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苏远在叙州,距京城何止是千里迢迢,这都把叙州州尹梁中正给愁掉头发一大把,何况是皇城根儿下的朝臣呢。
御前的人口风紧,都是陛下潜龙时用的老人,个个忠心。还没等探听出消息,这私下探听圣上密事的罪名就下来了,少说也得罚你个流放不可。
前些日子,文渊候家的慧妃听说擅闯养心殿,不对不对,现在是慧嫔了。
她兄长被罚去跪皇陵三个月,听说去的路上还写信把他那不成器的妹妹给臭骂了一顿;家族势微,老大的年纪了在宫里白呆这么些年,皇子没生一个出来也就罢了,还给娘家人惹事,这以后遍京城还有谁把他文渊侯府放在眼里!
堂堂文渊侯府,祖上是太宗一脉,建国后身为庶出旁支虽然比不上皇家正统但好歹也是受了封位,虽说子孙未兴慢慢没落。可终归是那时候留下的血脉,还是世袭的侯爵之位。传出去为了那么一个卑贱的戏子,德行有差,冒犯圣上而被贬斥…真是挨了打还没了脸,气死个人。
可慧妃入宫多年,育有公主成年,又是出身文侯世家的嫡女,当是知书达理循规守矩的怎么会轻易犯错,还是擅闯养心殿触怒龙颜的大错,这话翻来倒去怎么想都觉得和孟逸歌有关。
外面如此议论纷纷,皇帝却也不给个说法。如此爱护孟逸歌,至寸步不离金屋藏娇地地步,眼看几个月过去也不见有旨意下来给她一个封号名位。
皇帝心思深,叫人摸不准真相也只好一通瞎猜,除此之外也没别的不同之处,皇帝做派还和往常一样。
太后娘娘的寿诞是下月二十六,今儿是二十九,细算下来也就二十七天好准备的了。仪程和舞乐都安排了,三皇子忽而请个旨意。
说是下边儿人送了几个舞姬去皇子府了:他平日里爱骑马射箭不懂欣赏舞乐,不过几个舞姬生得十分好,又懂诗词,特请准送进宫,交给教坊司好好调教,待太后寿诞日一舞助兴。
说是:“儿臣是个粗人不懂怜香惜玉,恐白费这几个舞姬的才情,请旨,入教坊司。”
他十分谦卑恭敬的语气,说得冠冕堂皇:“只想着,这些舞姬若有福分能讨父皇与皇祖母一笑,那也是好的,要是不得父皇与皇祖母的喜爱,那儿臣再命人送回。”
皇帝正批注的是鸿胪寺呈报的国宾事宜,三个月后是南蕃进京献贡的日子,一应事宜按着章程来也没别的疑问。每年这个时候也是礼部和鸿胪寺根据来臣的身份而拟几个我朝高阶官员之中符合迎宾使之位的朝臣名字,呈递后再由陛下朱笔批下其中一人。
这一回来的是皇子。
六年前其皇子来朝时,皇长子早夭,皇二子最长,当时随左军都督正领兵在外,剩下的皇子中三皇子最年长,当时由他出面迎客,办得不错也得了陛下嘉奖。
这一回来南蕃皇子,鸿胪寺呈报的名字中只有两人:二皇子晖,三皇子晗。
一个是位分最长,一个是曾奉命处办受奖。
皇帝看着案上奏折嘴角一挑,勾出个无人察觉的浅浅冷笑。像是累了,手腕一送,朱笔墨头落在砚台上,笔杆儿歪斜横着。
“舞姬哪儿来的。”
舞姬哪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不要。
皇帝从前从不过问这些事,需要稳固朝局的就收下,没什么要紧就这么送来的就罢下。
三皇子恭敬低眉之下的眼睫一扬,看不清他的神情,不过也就是见可而行的小心思。皇帝能当皇帝又哪是这小毛头行径能骗过去的。
他反倒自以为是下中了注:看来还是陇苏女更能讨父皇欢心,否则这孟逸歌能有什么三头六臂的本事呢。
“禀父皇,是叙州陇苏人。”
难不成他当是,陇苏女特别教过,是个陇苏来的就能得宠了。
皇帝忽笑,端起杯盏抿了一口茶,放下时说了一句:“你有孝心,亲自跳给你皇祖母看吧。”
三皇子正要拱手领旨的动作一僵,抬头又惊又惧地去看皇座上的人。又惊觉过来,臣下不可直视圣驾再又低下头来,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父皇!”
“父皇…儿臣,儿臣知错了!”
“住口。”皇帝虽然呵斥他,但声音是压低了的,放下杯盏的动作也不重,不想是生气的样子,可语气明明是不满的。
好像只是让他闭上嘴,别喊得那么大声,惊着人。
三皇子跪叩在地,原来人害怕的时候真的是会霎时体热发汗,满脑子想不明白的事也不敢问;父皇狠心,要是被他摒弃无论谁人求情都是没有回头路的,尤其是这种没有什么对错,全看父皇喜好决定的事,一个不当心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他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即便这是他的亲儿子,父子血脉。
他想认错,但好像没什么用,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错在哪了,皇帝显然也没有要和他细说的样子。
皇帝拿起朱笔,又继续批折子了,只剩他一个人跪在地上直下冷汗。景安示意两个小太监上前把人请出去,如果说得不客气一些就是拖出去。
他也不敢叫嚷,一是失了皇家教养,而是皇帝不喜欢听人吵闹。
三皇子被拖出去后没敢走,只是跪在殿外石阶下不肯离去,不知是想求他父皇原谅还是不死心想问一问,自己错在哪儿了。
不过不管什么原因,都没人离他了,大伙儿各做各的,既没人敢议论也没人替他说情。
养心殿大门关了起来。
孟逸歌从暖阁与养心殿之间的垂帘处走了出来,她赤着脚,步子也轻,只是身上有股沉香和药味传开来。
景安察觉后先是侧身让路,再是退了几步站开些。
皇帝转头看见孟逸歌睡眼惺忪,披散着头发走近他,伸手一捞就把她小身子带到怀里来了,说着:“做什么?”
不睡觉不吃饭不逛花园,跑出来好玩儿吗。
“又有人给你送美人儿了,高兴吗。”她问,话说着同时伸手去拿案上的奏折翻看,看那些落款也没看到她认识的熟人。
“你在意吗。”他问起来的时候挺有期待的,记得小时候她很霸道,有兄长宠着,母亲护着,还有先帝爷的喜爱,整个后宫算是横行霸道了。
先帝最后那几年也记着她,家宴的时候嘱咐儿子们,无论来日谁娶了她都要善待她,别让她受委屈,多多爱护她。
想来先帝一生为朝局国情也做了许多身不由己的事,她不是先帝的女儿却十分像先帝的性情,不论是吃食诗词还是花驹爱好都和先帝一样;如果先帝不是皇帝,或许也和她一样自在快意吧。所以才宠爱她,让她逍遥,说起来喜欢她比自己的儿子们还要多些。
她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不大爱说,有些不高兴的也不发脾气了,一个人闷着不说话甩脸子给你看;从前都是先发了脾气再甩脸子给你看的。
“嗯?”他声音沉,嗯地一声拉长了尾音,柔柔地让人听了脖子痒痒:“生不生气?”
孟逸歌从鸿胪寺无趣的奏折里面抬起头来,奏章一合随手往桌上一扔,再又拿起他的朱笔蘸取朱墨,随口道:“你去问问你儿子在门口生不生气。”
她拿朱笔涂指甲,颜色还怪好看的。
“你怎么这样呢。”他皱眉歪着脑袋看她,一副沉思不解的样子,正经道:“真是!不解风情。”
孟逸歌伸出涂了朱墨的手,反复看了几眼,皱眉失望摇了摇头,觉得只是自己的皮肤白看着才好看,要是他涂了一定丑死了。
“陇苏是个小地方。”她把朱笔放回去,随手拿起他的黄帕子就擦了起来,边说着:“除了舞女戏班,没有什么教姑娘的暗门子,你这儿子八成是跟叙州的知州划上了。”
“还有呢?”他笑得故意,像哄孩子一般让她继续说,眉眼里好像还是夸她聪明的意思。
“还有?”她也学着做出一副故意的笑,继续说着:“保不齐人人都要去陇苏看看有没有皇帝陛下能青眼的姑娘了,你还罚这么贴心的孩子,就不怕别人说你为情乱智?”
皇帝扶额,回道:“我收了人才叫为色乱智吧,没收怎么还说我呢?”
孟逸歌看着他,试图从他带笑的深情中看出点玩闹的意思,过了一会儿,她有些失望。
她把手里的黄帕子叠好,放回桌上。
她靠回皇帝怀里,对他说:“我饿了。”
皇帝把她打横抱起来,上臂搂得十分紧,走一步那胡须就往她脸侧划一下有些痒痒的,她像只猫似(shì)的在他的颈窝里蹭了蹭,十分乖巧。
“他们会去陇苏找人,也是因为你宠着我,你把人罚了…”
“以后,他们不让你宠我怎么办。”
这么多年前朝后宫相安无事,是因为他不讲情面只说规矩,嫔妃也是雨露均沾,如今独宠一个只怕以后会生事。
他脚步一停,不解中带些责问:“我让你在意我,你在意那些老头子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