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琛养了一个月,紧赶慢赶却仍是错过了入伍随军的报名机会。幸而九皇子的举荐信一封,得以让他追在大军后边入了军伍。
皮外伤都好了,内伤也不重,只不过是胸骨错位好不容易正回来,这一路颠簸难免发痛。不过他年轻又赶上这会儿心气正盛的时候,所谓越挫越勇最是有冲劲儿。
信件送到祁敬钟手里的时候,大军行走半程眼看南疆就在眼前了。
一路过来,孟琛一靠近大军没等细说就被当成细作给抓了起来。谁叫他步子慢了,没赶上募兵也没同着大军一块出发。眼看南疆渐近,这时候来了一个要入伍从军的人,难免惹人怀疑。
抓孟琛的是二等卫兵,孟琛说明了随军之意,再解释一番受伤错过募兵时间后,对方仍有怀疑,他只好搬出九皇子的身份来。原本不想如此作为,只看着情形没等见到祁将军,他就被当成敌方密探给乱棍打死了。
事关九皇子,朝野上下都知道九皇子最近给陛下送了一个美人儿深得陛下关心,那这九皇子的恩宠也跟着水高船涨起来,卫兵不敢擅做判断,但为了这么点事去打扰主帅祁将军也不合规矩。
孟琛被带到了典兵尉处。祁将大军出师最是纪律森严,尤其是忌讳不知身份的闲杂人等混进来。典兵处是专为兵将做调配与兵演的,管这件事也算合情理,军部一队之将兼典兵尉的太簇是祁将军的得意门生,又是故旧之子,事情交给他一定稳妥。
孟琛被捆绑起来,身周站着两个人,听外头营帐有人行礼就知道有能拿主意的人来了。
帐子布掀开一面,夏夜正燥趁着开口吹进一缕暖风,孟琛抬眼去看,只见一个身高约摸七尺八,身穿赤衣银甲,无盔发束下扎着绑着黑束额,剑眉带锋,眸深似潭,面容冷峻虽然看着年轻但十分有威势,不是寻常卫兵的军旅肃穆。
“你说是九皇子举荐来的?”
他声音深沉厚重听着像女儿家梦里喜欢的那种英雄人物,开门见山也没有粗鄙莽撞之语,径直走到孟琛跟前的太师椅坐下,左手反掌覆膝,右手横曲手肘搭在椅座扶手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气质使然,十分地有架势。
孟琛看他,大概是初初伤愈有些苍白咳了两声,这才回话:“是,我因伤错过募兵,只好请九皇子相助,举荐我能入伍随军。”
按理说,这时候是该问他有什么能证明的。
这典兵尉却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人,听了孟琛的话他并无什么反应,冷峻神色下也没有动容分毫。好像九皇子这个名号也不过如此。
“看你清瘦,面容白皙,不像是穷人家的孩子。”他没有把打量的眼神太过袒露,仍旧那一副样子居高临下,直入心口地问话。
“我是受伤初愈,看起来是会清瘦一些。”孟琛回答道,说着把打量的目光明目张胆的表露出来,反问道:“都尉看起来难道像贫寒子弟吗?难道只有贫寒子弟才能参军入伍吗?”
他说得十分忠正一般,眼里却有嘲讽,仿佛在说:贫寒子弟能认识九皇子吗?
这话听着没什么大毛病,但有些反骨在里头,像是那种徒有野心却没有城府的人。这难免让人看了不高兴,一旁的卫兵变了脸当下就呵斥了他,说着上前就要赏他几个嘴巴子长长记性。太簇抬手开掌示意其他人住口停手,他不见生气的样子。
再次发问:“京城里能见到九皇子又能得他举荐的没几个人,我都了然于胸。你,不是高门子弟,看你这打扮、面相也不像京城人士。”
孟琛生于国土南部叙州陇苏,身量就不如京城子弟高大,面容也更柔一些。京城子弟大都是剑眉星目,臂有四肘的丰姿潇洒模样,孟琛长得沈腰潘鬓,温文尔雅,眉眼之间有十成十的南部气息,要说是读书十年的秀才举人还更有人信。
他说得十分肯定,孟琛连反驳或扯谎的机会都没有,当然也未必就想反驳,只是觉得眼前这人十分不好糊弄,有着同年子弟没有的气魄与智谋。
“你既不是京城子弟,也不是贫寒人家吃不上饭的,看你这模样也不像正儿八经练过武的。不好好读书跑战场上来,做什么?”
他问的既不像要点但又字字戳中人心,寻常人总是该问他一介布衣又不是京城子弟怎么会认识九皇子,再不就是查检书信真伪,原本心里准备好的那一套说辞,被这看似年轻实则老道的小将军几句话给打得一塌糊涂。
孟琛垂眸,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怎么说呢,总不能说他是挨了一顿打突然就想建功立业了。
“男儿谁不想建功立业呢。”他缓缓说道,这句话很空洞,不像是一种回答,更像是神思空迷的时候一句话拿来劝慰自己。
这回答,很显然太簇听了并不满意。他身子向后坐靠,并不心急追问,只一副“你不说就慢慢想”的做派。
孟琛想了想,说:“我姐姐是九皇子举荐进宫,我不想科考,即便金榜题名也难免被人诟病是因为我姐姐。”
这个理由勉强有一半可信。
这时候该再问一句,你姐姐是谁。不知是他早就知道还是不屑多问,太簇一挥手,身旁的卫兵转身去取来一个深蓝包袱丢在孟琛身侧,想来是孟琛的随身之物。
他站起身时,孟琛也被卫兵拉扯起来松了绑,他足足高了一个头,通身主将的气势逼人,半点没有年轻人装模作样出来的盛气凌人,他倒是颇有气魄。
他说:“九皇子既然举荐也一定给了你书件信物,拿好你的东西,跟我去见主帅吧。”
他十分淡然,声色稳重,谈话时开门见山直入主题,不拐弯抹角也不殷勤谄媚,问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也能自行判定真伪,没有半点做作为难。
孟琛打量他许久,从他通身的气派与行事之作风中生出些落寞来。他一向是不自卑的,绝不会因为自己出身不高而自轻自贱,一直以为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不必无谓虚名,只要做好自己克己复礼,护家敬长,安稳一生就好。进京一遭见识人心才知道自己浅薄,经历一事躺了一个多月,还以为自己大有成熟已然改头换面不复从前了,如今却在这多谋善断的小将军面前都卑如蝼蚁,如此便被一眼看透更何况建功立业。
他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幼稚与渺小。
想着想着,太簇已经进了主帅大营,而孟琛则被就在帐外。
他在外头听着,营帐里不止一个人的交谈之声,太簇进了营帐随后就传来一句掷地有声铿锵有力之语。
“末将太簇,参见祁帅!”
营帐里一众将帅正在布策,应该是差不多了,隐约听见了祁将军的声音。
“后部的兵备交给太簇,明日行军计划不变,诸君各自散去吧。”
祁将军之行事作风也是果敢刚毅,细回想总觉得太簇像一个人,原来是像祁敬忠,两个人身上没有京城贵人的高贵之姿,更多的是将帅之威:行事果敢,举止干练,说话做事的主动权都握在自己手上,让别人跟着他们的车辙轨道走,是急是缓,是轻是重都得听他们的。
祁帅话音落下就是一种将帅行礼的声音,后陆续走出营帐,孟琛背着包袱就在营帐之外,原以为他们其中会有人疑问又或者有人猜测他的身份,说来寻常的卫兵没事也不能来主帅营帐,何况此时行军过半来了一个背行囊的。十分凑巧,孟琛又想错了,里头的各级将帅陆续走出后各自回了营帐,期间看都没有看过他一眼。
有那么几个词十分贴切:熟视无睹、置若罔闻、漠然置之、不以为然、不加理睬。
每一个词都十分有力量。
不一会儿,太簇走了出来,还是那一副冷峻的神情,没什么友好或不友好的说法。
淡淡道:“进去吧。”
孟琛深沉一息,提袍负裹走进营帐。
一进营帐就看见祁敬忠正聚精会神地在桌案羊皮地图上仔细研究。
孟琛拱手行礼:“孟琛见过祁帅。”
他从地图城池字眼中抬起头,一路风尘的脸有些粗糙发红,看着孟琛发笑,道:“还真是你啊,我当是阿簇说的是同名同姓的。”
孟琛有些拘束,低头笑笑,随口一句:“缘分吧。”
祁敬忠从桌案内走出,站到孟琛跟前背手而立,上下打量了一番,问:“你的伤好了?”
孟琛点头称笑:“是啊。”
“这不是快马加鞭来报答您了。”
这还是一个多月前他们在皇宫初遇说的话,祁帅仍旧是那直率的样子,豪爽发笑。
这一点,太簇又和他不一样了,太簇不爱笑,看着也没有祁帅平易近人。
两人象征性地叙叙旧,虽说没什么太身深厚的情谊,但不管怎么说有那宫门相救的情分在,孟琛心里还是敬重的。
孟琛把九皇子的信件交给他,他并没有拆开看,接过后转身放在了桌案一角。又或许只是不想立即拆开,总之孟琛猜不出来。只是从祁将军的态度中,猜测着他似乎并不是很在意九皇子书信这件事。
许多事或许没那么复杂,孟琛安慰自己,只当是行伍之人更爽快些,毕竟养心殿宫门见过一面又有相救之恩,或许没有九皇子的书信祁帅也会收留他的。
孟琛背着包袱又走了出来,出来时见太簇正在一旁站着,不像是凑巧应该就是在这等着的,难怪刚才祁帅没有对他的安排交代过多,只是让他早点休息养精蓄锐,这是交给太簇管了。
一旁营帐火把的光因风摇曳,一晃一晃地打在太簇脸上。他的眼睛是丹凤眼,不像别人的三角丹凤略显精明,他的眼睛狭长,眼尾微微上翘,给人一种藏而不露的威严之感。
见他走出来,太簇上前,道:“我带你安营,走吧。”
他每一句话都不是废话,简洁直接。
孟琛跟在他身旁,邻着他的脚步顺着他的指点,听他话语不停:“西面的十四营帐是将帅住所,安营扎寨的时候记住不要乱闯。”
“正东面,就是你刚走出来的地方是主帅营帐,军机重地,你要是闯得进去也算有本事。”
“北面的营帐是兵士营帐,十二一处,通铺搭床,我让人去收拾个铺位给你了。”
“南面是粮草军械库。”
“外围的西北边是伙军营,饿了也不许去,什么时候开饭什么时候去。”
“你刚来这几天就跟着赶路,熟悉一下该做的事,会有人教你。”
他每句话都很简短,但细听却是规章都在其中。孟琛仔细记下他说的话,免得行差踏错徒增麻烦。心里头十分庆幸,幸亏是太簇来说这些话,换成旁人来说恐怕是记不牢靠。
太簇将军这话说得,字字都像是警告,威严甚重。
孟琛拱手行礼,说:“有劳将军了。”
太簇亲自跟他说,难免有些太过看重,其实这些小事任一个小卫长就能交代明白的,犯不上太簇亲自指点。
是的,太簇也不是献殷勤的做派。
“你记着,你不是九皇子举荐来的。”闲话落定,只见他放低了声音说出真正的安排:“你是我的同族小弟,父母双亡前来投靠。”
孟琛没有反对的意思,多说了一句:“我对你表明身份,提起九皇子时,有卫兵在侧。”
太簇背手而立,夏夜晚风吹来,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感觉:“那是我的亲卫,你做好自己的事就成,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来找我。”
一阵风过,他慢慢往自己的营帐走去,留下一句话:“我住在西面第九营,没事不要找我,有事找不到就自己憋着。”
不知怎的孟琛忽而笑出来,有些忍俊不禁吧。或许他的意思是,闲来无事不要以他“同族小弟”的身份去找他闲聊,有事如果找不到他,必然是他忙于军务,自己先等等。可有些话被他这样说出来,听着就像震慑别人。
姐姐说过一种人,怎么说来着:长得气如萱兰,偏多了张嘴。
孟琛笑着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想得太多太杂,转身提步往北面的兵士营帐走去,太簇既然说了那就是已经有安排好的铺位和人在等着他过去。
夏日夜里月朗风清,他驻足抬头去看,第一次觉得月亮这样远,从前触手可及如今觉得天涯海角。
他想起姐姐,想起陇苏,再看看四下军火与往来兵甲,如梦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