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这太阳一落山,孟逸歌进宫的日子就满一月了;除了上回因恭亲王世子茶汤的事儿见了太后一面就再没有了。
别的人也没有见到。
这宫里头的日子过得越舒坦,青柳墙头便更高,走不得飞不出,看着盼着且熬着。
如今她的身价可是水涨船高了,原本九皇子送进宫的话换成了皇帝亲召进宫,传的是沸沸扬扬。说她出身低贱,但棋高一着得九皇子青睐;说她病弱不堪,但巧舌如簧能为自己脱了恭亲王世子一事的干系;说她看似纯良,但城府极深,能得景兰姑姑的侍奉。
说什么的都有,这各宫耳目众多不说,再多也多不过皇帝啊;谣传成了那样,孟逸歌绝不相信他不知,分明就是有心纵容。
满天下都是他的,何况一株杨柳。
闲言碎语孟逸歌不是没听见,总归无人来扰,她也相安无事,再如何也只得熬着日子望着那高高宫墙。
今儿晨起就是阴雨天,半日过去不见落雨,一直到午后这闷热的天儿才憋闷不住地猛一阵儿倾盆大雨;打得花落叶颤,南飞雁散。
每日进宫的人不少:养心殿求见的,晋见的,皇亲国戚进宫请安的,数不胜数。
对了,还有各宫娘娘们的亲眷探望…是呢,妃嫔倒是封了不少,三宫六院无虚座。
甭管是谁吧,这王公大臣皇亲贵胄都是只管着宫里的那些个主子,什么时候有人能大驾光临御茗处了?她这一个奉茶宫女有什么好看,这宫里的日子哪能按一时的荣辱来瞧的。
今儿来的这位主子能有这闲情逸致,八成就因为不是王公大臣没有政务烦神吧。
眼前这位少女趾高气昂的神态与颇为无礼的语气倒让孟逸歌讨厌不起来;仔细一瞧,那顶上的七支雉羽正颤,珍珠翡翠冠上的翡翠一看就是上了念头的老料子,如今定是寻不到了。
这是郡主的打扮。
看这女娃娃的年纪约摸也就十四五岁,看这面相却是有两分熟悉;可这像谁,孟逸歌却是想不起来了。
蹙着眉心仔细回忆着,按这年岁与这身份,京中这二十年里谁成婚了她也不晓得,终归是在陇苏听了十七年的戏了。
如今她这脑子只剩下这问问霸王何时别虞姬,问问貂蝉何时嫁吕布了。
没等反应过来了,眼前这小女娃娃眉尾一扬,拍案便起,怒道:“放肆!见了主子连行礼都不晓得,这样的奴婢是打哪个山沟沟里挖出来的!”
孟逸歌回神,规规矩矩地给这女娃娃行礼请罪;说来也奇怪,她一见就觉得熟悉的五官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像谁,这么一眼就发起了愣。
一看这架势也是要来寻事儿的,不找个名目出来还没法儿撒火呢;果不其然啊,这位群主大人可是不饶人。
几句话下来,“小事化大”这就要让人把孟逸歌重打一顿赶出宫去,孟逸歌只管磕头遵命也不见她张口有半句辩驳求饶;两名太监上前便是一把抓起,直接在殿门口架了老虎凳把人往上头一摔,震得孟逸歌胸口一痛,犯起恶心险些禁不住就吐了出来。
老虎凳最是吓人了,成年男人挨个二十板就去了半条命,身子差点儿的保不齐就半身不遂了;宫里头惩戒奴才也就打个三、五板以儆效尤就算完了。今儿郡主有心寻错,孟逸歌就是没错也得错,可况她确实心有旁鹭给岔了神儿,非打不可;郡主又在跟前儿站着,这宫里头惯是见风使舵的,自然是往残了招呼。
太监们抄起板子就要打了,郡主就在跟前儿居高临下地看着孟逸歌,半点没有心软放过的意思,这孟逸歌身子孱弱必定经受不住,老话说的“死到临头”了也不见她为自己辩驳两句。
有什么可辩驳的,真要是这么容易就能出宫,她倒是乐得自在。
孟逸歌被那两名太监一使力给摔在了老虎凳上,身子往地上摔了一半儿正是不稳当的时候,秉着“王命不可违”的规矩,她只得撑地扶起自己往老虎凳上趴好了。
这分明就是一言不发地由着这郡主胡闹,想打人就顺着她的意,听话趴好了让人打就是了呗;也不知又是哪里惹到这姑奶奶不顺心了,张口就又是一句骂。
“挨打也不安分,果然戏子出身,一家的贱蹄子!”郡主一看孟逸歌那副孱弱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后宫净是这些个惺惺作态博人同情的玩意儿!
啪——
太监高举的苔杖重重落下却打个空,原是孟逸歌腰腿一滑,这苔杖落下时正打在板上了。
“放肆!”
“你这贱婢胆敢躲避!来人,快把她…”
郡主气得这冠上雉羽直颤,华衣一扫指着孟逸歌就让人去逮去了。
“郡主贵为皇亲,言谈举止该有皇室风度。”
谁知这孟逸歌突然就起了性儿,站起身径直就走到她跟前,瞳孔微缩显然就是带了怒气。
“娇蛮尚可说是出身高贵,如此出言无状,就不怕丢了皇家颜面吗!”
她就站在跟前,这言之凿凿且气势逼人的样子莫名将郡主给惊得忘了还嘴。
“逸歌的确出身布衣,但父教师传,行的正坐得端,又有何处得罪的郡主非要如此辱骂?”
这一字一句尽数还给了她,每讲一句便进一步,告诉她这世上非人人敬她是郡主。
“试问这教养嬷嬷这么些年就是教会了郡主张口便是恶语,处事便是刁蛮吗?”
下贱蹄子?
书言: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连天子都仰靠臣民,她一个郡主整日里的嚣张蛮横个什么劲儿?
“逸歌今日纵然有错,郡主落罚不敢不受,但家父何错只有?倘若因郡主今日无理取闹,逸歌怨责夫人教养…”
“你…你放肆!”郡主叫她气得一时语塞,抬手就是一巴掌狠狠地甩在了孟逸歌脸侧。
“胆敢以下犯上!”
“伤了恭亲王世子是重罪,哄得太后救你一命已该万幸,你还敢如此嚣张!”
原来,是为了恭亲王世子…
“看来让陛下锁拿你的家人远远不够,你这样的贱蹄子,不加以教训以后这些奴才们个个儿都爬到主子头上了!”
孟逸歌被打得宫鬓一歪,嘴角发红,只觉得脑袋嗡嗡犯懵;摇了摇头,理清思绪就听见这犹如晴天霹雳迎面一击的话,霎时气息一乱。
她进宫已经身不由己,恭亲王世子一事也与她无关,原来所有的风平浪静都是因为他锁拿了父亲和琛弟!
琛弟好坏还有九皇子的情面能够庇护,父亲远在陇苏难道还要受牢狱之灾吗。
又是这般可恶的无辜牵连…
今儿若是不“以下犯上”她该何时知晓!
“来人给我重打十大板,丢出宫去!”
仅这一瞬时,这脑海里便闪过了万种心酸无奈,满脑子都是父亲与琛弟的安危,哪里还顾得上眼前郡主的气恼怒骂。
太监上前便来拿人行刑,孟逸歌挣扎不得,挂念家人又无可奈何。
“放开我!”
事已至此,只能兵行险招,就算死也是对得起父亲和琛弟。
“太后密旨,要我查探要事,你们放开我!”
轰隆——
一声闷雷炸响,自天际传来。
“还敢牵扯太后,我看你是…”
没等郡主说完便被她再次打断。
“我是陇苏人,无依无靠无背景,若非如此太后又怎么会让我平安从养心殿出来!”
“恭亲王世子深得太后欢心,爱护至深犹如皇孙,就算茶汤事与我无干系,太后为以儆效尤又怎么会轻易放过!”
恭亲王是先太妃的儿子,太妃过世得早,恭亲王自小养在太后膝下与皇帝情同手足,这与王妃喜结连理还是当年的太后一手撮合的,在太后眼里如同自己的孩儿一般又怎么会不心疼他们的孩子。宫人们也都说,世子年少好玩,风趣可爱哄得太后十分欢心,这样的身份哪里能轻易让人伤了而不追究。
这天阴云密布,一重更比一重乌,眼看就要下雨了。
孟逸歌理直气壮且坦坦荡荡,眉眼间没有半点儿心虚不安;郡主更是皇亲国戚,自小这世子爷多受宠,她可是一清二楚的。
言之有理,确也条理清晰,这样的态度让郡主犯起了嘀咕;到底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娃,自小让王妃宠的不行了,没什么心思。
权衡之下,下令杖打孟逸歌三大板以儆效尤;转身便去向太后请安,顺带私下探问太后,若无此事比将她打得残废不可!
转眼雷雨声连成一片轰鸣,大雨犹如瀑布倾盆而下。
苔杖三大板,孟逸歌腰臀疼得只想蜷缩起来,走起路来已经直不起腰了;拖着身子,扶着红梁熟门熟路地一步一步向养心殿去。
大雨倾盆,她面如土色,唇上苍白,腿脚无力,也不知凭借什么撑到了养心殿门外。
这殿门紧闭,守门的太监说奉茶宫女无宣召无要事,不得面圣。
她便跪着门外。
轰隆——
这雨越是大了,衣裳尽湿,连眼睫都滴着雨珠有些模糊不清,恍了视线。
“陛下,外头下雨了…”
总管太监规规矩矩地在桌案研转朱墨,时不时看了看窗外,又把视线落在桌案上行云流水的字。
有些话说出来也不知为何,只觉得该说。
皇帝朱笔一顿,复而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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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半个时辰后,御前的太监进殿,垂眸跪地行礼。
“陛下,人倒了。”
这朱笔一摔,朱墨水面荡了个圈儿,一旁刚批好的字样被溅出的墨给晕染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