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帐细垂银烛背。
这句诗本是人说洞房花烛之景象的,明烛之背的丝罗帐子柔和垂下衬一番心境罢了。
孟逸歌皱着眉心缓缓睁开眼时,莫名想起这句话只觉得烦闷;好好的罗帐弄这么薄干什么,连个烛光都挡不住,顶个什么用。
说来也气人,谁家姑娘睡醒犯闷没个二两脾气了。
本就是受了伤一犯病就晕了过去,睁开眼就被喂下了一碗药汤,结果又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这一天都有大半是在睡着的,药劲儿一过就该醒了,说什么烛火太亮不如说是饿醒的。
隔着罗帐,罗帐前还有屏风,屏风之外的茶座旁才点着暗烛,碍着她什么事儿。
坐起身来晃晃脑袋醒醒神儿,掀开被褥伸腿落塌,鞋子就在一旁,她扫了一眼却不穿上;赤脚受凉更好玩儿些。
撩开罗帐一角儿,一伸脖子眯了眯眼似乎看见屏风后头烛火处有人影。
这是皇帝养心殿的暖阁,寻常人等根本进不来,再说这大半夜的什么人会在烛火处的小几下蹲坐着。
她赤脚落地,踩在金砖地上,冰凉由足入体反倒让她觉得舒适无比。
皇宫的地面儿用的都是“金砖”,而非木质;所谓金砖不是黄金的砖,而是专供宫殿等重地所用的一种上等的铺地方砖。因其质地坚硬细腻,敲之若金属般铿然有声,故名金砖。
从前夏日里闷燥,卫姁畏热又爱躲懒,嬷嬷们一个不留神儿就见她往地上躺了;赤着脚玩儿,还美其名曰击鼓传乐。
景还是从前的景,这屏风都是十几年前的那一扇,扇木四周都旧了颜色;她走过时抬手一抚,玉色衣袖带起一股轻柔香气。
没等她开口,烛火下一阵衣料声响,阴影处走出一个人来:“主子怎么能赤脚呢,快坐下。”
是景兰。
这正说着坐下,当即一侧身拉出了自己方才于烛火下坐的小凳子,扶着孟逸歌坐下。
“主子才病着,虽然入夏了但这夜里犯潮,有春末带的寒气,不能掉以轻心。”
听听,年纪越大越唠叨了。
孟逸歌笑着,摇了摇头,抬手伸向小几处放着的小绣篮儿;景兰一见她抬手,拿了绣篮儿就送到她眼前,还省得她探身去拿。
这是给孟逸歌的亵衣。
从陇苏进京时带的衣裳不多一直也没去做新,不知何时几件衣裳被她们拿了过来;穿了两三年已经有些旧,这料子也远远比不得当年卫姁在宫里的衣裳穿着舒适。
不过习性还是一样儿的;她不喜欢白净的亵衣,觉得太白了穿着让人觉得像丧服似得,最爱碧湖青色,还得在领口绣上水云纹,精致的不得了。
记得太后还是贵妃的时候就笑话过卫姁,非要与众不同,连亵衣这种私物都要细致无比。
那种绣法本是卫姁自己玩出来的花样,还教会了景兰,别人可都不知晓;居于陇苏时亵衣都是自己做的,今儿想必是景兰要给孟逸歌做一身新的贴身亵衣,拿来比照尺寸时看见了旧亵衣上的水云纹,思及旧时,心头伤感。
孟逸歌拿着景兰做的新亵衣,这料子的质与领口袖口的水云纹,鼻尖儿一酸,笑道:“手艺长进了两分。”
当年教她水云纹,这小丫头片子还学不好呢,歪歪扭扭的不尽人意。
景兰垂眸,阴影里看不见神色,只觉得嗓音浓浓地有些沉:“主子瘦了许多。”
“嗯…”
孟逸歌翻了翻衣裳,不多说话,生怕自己压在嗓子里的酸楚没忍住。
“奴婢早就做了,今儿来试试尺寸,不是为了这绣纹。”景兰低声道。
虽说是废话,但她既说了便是不愿让孟逸歌逸歌误会她,做衣裳是诚心不是为了证明别的什么事。
孟逸歌长长地叹了口气,不是惋惜什么,似是叹了浊气带着酸涩分离胸口。
“还是我的猫儿好手艺啊。”
多年相伴之情,情同姐妹,又怎么是说忍就能忍得住的;话一出口,这末尾几字颤得让人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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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兰?景兰!”
“我的好主子,您就放过奴婢吧。”
“你给我过来,你要是不帮我溜出去赛马,我就和姨母告状。说你偷吃我点心…”
“别别别!好主子。您可别和贵妃娘娘说,这…这不都是您让我吃的吗!”
“我让你吃?我不让你吃,你也吃啊!你这大馋猫,什么你不爱吃的?”
“我…我不是大馋猫!”
“就是!赶紧给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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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稚气之语尚在耳边,眼前重逢鬓底将灰,一晃眼都过了十几年了。
忆之如旧景也旧。
回忆之景犹如昨日一般,如今再看却是人景两旧,不堪回首。
砰——
这一声猫儿唤出声来,景兰屈膝立跪,髌骨落于金砖重重成响。
“主子——”
她跪在孟逸歌身前俯于她膝上闷声痛哭,把从九皇子府见那一面起至如今为止,忍的所有眼泪尽数流了出来。
景兰自八岁就被送进了宫,没有背景也就只是一名盥洗宫女,幸是得了卫姁的眼缘近身服侍;卫姁死后又被陛下留在身边当了近身女官。
卫姁对于她来说不仅是主子,更是救赎,还是从小陪伴的至亲;当年若不是胞弟劝阻,且知道陛下苦衷,她必定会随主而去。
猫儿…
“主子,您终于回来了。”
景兰抬起头,眼泪何止透绢布,鬓发早就湿珠花了:“主子…景兰以为再不能见到您了…”
“好了。”孟逸歌捧着景兰脸侧,挽着袖口一点儿一点儿仔细地给她擦拭干净;如同当年宫苑初见,她年幼无知正受嬷嬷跪罚,也是这泪流满面的模样。
道:“怕不是我不在,没人给你吃秘制的糕点了。”
这是什么话,难不成这满眼泪水都是馋的?
“您…”景兰正伤感着,听了话都不知做个反应才好;两手一抹脸,虽然哭笑不得但这嘴皮子承自主子,半点儿不吃亏:“我如今是姑姑了,想偷吃还不简单。”
呦呵,看这话说的多嘚瑟。
孟逸歌斜眼一瞪:“当了姑姑就在我跟前儿嘚瑟了?”
说着抬起手结结实实地掐了一把景兰的脸,道:“真是吃肥了猫胆啊你!”
“这么多年,您这脾气怎么半点没改啊。”景兰揉了揉脸侧,嘴里说着却眉眼带笑;一把年纪了,让小宫人们看了岂不笑话。
“就是这么多年没收拾了,这才手痒痒。”孟逸歌毫不在意,放下绣篮儿起身伸了个懒腰,像是睡得腰酸悲痛。
抬脚正要走,身后就被人给搂住了。
这是刚洗漱好的气味儿…
“怎么半夜醒了?”
身后人的脑袋埋在她颈窝处蹭了蹭,气息打在肩上绒绒的;孟逸歌一抬眼就见景兰转身去点烛火去了。
回头再收拾你。
孟逸歌推开了身后的人,向外走去:“饿了。”
字音刚落就被人打横抱了起来,向里走去,他低沉嗓音里透着笑意:“传膳。”
“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年少时总往我被窝里钻,半夜里给我画花脸,真当我不知?”
年少时…
“要吃你,早吃了。”
你还记得我们年少时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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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君,无论我是否登基为帝,我永远都是你的允和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