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缥缈之境·镜华宫】
像是从黑暗中剥离出来,继而陷入混沌,却又无法融入其中。
似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体,被混沌排斥在外,余下的便应是光明与温暖了。
玄默突然觉得有点冷。
她缓缓睁开了双眼。
玄默自觉身体十分轻盈,而后发现自己正漂浮在半空中,倚着一根青白玉石柱,她被一层泡沫般的薄膜包裹着。
是了,看清楚了,这正是镜华宫的内部,晶莹剔透的石柱似乎折射出无瑕宫殿内自有的光亮,那是令人神往的光明。
可是,有些不太对。
玄默注意到她目之所及的光亮并不是宫殿本身所映,而是她周身的那层泡沫散发出来的。
换句话说,是她本身的光芒。
而镜华宫内的另一侧,却被层层黑暗与阴霾笼罩,那诡异莫测的黑洞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像藤蔓一样向宫殿这一侧铺展过来,透着凄清的冷。
玄默丝毫不受影响。
她是这逐渐黯淡下去的宫殿里唯一的光亮。
她瞥见在那黑暗一隅,灰色的浓雾下,金色的王座上伏着一个身影。
对,不是坐着,那个身影倒在王座一侧,半个身子拖在王座下的阶梯上,双臂无力的垂下来,长长的头发凌乱的铺散开来,掩盖了她的脸。
看起来很虚弱,但细细瞧去,又觉得十分狼狈。
玄默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透过层层黑暗看的这么清楚,但她明白,她没有被吞噬掉,反而变得不同了,只是自己不太明白不同在哪里罢了。
至于那身影,她很清楚,在这镜华宫里只有一个神祇存在,便是星神。
想到这里,她又看到那身影动了动,然后一个空灵却无力的声音发出一声长叹,响彻整个宫殿。
星神的身躯扭动了两下,双臂缓缓移到胸前,然后用一种十分怪异的姿势将手肘撑在王座上,上半身顺势挺直,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直到腰际。
玄默突然听到一阵“咔啦咔啦”声,继而一阵“咯吱咯吱”声,像是骨骼复位,又像是咀嚼食物,听来毛骨悚然,摄人心魄。
星神的脖子机械的拧了拧,侧过脸来,一双充满氤氲的黑眸阴沉沉的盯了玄默一眼,随即又回转过去。
玄默被她这么一盯,倒有些不自在,可她的心里却本能的没有产生恐惧心理。
就好像星神对她并没有什么威胁一样。
星神并没有起身,而是始终背对着玄默,保持半跪着的姿势持续了好一阵子。
玄默不知道她在搞什么鬼,只是默默的望着那黑暗中闪着星芒的长衫。
“本座没有把你吞噬,你这悠然自在的模样是在挑衅本座吗?”
黑暗使人心悸,处在漫无边际阴霾中的那道冷冰冰、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像是一把利刃向玄默突袭而来。
听来明明十分冰冷平淡,玄默却从那每一个字眼中挖出了恼羞成怒、怨恨不已的感觉。
玄默很识趣的没有说话。
她第一次听星神在她面前自称“本座”,也就是说现在的自己已经被她排除在外了,她不再属于她了。
思索之余,玄默依旧凝望着黑暗中的影子,她从来都没有想过会进入这镜华宫,甚至见到星神本尊。
如今看来,这位至高无上的神祇,除了她那无所不能的神奇力量之外,也没什么特别的。
神,能够撼天动地,招星揽月,创造生命,可是脱离了最初那片净土的神,又有什么值得世人缅怀尊崇的呢?
那么她呢?如今的她又是什么?是神的灵体,还是普通的灵魂,抑或无主的孤魂野鬼?
星神依旧不动,冰冷的言语却仍在侵袭着玄默。
“你可知,初时本座创造出你们六人经受了多少痛苦,那挑筋断骨、嗜血摄魂的痛楚伴随着灵体的吸收再次折磨本座。”
“至于你,不过是本座的弃子,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
玄默能听出来星神对于她这个没有被吞噬掉的残次品的极力贬低和排斥,但她并没有执着于心底的迷惘,而是在沉默片刻后,凭心而问了句话。
“宁愿筋骨寸断,也要违反无极的规定,承受凡体之痛的神之躯,又有几分血肉能证明你是对的呢?”
“住口!”
星神粗暴的打断她:“你有什么资格评判本座的对错?!又有何德何能随口提及那荒谬的二字!”
“缥缈之境是唯一的神界,本座是缥缈之境唯一的神!没有任何规定能束缚本座!”
玄默如墨的眸子里霎时涌现出一种悲悯众生的神色,她凝望着黑暗深处,只觉得原本纯净的白色长衫也没入了阴霾之中,唯有那孤零零的金色王座不懂得何情何意一般傲然屹立。
纵使千年弹指过,终是百日泯人心。
哪有什么沧海桑田,世事变迁,终究一场空回首,不过物是人非罢了。
“你离不开这里的。”
“你也离不开。”
玄默听见了星神的一声冷笑。
“不要以为没有被本座吞噬,你就能来去自如了,现在的你连灵体都不是,安静的同本座待在这镜华宫吧。”
短暂的沉寂过后,玄默突然瞥见四周的黑暗渐渐的淡去,如影子般隐入镜华宫的墙壁内,整座宫殿又回复了金碧辉煌的明亮模样。
至于星神,也不知何时改变了姿势,已经端庄的坐在那金色王座上,只不过依旧是侧着身,如瀑的黑发遮住了她的侧颜。
玄默有些不明所以的眨了眨眸子。
她实在看不透这位神祇,好似星神能控制那阴霾一样。
“曾经的你不过是本座一个小小的分身灵体,继承本座的衣钵,拥有最好的资质,竟会生成独立的意识,实在是荒谬至极。”
她的语气依旧冷淡无常,没有色彩,玄默却听的别有一番用意。
“都是因为墨音谷的那个凡人,都是因为你,让玄羽已经产生了怀疑。”
“都是因为你们,本座辛苦经营千年的大业险些半途而废。”
“但是……为时未晚。”
玄默望见那浓密的黑发后,星神的眼眸已转化为一片金色,那是她在进行召唤。
“玄风,结束星月湾闭关,引领玄叶将墨音谷那个凡人带去神罚道,记住,我要他活着。待到神罚结束,将那凡人送往零冢严加看管。”
“玄沐和玄幽一同到大陆上,玄沐负责将玄羽带回缥缈之境,无论任何手段,如若神羽宗的引导者阻拦,直接诛杀即可。玄幽负责将亡命山谷的剑灵绝影灭杀,魂魄和剑身务必都要粉碎。”
“至于玄忆……守在镜华宫神坛,以作任何突发状况的接应。”
看见金色光芒缓缓消失,玄默便知晓召唤令已发出,她抿了抿嘴,声音有些颤抖的问道。
“你……究竟想怎样?”
“本座想做什么,你难道猜不到吗?玄羽从始至终都属于本座,本座自然能将她再次改变。”
“没有任何人,甚至神,能阻止本座。”
玄默眼睑低垂,不再言语。
星神此刻却悄无声息的注视着陷入沉寂的玄默,如若玄默真的能看清她遮掩住的容颜,定会知晓全部的秘密。
她的模样,和玄羽相差无几。
又或者说,玄羽的面容,就是复刻版的她。
可就算曾经是星神分身灵体的玄默,也不知道她的本体是什么样子。
然而星神却又有了新的忧虑。
她清楚玄忆必然不会满足于做接应的任务,玄默这个她曾经最满意的弟子尚且出了岔子,更何况玄忆这个最不安分最容易坏事的诡谲之主呢?
玄忆定不会安分守己乖乖的待在神坛,可她必须要接手这个任务,因为于星神而言,玄忆虽然并不完美,但绝对是个不可多得的“替代品”。
她有着星神自身都不曾奢望的野心,星神又为何不给她这个机会?
“别妄想逃出镜华宫,有那精力还不如保住性命,现在的你随时都可能魂飞魄散。”
星神长长的眼睫毛随着最后一字的落下轻轻一颤,她有些心虚。
她这般否定玄默,不断强调玄默离不开的事实,不过是安慰自己的筹码。
现在的她已经无法揣测玄默的任何想法,但她猜测玄默并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何种状态,只有通过这种手段来让她产生失落绝望之感而不会插足星神的行动。
原本由星神创造出来的玄默已被她收回,而已然形成独立意识的新生玄默,她却再也没有干涉控制的权力。
这个虚幻而真实的玄默,拥有全新的灵魂形态和思想情感,实际上已经超脱于缥缈之境,何况一个小小的镜华宫,她完全不受这里的种种束缚,只不过自己尚不清楚而已。
理论上讲,她应当属于无极。
【恒渊大陆·幻灵帝国·红枫谷】
黎明的到来总是那么不期而遇,彻夜的冥思仿佛为今晨这顿美味的早餐提供了饥饿的需求。
流苏坐在桌前,两手托腮,呆呆的盯着这一桌朴素却丰盛的食物,无奈桌旁另外三人消沉的让她根本没法上手。
流苏低着头,眼神却飘到一旁去了,她先是瞥了一眼左侧顶着黑眼圈一脸倦意的夜逍遥,又瞄了瞄右侧无精打采若有所思的小羽。
流苏在心底叹了口气,继而微微抬起头准备去看看对面的天麒是何状态,然而在她抬起眼睛的瞬间,竟发现天麒那双炯炯的金眸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流苏一阵心悸,但很快便平静下来,因为天麒那双眸子下掩盖的同样是深深的思索,他并未注意到自己已经和他四目相对。
流苏悄悄地转移了视线,她自是明白天麒究竟在想些什么,因为她昨夜不仅仅光顾了小羽的房间,她本为剑灵葬心的身份已经告知于天麒了。
因为她从今往后存在的价值,便只剩下跟随天麒少主了。
葬心铭记在心的,只有紫萱小姐的托付了。
——葬心,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小姐且说,葬心答应就是。
——傻瓜,我还没说是什么呢,你就答应了?不过也好,不许反悔哦。
——小姐于葬心有恩,葬心定会涌泉相报。
——我要你从今天开始,跟在天麒哥哥身边,替我,永远守护好他。
——那位刚刚回到宗门,前宗主的私生子?小姐为何要葬心这么做?
——葬心,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你只要记住,不管你的紫萱小姐变成什么样子,都要替她守护好她的天麒哥哥,就算紫萱变了,天麒哥哥也永远都只是天麒哥哥。
于是,已经拥有新身份的天麒再一次被心底的执念折磨的心事重重,他对玉紫萱的认知发展就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剥下来,一滴一滴流着泪,一点一点看到那颗纯净的心。
流苏十分清楚天麒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他的人生轨迹在重度偏移后似乎正在慢慢的归位,而自己就是他所需要的利剑。
流苏想着想着突然拍了拍脸,眼见着桌上的饭菜要失了热气,她只好略作尴尬的起了头。
“夜先生,我们的食材并没有多少,请问红枫谷内是否有可取之地呢?”
夜逍遥似是半梦半醒的“嗯”了一声,而后抬起惺忪的睡眼,摇摇头。
“不,红枫谷里的多是药材,不能吃。”他打了一个悠长悠长的哈欠,“得到帝都去,或者翻过红枫山脉到后面的莫比斯城。”
“不过你一个小丫头,自然不独自在深山里为好,帝都的商家虽说物价高了一些,不过质量还是没什么大问题。而且……啊……”
他接着打起哈欠来:“玉氏旁系也在帝都,你仍是玉氏中人,身份没什么大问题。”
夜逍遥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显然没有注意到身旁天麒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殊不知,这已经成为了陌尘天麒最为敏感的字眼。
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不动声色的拖起碗筷,默默的吃了起来,机械的动作看起来并不是在用餐,而是在工作,像是背负着重任艰苦前行时执行任务一样撒手而为。
流苏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的笑容了。
在神羽宗时憨憨傻傻的模样只能成为过去的掩饰,而他,再也回不去了。
至于陌尘天羽,始终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若周围空无一人,桌上空无一物,她侧着身子,一手放在桌上,一手抚摸着衣领下散发着幽蓝光芒的琉璃坠。
实际上那光芒并不仅仅属于琉璃坠,昨夜葬心交给她的那块墨色晶体,似是有一种特殊的性质,能够借用灵气与任何外物相融。
而掩盖在琉璃坠的外表下,自然是因为小羽不想让别人发现。
她正想着昨夜的事。
当葬心离开后,她盯着那被自己小心翼翼捧在手中的墨色晶体,凝望着它在漆黑的夜里散发出的幽幽的光芒出神。
许久之后,她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十分微小而颤抖的声音。
“小羽……”
“是你吗?”
“真的是你……我……”
陌尘天羽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这声音!她听过不止一次,在神羽宗,在人界,甚至睡梦中的冥冥之音,这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的呼唤,为何总是让她心有所思?
她认识他吗?
他认识她!
陌尘天羽只觉得记忆的碎片狠狠地扎在她的心上,很疼。
然而那墨色晶体中又飘出来一阵沉重的喘息。
“很疼……”
她觉得整个世界都沉静了,仿佛只剩下她自己,面对着墨色晶体中虚无缥缈的声音。
他似乎能感受到自己。
她的嘴唇发紫,她浑身都在战栗,哆哆嗦嗦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就连问他是谁的勇气也没有。
“这个……是月影石,是我现在能与你联系的唯一途径……”
“别再丢了它……”
小羽的瞳孔猛的紧缩,她捧着月影石的两只手不自主的突然握紧,然后喊出了她至今觉得十分荒唐却又不可思议的两句话。
“我不会的!”
“我不会再把它丢掉了!”
而后,眼里早已噙满的泪水开始噼里啪啦的往下掉,打湿了她的长衫。
“好……”
月影石那边,传来一句十分虚弱的应答后,便陷入了沉寂。
事后,陌尘天羽有些不明所以,她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莫名的感到悲伤,感到心痛。
那月影石自己也是第一次见到,为何会说自己不会再丢掉它,她曾经做过那件事吗?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
陌尘天羽放在桌上的那只手缓缓抬了起来,支撑着自己的脑袋,她只觉得现在的思绪很是繁乱。
她完全没听见桌上另外三人刚刚都说了什么。
直到夜逍遥问了一个问题。
“小羽,最迟明日我们就可以进行洗髓和置换了,你觉得可行否?”
小羽精致的面容上显露出一个有些微妙的表情。
“今天吧,老师。”
“完成之后,我想去办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