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临风蝉,杨柳岸边羌笛寒。快意江湖仙人指,谁在?一壶浊酒寄万里。秋雨潇潇负人心,不怕,悲欢离合总无情。遥忆仲坚豪杰梦,何处。浪迹天涯空月影。
——调寄《定风波?侠客行》
雷晓波没有任何迟疑,毅然在高考提前批次志愿上填报了军校。
其实,对于雷晓波而言,他自己也不知道要上什么大学,未来对他似乎有些迷茫。1996年高考刚结束,发挥有些失常的他打电话对父亲说自己不想学医,父亲知道他的意思是不想上医科大学,就淡淡地回道:“你先估下分数,我将家里的事情先安排下,然后就去县城找你!”
雷晓波并不想让父亲到县城来,他深知这次高考离自己心中的分数至少相差了四十分以上,被寄予厚望的他终究没能顶住压力,重点本科的希望几乎破灭。父亲来肯定是想了解他真实的想法:复读继续冲击重点本科,还是依据估分情况选择一个比较合适的一般本科院校就读?
雷晓波来自中国中部县城下面的一个乡村,可以说,从出生起,父亲就对他的期望很高。上学那会,母亲常跟他说,你父亲兄弟姊妹十人,全家至今没有出一个大学生,你一定要争口气,考上大学为家里争光。雷晓波的确很争气,从小学到高中,从来没让家里操过心,成绩始终名列前茅。高考前夕,雷晓波的班主任专门找到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本子,边看本子,边对他说:“晓波,我对你高三这十次月考成绩进行了一个详细的分析,你猜猜看结果是什么?”
雷晓波有些惊讶,他没想到班主任会如此细心,“平均成绩吧?”雷晓波好奇的回答。
“你小子倒挺聪明!”班主任得意地笑了笑,接着说道:“通过分析,我认为,这次高考你正常发挥的话,应该能考取重点本科,发挥一般的话也能考取重点本科,不过档次可能要差些,发挥差的话估计只能读一般本科了!希望你保持好心态,争取考上重点本科!”
1996年的高考本科只有两个档次,不含提前批次,只有重点本科和一般本科之分。雷晓波知道这是班主任在为他打气,尽管他对班主任的鼓励充满了感激,但心底深处还是有一丝丝的紧张,他怕让老师失望,更怕辜负了家人的期望。后来他没想到的是,班主任的预言竟是如此准确。
见到父亲时,雷晓波一言不发。父亲也了解他的脾气,没有多说什么,只问他:“估了多少分?”
“500分左右!”雷晓波有些失望地回答。
“你准备报什么志愿?”父亲接着问。
雷晓波叹了口气说:“没想好,这个分数估计最多是一般本科!”
90年代的高考志愿填写一般都是估完分再填志愿,不像后来可以依据实际考分填报,这种“估分+填志愿”的模式有点像赌博,尤其对那些真实分数与预估分数相差很大的学生来说,的确有些不公平。
此时父亲点了一支烟,静静地抽了起来。雷晓波感到一丝沮丧,他知道父亲心底是有些失望的,从小在村子里,邻居都说他将来一定会有出息,可眼下……看到父亲沉默不语,他几欲开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父亲掐灭手中的烟,对雷晓波说:“走,我们到你蔡叔叔家去吃晚饭!”
“蔡叔叔?他回县城了吗?”雷晓波问。
“回了,他知道我今天来县城,叫我晚上带你一起过去。另外,正好他儿子小永去年参加高考,在填写志愿方面有些经验,我们不妨听听他的意见!”父亲平静地说道。
“哦!”雷晓波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此时在他心里,是不愿意见任何人的。父亲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耐心地说:“你别想多了,正好冯阿姨也想你了,去看看吧!”
提到冯阿姨,雷晓波心里顿时一阵温暖。冯阿姨是蔡叔叔的爱人,高中时,她经常让雷晓波去家里吃饭,为他改善伙食。后来因为高三学业紧张,雷晓波很少再去。此时于情于理,他觉得都应去拜访一下。
雷晓波高中三年一直在县重点中学一中就读,县城离晓波老家大概一百里,距今已有两千多年历史。相传在古代,这座县城几度被作古都之用,成为当时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而县城最具特色就是古城墙。平日只要有闲暇时光,雷晓波最喜欢和班里同学一起到县城的城墙上散步,感受着千年之前,悠远的声声羌笛之苍凉,驰骋沙场的英雄豪杰之悲壮。
冯阿姨的家就在县城里最南端的一个大院内,从学校步行到她家,有多条路线,其中沿着古城墙去她家虽用时最长,却是以前雷晓波最常走一条路线,因为他喜欢那种沿着城墙,边走边体会那些久远历史的感觉。
雷晓波和父亲从学校宿舍出来时,天空正飘着细雨。而城墙下面到处是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在连日阴雨的浸润下,青苔蔓蔓,草茎萋萋,透出几许孤独,几许缄默。雷晓波走在这古色古香的青石板上,顿时有着一种强烈的零落空洞、曲终人散的迷茫意味。古城沧桑的岁月痕迹,瞬间使得他渐渐陷入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淡淡怅惘之中。
如果没有这该死的高考,如果时间可以回溯千年,雷晓波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一名侠客,行走于江湖,浪迹于天涯。1992年,一部《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曾让他极度痴迷。那个夜晚,一向作为好学生的雷晓波和同学在宿舍熄灯后,第一次从学校大门翻越而出,偷偷跑到县城里的录像厅观看了这部关于江湖的电影。尽管回来时被班主任逮个正着,可雷晓波并没有后悔,在他的心里,那个江湖实在太美。
如今,面临一考定终身的人生关口,雷晓波有些失落。失落的根本在于此次高考倒在了他最擅长的语文写作上。说也奇怪,在高二偷偷看过那场电影后,他的文学细胞忽然炸裂。从此之后,作文成为语文老师课堂中的范本已是家常便饭!雷晓波常跟同学开玩笑地说:是电影里的独孤九剑打通了自己身上写作的任通二脉。但上天却跟他开了一个玩笑:高考作文跑题。他不敢将这个情况告诉家里,既然考过了,说再多也是于事无补,只能徒增家人的担忧。
一路上,雷晓波和父亲打着一把伞。那把伞并不大,陪伴了雷晓波高中三年。由于怕父亲淋湿了衣服,他偷偷地将雨伞靠近了父亲一侧。而父亲似乎也觉察到儿子的细微举动,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加快了脚步,急速地向县城南侧大院走去。
到了冯阿姨家门口,雷晓波敲了敲门,蔡叔叔打开门看见父子俩后极为热情。此时,正在厨房做饭的冯阿姨也高兴的走到正屋,招呼道:“建国来了!晓波也来了啊,乖乖,这一年没到我这来,瘦成这样!来来来,快让阿姨看看!”
建国是雷晓波父亲的名字,父亲为家中老大,晓波的爷爷没什么文化,子女多了,起名字时就用什么安、军、德等等之类的字。因为父亲是1949年新中国成立时出生,所以雷晓波的爷爷给他起名叫雷建国。
“每月都给他伙食费,这小子都不知道干嘛了?就是吃不胖!”父亲微笑着说。
“学校伙食哪有家里油水大?我家蔡永现在上大学就没有高中胖了,估计就是没油水!”冯阿姨说。
蔡永是冯阿姨的儿子,县一中毕业,比雷晓波高一届,当年以优异成绩被上海交通大学录取,成为雷建国所在镇医院成立以来唯一个大学生,当时在小镇传为佳话,蔡永还有一个妹妹叫蔡玉,比雷晓波晚一届。蔡永的母亲叫冯萍,在县城劳动局工作,父亲蔡乐山和雷建国同在县城下面镇上的医院工作。平时蔡乐山在镇上上班时,经常被雷建国喊到家里吃饭,两家关系极为融洽。雷晓波和蔡永彼此也非常熟悉,进入大学的蔡永还经常写信鼓励雷晓波努力学习、来年圆梦,可此时,雷晓波心里知道要达到蔡永的层次是不可能了。
“来,洗洗手,准备吃饭吧!”蔡乐山热情地说道。
雷晓波问:“蔡叔叔,怎么没看到蔡玉?她不在家?”
蔡乐山笑着回道:“哦,去她姥姥家了!”
晚饭的时间并不长,席间雷晓波几乎没有说话,大家也知道她的心情。与其安慰,还不如让其自己心里慢慢调节。但就在此时,蔡乐山的一席话犹如晴天霹雳,差点将沉默的雷晓波击倒在地。
蔡乐山缓缓说道:“晓波,关于志愿的事情,我已经和你爸爸沟通了,回去你们爷俩再商量商量。现在我要跟你说另一件事情,你心里要有准备!”
当雷晓波听到“你心里要有准备”时,心里不禁有些发慌,难道出什么事了?不对呀,要是家里有什么事,父亲会第一时间告诉他的,而且,今天父亲来了后也没说啥啊!
正当雷晓波忐忑不安时,蔡乐山接着说:“这件事情本来应该是你爸亲口告诉你的,可他张不了口,我想了想,还是我替他说吧!”
此时,蔡乐山顿了顿,喝了口水后,看着雷晓波,低沉地说道:“晓波,你的奶奶......你的奶奶过辈了!”
“过辈?过辈......”雷晓波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喃喃地重复着。
“就是你的奶奶已经去世了,在你高考前一个月,因为时间特殊,没有告诉你!”蔡乐山特意将声音提高了些。
雷晓波不知道那一刻是怎样的反应,脑子一片空白,那种只会在电视和报纸上看的新闻故事怎么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他强忍住眼泪,从他记事起,他就没怎么哭过,他不喜欢让自己的眼泪出现在别人的视野里。此时,他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他宁愿相信这是高考前的综合症,自己还在考前做梦,没有醒来。
“我本来想提前告诉晓波的,让他跟老太太见上一面,可老太太死活不同意,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说不要影响晓波学习。”雷建国接着蔡乐山的话补充道。
雷晓波慢慢看了父亲一眼后,突然夺门而出,渐渐消失在通往城墙的狭长小巷里。
“喂,晓波,你去哪里?等一下,外面雨大,拿上雨伞!”冯萍正欲赶上前去追他。
“随他去吧,老太太从小看着他长大,现在估计他一时半会还接受不了!我晚会再去跟他解释!”雷建国叹了口气,缓缓地说道。
雷建国说的不错,他这兄弟姐妹十人,仅雷晓波这一辈就有十八人,九男九女。在奶奶心里,最疼的就是雷晓波,而雷晓波小时候最喜欢的也是奶奶。奶奶的勤俭持家、乐观幽默以及宽广仁厚,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岁月,撑起了整个家庭。雷晓波年纪越大,越能体会到奶奶的艰辛与不易。正因为那样,在外上学的他,每到假期最喜欢的就是回到奶奶家或接上奶奶到自己镇上的家,陪她说说话。奶奶豁达开朗的性格深深地印在雷晓波的心里。此刻,他听到如此令人伤心欲绝的消息,情绪突然变得有些失控。
雷晓波一路狂奔到学校。冷清的宿舍里此时只剩下他独自一人,满地凌乱的书籍,仅有的一张小书桌堆放着脏乱的饭盒和塑料瓶。曾经的卫生标杆宿舍也随着高考的结束变得如此不堪入目,雷晓波此时的心情仿佛也如同这杂乱的宿舍一样凌乱不堪。当眼泪流下来的那一刻,他突然明白,原来没有打招呼的泪水是多么的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