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孟琛万般恳求,请九皇子进宫求情却也于事无补,圣旨以下,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掌事姑姑领着几名宫婢带着姐姐进宫了。
那顶轿子不算华贵,是祥云仙鹤的纹路,看着清雅别致;那领姐姐进宫的掌事姑姑也是一身素衣,相貌看着也是稳重温和的。
原本儒雅有礼的九皇子殿下没有了亲近的笑意,唯剩那微蹙的眉头与不容反抗的眼神。
姐姐似乎早有意料,平静的不像话;只是在听到掌事姑姑宣达陛下口谕时,她紧绷着的那股劲儿松了,整个人无力地倚靠在雕花床木边。
不知是无力改变的绝望自弃,还是命运难逃的随波逐流;总之福祸相依,自有定数。
孟逸歌一进宫便被安顿在离御花园最近的倚秋园;听说先皇在时,这里是御前的女官住的院子。虽比不上主子们的宫殿富丽堂皇,但好歹清净宽敞;比起寻常宫婢们六人一院,三人一屋的住处那可是好上太多了。
一块儿住进来的还有这掌事姑姑与那三名宫婢;孟逸歌看着,这院子久无人住处处透着新翻修的气味儿,显然姑姑与这些宫婢从前不是住这儿的。
落脚头一日,她倒也耳根清净,只顾着修养罢;第二日一早,掌事姑姑便领着人进来了。
事儿倒是小事,只是孟逸歌看着那桌案上的宫女服,再听掌事姑姑说这三名宫婢此后会照顾她,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逸歌同为宫婢,诸多事宜已经多有劳烦姑姑,这三位姑娘还请姑姑另行安排吧。”
都是宫婢,哪里还能使唤人家来照顾她一个乡野姑?再者,这三名婢女的容貌身形举止谈吐,样样都是上乘的,看这样子也该知晓绝非普通小婢;如此殊荣,恐会折寿。
“姑娘身子弱,本该有人在身旁照应些许,不必多虑。”这姑姑到底是姑姑,说起话来倒是滴水不漏。
“奴婢身份卑微,承不起姑娘一声姑姑。若姑娘抬爱,叫一声名字就是。”到底是掌事的姑姑,尽管做低人之姿,眼眸中却无半分惶恐不安之势。
叫一声名字?这掌事的身份在此,又是御前近身的姑姑,哪里敢“不抬爱”。
总之这三名宫婢日后就是住这了,无论照顾还是照应都是得留下;倒也好,省得传了出去,说咱们陛下金屋藏娇。
孟逸歌点了头:“辛苦景兰姑姑。”
这是侍奉陛下的衣食内务的掌事姑姑,陛下近身首领太监景安的亲姐姐;各宫嫔妃娘娘见了都客客气气的人物。
本该客气疏离,规规矩矩且教人寻不到错处的德行;今儿也不知怎么了…
这也不能只算今儿,打从见到孟逸歌时,她就时常用这种复杂且悲戚的眼神看着孟逸歌;比如眼下,听了一句“景兰姑姑”就怔愣住了,也不见回应。
孟逸歌倒没去看她,像是一直躲避着,不愿与人四目相对地各探虚实。
直到景兰姑姑自个儿回了神来。
“姑娘保重身子,明日起在御茗处当差。”景兰说着,一个回首侧眸便见一宫婢呈上的几册书文来。
“这是陛下的喜好,望您细阅牢记。还有种种茶类的煮法,从种类至水温都有精细的注明。”
侍茶自有奉茶宫女,她只管泡好茶就是了。
见不到,也好。
只是这一翻进宫分明就是另有安排,怎么会留她做这么一个奉茶宫女就算完了;打从景兰出现在她眼前的那一刻起,孟逸歌就知道天命难违。
上辈子硬是躲避的事儿,这辈子仍是要还的。
她只管做着闲差,端个闲人样就是了;每日掐着时辰上御茗处去煮好茶点好量,不拉拢人心更不谄媚奉上。
搁到她手里的小活儿不多,倒也落得清闲自在;像是听了安排,近身的人都规规矩矩的模样,不曾多嘴多舌也无人与她摆脸瞧。时辰一到,她就回自个儿的小院里去歇着,景兰送的那三个宫女也乖巧懂事,少有打扰。
日日都重样儿的活计,孟逸歌都做得乏了;命她算不准,这宫墙深重她也逃不去,瞧着三两茶叶,一盏热汤,她从一开始的不安倒是成了烦闷。
他的喜好?
他的喜好,孟逸歌纵是抱病半月昏睡三天再来个宿醉初醒加起来,她也能数个清楚流利来;哪儿还用得着阅文背书。
御茗处的奉茶宫女私下里都是佩服她,说她聪慧伶俐,落手的茶叶量都不必过秤,泡煮的热水也都算得丝毫不差,煮出来的茶最是香醇。
一连过了五日,今儿的安生日子便生了变故。说是恭亲王世子进宫面圣,才喝了半盏茶就晕了过去,宫人连忙去请了太医。
一杯茶就过了两三人手,挨个查问是免不了的。原是以为由宫里的姑姑查问,再不就是某位掌事的严刑拷打了,孟逸歌除了心里头的疑惑也没什么不安,总觉得这事来的蹊跷。
随着宫人走了一段,等回过神来时这人都快到养心殿了;朝臣见驾是在养心殿,但这审问堂可不是在养心殿,难不成皇帝想要亲自查问?
什么原由她已经没心思去想了,只顾着平复气息,觉着这每走一步,离养心殿再近一步,她这心跳就再急一分,都快要蹦出嗓子眼儿去了。
路还是从前的路,殿仍是当年的殿,故景如旧只是她不复从前。
太监领着她从侧廊走到了养心殿旁的偏殿,门处落着帘儿,太监止步侧身一让,示意她进去。
她在门前稳住脚,低眸看着那上了年岁的红木槛,几番呼吸这才沉了下来,抬步跨入。
旁人眼中是惶恐,她也确实心有不安;不同的是旁人只顾着猜测,她只慌张于现身。说到底,自个儿心里头还是没想好如何去面对这红墙绿瓦后的鲜血淋漓,没想好如何去面对那个万人之上的胜利者。
她穿着豆绿的侍茶宫女服,梳着干净的云髻连簪花都没有,就别着一支银钗及一副飘花小耳坠,因着肤白倒是不显寒酸,素净透着雅致来。
才往里走了两步,主位上的金丝光亮就闪进眼底了,她跪地行礼只顾着低下眉眼,连看都不敢细看。
“你就是老九府里出来的?”
这是妇人嗓音,偏沉了些想是上了年岁的缘故;孟逸歌肩头一颤,不知为何霎时酸了鼻红了眼,只得浓声儿禀了一句:是。
太后抬眼去瞧,蹙着眉头一眯眼像是看不清,问道:“恭亲王世子的茶汤是你煮的?”
她想开口的,不知为何这嗓子酸得很,叫她张不开口,只得攥紧了手心儿重重地磕了个头。
端手正姿立于主位旁的宫人,是一位比景兰还要大许多的嬷嬷,看着发髻也是个领牌掌事的身份;向着孟逸歌走了一步,道:“抬起头来,让太后瞧瞧。”
孟逸歌没有抬头。
这是皇帝的生母;越王梁氏嫡姐,十六岁嫁入皇家,十七岁生下皇帝,娘家无大功却凭借自身带着这一子从先帝的十几位皇子中笑到了最后。先皇后病逝,先皇无继后,旨意她统领后宫,也成了唯一的太后。
这样的人物在眼前坐着,孟逸歌这样的乡野小戏子有些惶恐惧怕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还不抬起头来!”
一声斥责之下,脚步三声,孟逸歌眼下就站住了一双黎色绣鞋。
福嬷嬷是太后的陪嫁,跟在她身边几十年,只要太后不出言阻拦,她的话就是太后的意思。
孟逸歌只觉着掌心一麻,想是握出了血印子来了;闭眼一沉,垂眸不语缓缓抬起头来。
轰——
这天顶的雷响的正是好处,同着荀嬷嬷心里头的那道响雷一般惊人心魄。
福嬷嬷还没缓过神来开口说些什么,孟逸歌只看着眼前这衣裙缓缓移开,多了身金丝楠绿的衣袍;这绣金鞋有些颤颤巍巍,像是腿脚不利的老者。
她…还没有老到那般。
“姁儿…”这唤声儿微有颤动,轻浅试探的小心翼翼。
太后几步颠倒险些摔着,一把抓住了福嬷嬷的臂膀将她拉开,腿脚发软地屈坐在孟逸歌跟前。
捧着她的脸,泪流满面:“姁儿…我的姁儿啊!”
护国侯卫荀独生女,卫姁。
听说:护国侯夫人是太后的庶姐,据说当年与护国侯两情相悦,可惜身份悬殊;幸而姐妹情谊深厚,太后相帮让庶姐嫁进了护国侯府成为一品夫人。有孕时上山进香礼佛遇难,生下孩子就撒手人寰了;侯爷思念爱妻,离京散心,终身未娶。
太后心疼侄女,将孩子养在了身边,取名卫姁,愿孩儿安乐一生。
后来又听人说:陛下与卫姁青梅竹马,情意深厚。本想登基之后迎娶卫姁,逢护国侯义子反叛,满门被株;没过多久,卫姁服毒自尽。
这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陛下也稳坐江山多年,都是道听途说来的;当年发生了什么,旁人都无可论证。
但太后这样的人物,走过半生历经风雨,早就风雨如云烟,过眼不值一提的性情了。一向持重得体,从不曾有半点失态,更不用说见她流泪了。
她能摔坐在眼前,红着眼泪如雨下,一遍又一遍叫着“姁儿”的,也就只有那么一个人了。
已逝的护国侯嫡女,先皇亲封的裕公主,卫姁。
这是一段很远很远的过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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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逸歌俯身扣头向后退去,空着眸,冷着声:“奴婢,陇苏孟逸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