边传来几声轻呼,楚凌昭渐渐睁开双眼,一缕昏黄光晕入眼,只见一青衫少女立于身侧,装扮与那黄衫婢女别无二致,自己仍旧身处此前柴房,地上却没了包袱影子。那少女见他醒来,指了指地上饭菜,三荤一素,有鱼有虾,说道:“小师傅,快点吃些东西罢,吃完再清洗一番,水已经给你热好了。”又指向一个五尺高木桶,水汽蒸腾。
他甫一醒来即感到手脚自由,只差经脉兀自堵塞,尚且无法运转真气,当下听闻少女提示,闻到饭菜香味,食欲大起,但思及此处乃是黑衣女子地盘,内心有所顾虑,任那腹中如何咕叫,就是不动碗筷。那青衫婢女咯咯一笑,道:“放心罢,饭菜没毒。”说罢,秀指夹起一块鱼肉,送入口中,边道:“这锦鲫鱼肉质鲜美得很。”
楚凌昭风餐露宿多日,早已对这荤素兼备的饭菜垂涎欲滴,待那青衫婢女验明无毒,当即抄起碗筷狼吞虎咽。那青衫小婢那曾见得人这般吃食,但见他虎吞几口,地上四五道菜登时失去踪迹,不禁惊叹连连。
那小婢待他吃完,说道:“这些饭菜是我们姑娘的意思,你既已吃完,此前恩怨就此一笔勾销?”楚凌昭眉心一竖,心想这户人家怎都喜这般刁蛮霸道、强词夺理,盯着那小婢半晌,想到黑衣女子诸般暴虐,又想到眼前小婢尚算良善,心中一软,终究还是决定妥协,点点头,道:“归还包袱,给我解药,两不相欠。”当下他仍是善念占据主导,不愿轻易结下仇怨,既然决定放下恩怨,绝无回头报复之心。青衫小婢喜道:“好,我这就去告诉姑娘,你且自行洗浴。”拾起地上杯盘,出了门去。
“师父十七载之功,我又岂能轻易辜负?”暗暗压下心中偏执念头,楚凌昭站起身,活动一番筋骨,便即走向浴桶。他已有二十来日未曾洗浴,当下有机会清洗,自然不会拒绝。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
《金刚经》与《大般涅槃经》多有相辅相成之处。楚凌昭盘坐浴桶之内,口诵《金刚经》,体内却运转《大般涅槃经》所述之涅槃功,只觉丹田气海无碍,经脉却堵塞不通,真气无法运转。饶是他一身功力再强,调息半晌,仍是无法解得这麻筋之药,内心不禁暗想那女子性情乖张暴戾,不知有否利用这麻筋之毒伤得无辜之辈性命。
便在此时,忽听得“啊”“啊”“登徒子”三声尖叫陆续传来,原来是黑衣女子和那青黄两个婢女无意闯入柴房,看到了不该看的场景。
那黑衣女子恼转娇躯,背过身,气道:“我原以为你是好人,没想到竟也这般无耻!”那两小婢却是已经奔逃出去。楚凌昭道:“怎地你看了我身子,反说我无耻?”黑衣女道:“你……你不要脸,洗浴不会关门吗?”楚凌昭道:“关门与否乃我自由,你偷看反说我无耻,又是哪般道理?”他心知绝不能给这暴戾女子落得口实,否则自己性命难保。那黑衣女子给他这般回呛,口中不住“你…你…”个不停,可你什么却道不出来,最后猛跺一脚,负气出门。
当下心境被坏,楚凌昭无心再浴,匆匆搓洗一番,随即麻利换上女子所赠衣物,出门寻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