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贞观年间,大唐、吐蕃双方联姻,文成公主入蕃,东方禅宗随之流入,与那本土密宗争斗百年,最后统归一体,对外仍以“密宗”称之,实则内里则分为东、西二密。“东密”自然是禅密合一后,以禅宗思想为主的一派;“西密”则恰恰相反。
东密有禅源,故而每隔几年必派人前往禅宗源头少林寺交流佛法。
达摩院演武堂。
左首一指如离弦之箭,势不可当;右首同有一指,如银枪直刺,气势如虹。“砰”地一声,针尖对麦芒,两指相撞即分,激起的一股无形气浪却将丈外的罗汉竹叶震落。左首长耳老僧右手化指为掌,激拍而出;右首白眉僧却收指成拳,左右齐出,右拳迎掌,左拳自下而上攻向对方下腹。长耳老僧眼疾手快,左掌下沉,排开那致命一拳,同时右掌成爪扣住拳势。那白眉僧登时弃拳成手,抽出爪势,又收掌为指疾点过去。长耳老僧暗道一声“来得好”,右爪一收,左指后发迎上。
两指再撞,二人齐齐后退三步方止住身形。两僧相视一笑,默契收手,就地打坐调息。
那长耳老僧名唤萨因陀,是吐蕃“东密”明慧寺的高僧,法号大智圣王,善使一手因陀罗指和雪鹫爪法;白眉老僧是这达摩院的上代首座,法号灵正,精通罗汉拳、摩诃指、韦陀掌等九项少林寺绝技。
二人皆年近古稀,方才相互交手两百余招,内力损耗过甚,调息了足足一柱香时间才堪堪站起身来。萨因陀双手合十,当先开口:“世兄佛武兼济,贫僧心悦诚服。”灵正回以佛礼,道:“善哉善哉,圣王过谦,因陀罗指和雪鹫爪法亦不遑多让。”
一旁围视的三名僧众见得二人安然无事,这才放心上前询候。
当下萨因陀又和其余三位灵字辈僧人讨论了半晌佛学机锋,值逢先辈话题之际,倏而话锋一转:“东密、禅宗同源而出,敝人有一梦想,愿列位世兄慈悲。”
在场诸位灵字辈高僧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毕竟他们已数次拒绝过对方请求,一再拂人面子,内心总归过意不去。
非是他们故意刁难,只因萨因陀所图乃是他们少林至宝《易筋经》,饶是他们佛门众人再看淡名利,也不可能将如此宝物借与外人品阅。
萨因陀见众僧面露难色,再道:“贫僧愿舍出敝寺《大般涅槃经》作为交换,只求一阅,绝不贪私。”说着,右手探入胸前纳袋,掏出一本羊皮古籍。
灵明道:“圣王次次论佛,必求阅本寺至宝《易筋经》,不知是何缘由?《大般涅槃经》珍贵并不下于本经。”
萨因陀想了想,自己年近古稀,体力衰退甚重,恐怕日后再无机会重上少林,而明慧寺诸僧资质不足,更无法完成本寺遗愿,为今之计只有坦言相告;说道:“实不相瞒,敝寺祖师出身禅宗,《大般涅槃经》乃是师祖凭借对《易筋经》的理解所创。奈何师祖精力有限未能完成最后两卷,最终抱憾圆寂,遗愿也流传至今。贫僧年近古稀,日后怕是再无机会与列位世兄谈佛论武……”说到最后,话里似有一股无尽的惭恨之意。
四僧对视一眼,皆看到各自眼中藏着几分狐疑,虽说佛门中人戒打妄语,可在至宝面前谁又能保证对方话里的虚实?灵门道:“个中原有如此隐情,然则我寺有规定,除了掌门和达摩院首座,不可再将经书借阅他人,圣王不免强人所难。”
最后一丝希望断绝,饶是萨因陀佛法再高深,也不免心怀失落。当下他心情郁结,长叹一声,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几分。
四僧知他着了痴相,齐道:“阿弥陀佛。”佛语之中渗入四人内力,当有破妄醒神之效。萨因陀受得四人恩惠,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道:“善哉,承蒙四位世兄点醒。”
灵门道:“圣王毋须执念,天下间无一事物尽善尽美,我等只需秉持向佛之心,引渡世人即是大功德。”此番话却是暗指萨因陀舍本逐末,忘记了求佛之心反而专注末枝旁门。萨因陀点头明意,不再纠结于此;又与众僧谈论半日佛理禅机,过得正午食过斋菜,领着随身两徒下了山去。
外来僧友访寺本该由少林掌权字辈招待,然则这大智圣王辈分还要高出玄字辈弟子,故而只能由灵字辈退隐高僧接待。只是送别时,掌门需出面以示礼重。
众僧送别大智圣王,复返寺内达摩院。
玄慈道:“阿弥陀佛,不知师叔可探出吐蕃圣王佛学深浅?”话问佛学,实指武功。其余三人亦齐望灵正,静待解答。灵正道:“圣王功力高深莫测,老衲颇有不如。”四人内心皆感诧异,只因灵正乃上代达摩首座,代表着少林最强武力。
灵明道:“师兄过谦,方才你与圣王对指明明是平分秋色。”灵正道:“非也,你们且看贫僧与圣王留下的脚印。”说罢,当先走近方才对战之地,四人拔步跟上。灵正指地而言:“最后那一指,你们只看到贫僧与圣王同退三步,可是圣王三步一步比一步轻,贫僧却是一步比一步重。”只见那地上左右八只脚印果如其言,左边最前两只尚且入泥半寸,最后并排那两只仅剩一层淡淡印记;右边却是一脚比一脚重,最后双脚更是入泥寸许。
灵门道:“大智圣王内功所倚必是《大般涅槃经》,《易筋经》所衍之功竟有如此威能!”灵正道:“阿弥陀佛,师弟勿妄自菲薄,非是我《易筋经》有所不如,而是我等资质愚钝,不得其要。”余僧闻言,皆深以为然,《易筋经》贵为佛门第一要典,除去祖师达摩,迄今尚未有人真正练成。玄慈双手合十道:“善哉,师叔所言甚是。”
当下诸僧揭过此事,重谈佛论禅。
另一头,萨因陀抱憾下山,行路全然心不在焉,耽搁了行程,一行三人临近酉时才堪堪下至山脚。又行半个时辰,路过一村庄,此时天色已然暗下,唯有择地投宿。
萨因陀介怀祖师遗愿,独行路上不闻外物,蓦地里只感下腹受了甚撞击,跟着“啊呦”“哐当”两声先后传来,四下里登时弥漫一股浓重酒味。
“臭和尚,你怎地不看路?撞得我生疼!”楚凌昭骂道。
乔峰喜饮酒,且一饮起来就像无底洞,乔三槐担心他饮酒伤身,便叮嘱那卖酒村民限量卖给他。所谓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乔峰为满足酒欲,唯有托楚凌昭代买。
楚凌昭急于送酒,一路奔行,看到前方和尚时候已经特地往另一旁跑,岂知那老和尚竟主动靠过来撞上。
萨因陀这会已经回过神,回想起方才情形,微微颔首,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是贫僧之过,小施主可还安好?”说罢,伸出援手。楚凌昭见他慈眉善目不像什么恶人,但自己受撞不说,还损失了一坛酒,这会还怄着气,却是没承他情,两手撑地自行站了起来。萨因陀猜到了他的心思,淡淡一笑,右手掏进左袖,取出一块小碎银子,重递了过去:“小施主,你我有缘,这点银子当作是老衲的赔礼。”楚凌昭暗道这老和尚倒也是讲理之人,说道:“你只管赔我那一坛‘烧刀子’就够了,用不着这么多钱。”
误入江湖几个月,他深知“拿人手短”之理,两手一推表意拒绝。岂料他掌心甫触及和尚之手,竟猛地抽搐倒地,身子兀自颤抖不已。
此番变故乍起,萨因陀未及反应,待看到楚凌昭猛然倒地,抽搐颤抖,才知事态严重,立时将他扶起,掌心对其后背注入真气。
过不多时,那两个寻宿弟子归来,萨因陀差一人将楚凌昭背上,一齐朝那借宿处行去。
其时夜幕拉下,乔峰苦候两柱香不见人影,内心忽然生出一丝不安,大步一跨即往酒家奔去;到得半路嗅到地上“烧刀子”酒气,再瞧见那地上破碎的酒坛,内心一紧:“莫不是贤弟遇到了恶人?”又想起方才半道上碰到的三个和尚身上也有一样酒气,心道:“糟糕,我当时急于赶路,没注意到当中一人身材不对劲,想来极有可能是背着贤弟之故。”念及此处,当即调头回跑。
乔峰发足狂奔,片刻之间即赶至方才会面之地,嗅到空气中弥留的淡淡酒气,再一细看雪地脚印,确认方向,立时往岔道奔去。
过不多时,来到临村,又循着脚印到得一户农家小院,大门紧闭,内闪灯火。
乔峰心道:“那僧人虏我贤弟不知何意,我且先暗中刺探,以免误伤好人。”来到侧面,两脚一蹬跃上墙头,猫下身子向正屋摸去。
“师父,这位小施主得的什么病?”左首圆脸沙弥问道。方才便是他背的人。右首长耳老僧此时正坐在床边给榻上昏迷的楚凌昭探脉,但见他眉心微竖,收回诊脉右手,说道:“有客前来,何不现身?”乔峰心知已经暴露,也不再隐藏,摸到房檐跳了下去,走到门前轻扣两下。那沙弥开了门,将他迎入。
“乔峰参见大师,”乔峰走上前,双手合十,“敢问大师是否在为舍弟治病?”
萨因陀初见乔峰,只感此子面蕴勇猛之气,有如佛门中的护法金刚一般,料想他所言非虚,说道:“阿弥陀佛,老衲吐蕃明慧寺萨因陀,令弟体内藏有附骨寒毒,老衲也无能为力。”乔峰点点头,说道:“我义弟体内确有寒毒,可惜昨日我们错失了双尾灵狐……”萨因陀双眼一亮,说道:“不知小施主师承何处?”乔峰道:“小可师从少林寺。”
“果然。”萨因陀心中暗叹一声。吐蕃环境适合雪生动物生存,因而双尾灵狐虽稀少,倒也不似中原这般罕见,他们明慧寺中就饲养了一头双尾灵狐。他看到乔峰生具佛缘,便起了收徒心思,本欲以治病为交换条件收他这个徒弟,可是听闻他师从少林便绝了这一念头,似乎少林寺便是自己一辈子的克星,治病一事更不愿再提。
乔峰见萨因陀半晌不应,说道:“大师若无甚吩咐,小可便先回家知会一声父母。”萨因陀感觉痛失良材,也不答话,只点了点头。乔峰两手抱拳:“今夜就劳烦法师了。”说罢,转身出门,担心惊扰到主人,只好再跃围墙。
翌日破晓,乔峰早早来访。
萨因陀见着他发顶露水,淡淡一笑,说道:“施主当真有情有义。”乔峰听出他语含几分讥讽之意,尴尬一笑,说道:“大师,我兄弟醒过来了罢?”
昨夜他向恩师证实萨因陀身份后,仍不放心,是以在路口榕树上守了一夜。萨因陀说他“有情有义”,既指他对兄弟有情有义,又暗指他不信任自己一干人。
萨因陀道:“阿弥陀佛,小施主寒毒入骨,现在还未醒来。”
乔峰急道:“大师可有甚法子?我义弟父母去年遭奸人所害,小小年纪就没了爹娘,后来又不幸遭人毒手患上寒毒。大师如若能救得了我义弟,有什么要求,乔峰就是拼了命也要办到!”昨夜他得恩师指点,言明吐蕃多有雪中灵物,兴许对方会有法子医治寒毒,是以才会道出这番话来。
萨因陀略做思忖,看向病榻上的弱小身躯,只见得他小脸惨白,冷汗如柱,又闻其命途之坎坷,心中一软,想道:“枉我身为佛门中人,竟然因为一己之私而见死不救,委实愧对佛祖。”
点点头说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老衲需得将小施主带回明慧寺。”
乔峰双膝一屈,直直跪下:“大师慈悲,小可代义弟谢过。”说罢,头一矮,“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
楚凌昭这会儿刚好醒来,瞧见自己大哥竟对那老和尚磕头,心中一急,登时又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