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有猎,百族朝贡;这是年年的不缺的老花样了。从前咱们皇帝陛下倒也不上心,祖宗留下的规矩仪式样样办了就好,玩乐什么的非他兴趣之致。
体恤百姓,明察秋毫也算的上是明君一位;嫔妃众多,虽无皇后但起码人人安分守己,知道争宠无用也就不做多余勾心斗角的事,算他雨露均沾不贪美色。
登基这么些年倒也不是没人顶风而上,以身试法的;咱这位皇帝陛下可没有法外开恩这一说,死一个是幸,死九族是命。
说到这,您是不是不明白这意思?意思就是,他从一开始就做了一个让人闻风丧胆的铁面皇帝。他铁面无私到甚至让人害怕,酷刑的残忍让不忍听闻;看呐,每件事儿都没错,都在法理之中。
可法理不外乎人情啊,他的冷漠没有给任何人半点机会,恍若冥阎在世,生性淡漠,血融双眸,试不得动情宽容。
今年的陛下多了些柔和,说不清哪里不同,只觉得多了些凡尘人情的气味儿。
且就说这回吧,春猎本就是年年有,年轻人们玩的花样多,彩头丰厚,盛大之度更胜年节之欢。
皇帝对春猎的仪典都兴致奄奄,这么些年连寿宴都不见皇帝大办;这回只不过是阿瓦族的时臣领着小公主进京,他却下旨办一场花骑会。
所谓花骑,必有赛马花技之术,虽然比不得春猎仪典那样盛大,但胜在花样多有趣得很;最要紧的是,姑娘们都能盛装出席与王孙公子们一块竞技逗乐,莫不快哉。
记得当初先帝最是喜欢花骑会,不说年节,就是平日也得寻几回好天气的日子,聚上王公大臣妃嫔皇子们好好玩一场。可惜是咱们这位皇帝陛下登基后专心政务,国政日益完善这玩乐是见也不曾见过。
平日里连个亲信红人都没有,臣民就是有心揣测也猜不出这帝王心;御前最能说的上话的两个人无非就景兰姑姑和景安公公这两姐弟了,偏偏又是俩油盐不进的家伙。
正逢春末夏初的闷燥时后,既不凉爽也不舒适;冬季水冷草枯,春时干季未过,老人常说的“三月倒牛,四月倒马”,一年中草饲最丰盛的该是九月到十一月,那时候办花骑会:人兴马盛最是合时。
这时候兴个什么劲儿?
圣心猜不着就罢了,难得陛下有这个兴致,众人自然照办。
巳时过半,皇帝陛下与太后驾到,坐上了圆台最高处;要说有什么不同的,就是除了景安与景兰还跟着一位青衣宫婢。
看着眼生,名气不小;除了选秀入宫的妃嫔之外,头一个进了宫的小丫头片子就这么一个。
九皇子虽然才智一般也不见夺嫡之意,但一向贤名在外;不曾想,出巡一趟竟然还给陛下送个姑娘进来,最令人意想不到的还是这个姑娘竟然进了宫。
大大小小的消息传了出去,九皇子府也没个说法,今儿一见了人,大伙这闲言碎语就叽叽喳喳冒了起来。
可惜是跟在皇帝与太后身后,天子面貌岂敢直眸轻视,否则还真想看看那丫头片子是个什么容貌,能进了陛下的眼。
九皇子自然也来了,身旁跟着孟琛;孟逸歌瞧见了,一看自家弟弟那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就明白了,这一趟进宫必定是担心坏了;外人说的都是外人的话,本不值一提,孟逸歌满心都是父亲在陇苏到底有没有受牵连。
或是心思不在,欲言又止好几回实在明显,皇帝就等着她开口,眉眼里还有些许得意。太后最重规仪,这么看着按理该责罚她没规矩的,谁知竟然笑了。
最后仍是太后先开了口,笑他二人一把年纪还稚气未脱。
“小君。”
这是裕公主卫姁的乳名。
“去吧,去玩儿吧。”
先帝喜欢卫姁还封为公主,除去她自小被养在宫里深得宠爱,更是因为卫姁最擅花骑;说起对花骑的热衷,满宫上下就数卫姁与陛下志趣相投了。
那时候大伙都说,卫姁比皇室血统的公主还要更像先帝,不晓得都以为是先帝的女儿。
太后抚养卫姁长大,虽然当中各有无奈,现下两人隔阂未消,但在太后眼里仍是自己的孩子一般;只想着,她许是想去玩儿了。
孟逸歌行了礼转身就退下,从后头绕过一众宫女太监,再从走围场最边上的御林军卫道儿,避开众人目光向皇子一处去。
孟琛这眼睛打从孟逸歌出现就盯着了,眼看姐姐向这走来了,这更是坐不住了。
九皇子正与几位皇子世子交谈,见他这般反应不去问也晓得是什么事了,这头颔首微笑,点头示意他们稍等片刻,容他交代一句。
转过头来笑得温润,对孟琛道:“你也想四处看看吧,随意走走就是可别冲撞了圣驾。”
孟琛道了声谢就往姐姐走来的方向去了。
两人一碰头,正好在宫人侍卫从场上牵马下台那一处停了下来。
“姐姐!”
“嘘!”孟逸歌连忙制止了他的大呼小叫,可看着孩子这幅眼泪快下来的样子又狠不下心说他两句。
琛儿才貌两绝,生得好看又聪慧过人,如今又得九皇子提拔本该有大好的前程;不该现下失礼,惹人议论。
“姐姐一切安好,你不必担忧。”
孟逸歌道:“先听我说,陇苏有事吗?父亲怎么样了?”
“父亲没事!”孟琛语气一硬,似是带了气。
几句要说出口的话都被她给拦下来。
“陇苏好的很!”怎么就有这么个傻姐姐呢,这一股气憋得人生气:“姐姐,你就别想那些琐事了,父亲那里我自会打理。”
“你怎么样了?”
“我听说,青黛郡主为难你了!受伤了么?伤在哪了?严重吗…你…”
“青黛郡主?”孟逸歌微蹙眉头,歪着脑袋似乎对这人没什么印象。
“是啊。”孟琛急道:“这位郡主我可领教过,心思简单冲动得很,自小喜欢恭亲王世子,姑娘家家偏私得很!”
恭亲王世子?
孟逸歌想起来了;她才入宫也不曾树敌,真要说得罪了哪位郡主,还是为了恭亲王世子,想想也就是不久前想杖打她的那位头戴七羽冠的郡主了。
事后想想,那个丫头还是蛮可爱;虽然一心为了恭亲王世子,但起码还是讲理的。
“姐姐?”
孟琛打断了她的思绪,免她想些失意之事。
“噢。”
孟逸歌笑笑,不甚在意:“我没事,你别听外头的碎消息,郡主岂是你能议论的?”
“我…”
孟琛一肚子话想辩驳,这九皇子府的消息能是“外头的碎消息”吗?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既然她不想让人担心就顺了她的意好了。
“她本就比别的郡主傲气些。”
孟琛说着还有些气恼。
“她的母亲是长公主,陛下的妹妹,养得比别人骄横跋扈多了。”
“长公主?”说起人家母亲来,她反倒来了兴趣:“是哪位长公主?”
先帝子嗣旺,公主不在少数;陛下的妹妹共有五位,几位远嫁几位留京孟逸歌确实不知,只是“青黛”此名听着熟悉,总觉得听过。
“平裕长公主。”孟琛道。
皇子公主虽多,陛下亲近的妹妹中卫姁倒是想起了那么一位。平裕长公主早丧母,不受先帝喜爱,被人欺负是卫姁拦下来的;一来二去就成了要好的姐妹。
平裕的驸马出身武将,为人正直善良,原本是卫荀要留给自己闺女卫姁的;卫姁无心勉强,弄巧成拙促成了他们二人喜成良缘。
且说“青黛郡主”这名字,纪念当年两人结缘是因为卫姁把一盒“青黛”送给了平裕,却无意中落失,让驸马爷给捡了。
老故事讲不完,孟逸歌回想起来倒是止不住的笑意上扬。
原来是平裕的女儿。
难怪那天一见,她就觉得这女娃娃的五官相貌看着眼熟,非说像谁却实是想不起来。
这都哪儿跟哪儿?两姐弟见了面,可不就是抓紧着说着体己话;宫墙重重,哪里是能想见就见得到的。这会儿聊着聊着怎么还说到郡主那去了?有什么可说的,难不成还能跟这郡主一家有什么交集不成?
孟琛一心想的就是带着姐姐回陇苏。
“好——”
听呐,这一阵满堂喝彩把姐弟两人的目光给引了过去。不知是哪家的姑娘一身粉色骑装将花式马技给耍了个十成,艳惊四座。
孟逸歌看得有些出神,恍若看到了自己一身骑装的模样;那种自在潇洒的笑意,已经十七年不曾有过了。
算算年头,卫姁的年岁加上孟逸歌的这十七年,她也三十好几了;一大把年纪的人了,矫情个什么劲儿。
那姑娘笑得正欢,小厮赶忙上前牵着马缓缓走出场中央。
姑娘一低头撞上了孟逸歌的目光,一丢缰绳儿翻身下马;眼神毒得很,当下就打量了起来。
宫里头不缺婢子,都是一身绿衣宫装,上了年纪的嬷嬷就是瑙色,像景兰姑姑那种一品女官就是深蓝衣袍;等级分明不可逾距半分。
孟逸歌穿的是青色,可发髻分明又是宫女髻。但若非要说她是宫女,那身上的气质断断非寻常宫女可比,让叫人猜不出身份来。
“你是…”
问这话时,姑娘放慢了步子,随手理了理衣摆;语气还算是客套。
“奉茶宫女,孟逸歌。”
她行了礼,规规矩矩地报了名讳。
奉茶宫女哪有上猎场来的?
“原来是你阿。”姑娘一下就挑高了眉头,冷笑得有些渗人。
看样子,对她也没什么好印象。
“陇苏南淮杨柳青。”这姑娘说着,像说一句俗语般顺嘴而来,随既嘲讽一笑。
目光一侧,落在孟逸歌和孟琛身上怪得很,大有“洞晓阴谋”的嘲讽意味。
宫中最忌宫女对外男私相授受,这眼神不说是否恶意,但凡让人看了都会觉得不痛快。
孟逸歌上前一步,解释道_“此乃家弟。”
孟琛背手侧身,连看都不想看更别说行礼自荐的意思了;掌心握得紧紧,印出了几道儿血痕。
在陇苏时何曾让姐姐受过委屈?可这虽说是天子脚下,但却没有能耐护住姐姐,如何不恼不愤。
“行了。”这女子定住脚步,轻蔑道:“陇苏杨柳名不虚传,九皇子好眼力。”
“确实弱柳扶风,惹人怜爱。”
“不过我盛京的粮食惯是养我们这些策马扬鞭的人,最是忌讳柳絮迷眼!”
这话音刚落就是一扫袖,道尽了嫌恶。
“你…”
孟琛才张口就让孟逸歌给按住了手。
“怎么?”原本要走的女子,这一回头更是变本加厉:“戏子一家,真当自己是个东西了!给脸不要脸的玩意儿!”
这下孟琛是半分不得再忍了,偏生又被孟逸歌气恼地吼了一句:“退下!”
“姐姐!”
“姐姐说话不管用了是吗?”
孟琛看着她,紧咬着唇,眼神一转再望向高台之上的九五之尊。
尊卑之别,竟是这般滋味儿。
女子有些得意,扫了孟逸歌一眼便转身离去;即是陛下身边伺候,她也不好为难,看着恶心说两句过过瘾也就罢了。
孟逸歌看着她的背影,见她含笑欢喜地走向小台,依偎在一位宫妃肩上,身旁的人喜笑颜颜地夸赞着。
平复气息,孟逸歌低头看着自己白皙纤细的手,因着常年喝药致使瘦得骨节分明,倒真像杨柳一般。
“三场:阿瓦族苏迪雅公主——”
鼓响,下一位对战上场。
花骑不比骑射,骑射比的是力道与准度,一般都是男子上场;花骑靠的是巧力与形美,只要花样与技巧能稳那就胜券在握了。
阿瓦族是原外蛮族,以武立国;打仗咱们赢在用兵有道,运之有策,真要让这群闺中大小姐与草原公主单比实在难胜。
刚才那一场满堂喝彩在这位苏迪雅公主面前也只不过是草原的孩童玩儿法,技巧简单就是动作整的比其他人花哨一些;别说赢了,放草原上也就看着玩的伎俩。
以至于苏迪雅公主下场回位喝了杯茶都还没人上场。
“孟逸歌,请旨。”
她缓步至圣驾前,于众目睽睽之下跪礼磕头,神色淡淡,垂眸黯神。
皇帝坐在当中,看不清神色,只觉得语气里听着都带着温柔与欢喜;旁人听了,倒是不明于这有什么可乐的?
侍卫牵来了红驹,她笑的刹那这宫墙百花瞬无颜色。
孟琛还没来得及上前阻拦,便眼见着她扬鞭策马而去。
他竟不知,姐姐还会骑马。
只看孟逸歌策马入场,红驹青衣英气不凡;随即,躬身收腿,足尖点于马背,双手攥紧了缰绳于掌心又绕了一圈…
竟在颠簸的马背上站了起来!
右手套牢了缰绳,左手兰花绕腕儿向上,一瞬时后踢腿:右腿白靴出裙抬腿向上,仰头后向,发髻点臀。
弯月骑!
这只是第一个技巧,看的是骑者的柔与稳,稳得住的人弯不下腰,软得下的人又稳不住,两者缺一不可。
最重要得还是这个技巧得在马儿奔腾时做,一边儿控着奔向,一边儿还得稳住心神,一个不小心摔了下来可就死于马蹄之下了。
收势落马座后,她没有停下;策马向绕着百花坛转圈子,当中的几个侧翻侧躺使马儿越跑越快,马蹄子甚至一重一重地向上奔着,踏碎了花坛底三层那些娇嫩鲜艳的花儿。
马踏风起,花飞舞。
孟逸歌一个俯身侧低抬手就将飞舞而起的花瓣尽数拢进袖口里。
“驹舞!”
太后满眼都是她,眼看着花瓣飞舞,眉眼的骄傲几乎溢出高台,脱口而出就差拍案而起了。
老嬷嬷跟在一旁也是欣慰,笑着劝太后娘娘不必心急,更好看得这就要来了呢。
第九圈时,手腕翻转将花瓣尽数从袖口卷进腰际撕扯下来的一块青纱;策马向御前而去。
皇帝嫔妃,大臣番使都在那。
几步近,番使进在眼前,不知何处横空丢出了一个酒坛子,众人落在她舞姿中还未醒神就见她身子后仰,抬腿一脚正准上空的酒坛子,侧踢于身侧,响了个稀碎。
左手挽纱,伸臂向外让酒水淋了一整个手臂轻纱。
快马向番使而去,她握纱一挥,打向火盆,酒水引燃霎时燃起,长臂狠狠向地一打!
勒紧缰绳,马儿前腿仰起,一声嘶吼——
酒水燃纱,红驹踏热土,长巾摔地炸裂声响。
“啊——”
花瓣盛空,尘烟缭绕。
众人只顾惊呼,都顾不得去看那尘烟花后的景象;见烟火散去,那番使竟在马下!
众人惊愣过后便是满堂哄笑。
哈哈哈——
他要是好端端坐在位子,这马儿也就吓唬吓唬人而已,看样子是吓傻了,站起身来又赶上“马失前蹄”,吓得不敢动了,摔在了马下。
孟逸歌翻身落马,脚步一软竟觉得有些无力,身周余火正燃,烟味呛得她头晕。
走出尘烟。
她堪堪站定,袖口烧了些,眼神也有些虚散;这是全场寂静无声,片刻后为她响起掌声。
她走到御前,扣头行礼。
道:“花火以敬。”
皇帝看着她出了神,目光在她微颤的左手处停了下来。
起身,三步走下石阶。
太后泪眼盈眶,跟着起身来,还没说句话呢;眼瞧着孟逸歌直直倒了下去。
“小君!”
嬷嬷一急赶忙扶着。
“传太医!”
幸是,他看出了不对,三步下阶在孟逸歌倒地前拥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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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煮酒,竹马论诗;花火以敬,父母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