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坊里来了怪人。
他不行酒,不吟诗,不说话,只要见一个又一个都知。可在这平康坊内,有什么奇怪的?
怪哉甚矣!
这人整整一个月前来到平康坊内,便从未出坊。自宵达旦、从鸡鸣到日落,每一天便换一家宅子。
这男人束发而冠,一头乌黑的长发梳地齐整,淡蓝色的胡服劲装一尘不染、没有丝毫的褶皱,宽大的衣裳被饱满遒劲的臂膀撑得满满当当。
他的左手时常搭在腰侧——善用刀的人都知道,那是随时可以拔刀的准备姿势——而原本在腰侧的那般长刀,现在正被他同样刚劲有力右手握着。
“怪,怪。”
男子双目炯炯,目光随着刀刃,如安静流淌的溪水一般划过她。
他摇了摇头,随即倏地收回刀刃,在半空中灵巧地挽了半圈,稳稳地收回在刀鞘之中。随后便用目光向那花魁示意,可以拿着桌上的匹绢离开了。
那花魁还没在惊惶之中回过神来,看到男子的示意,她手忙脚乱,连搭扣也系错了。
“你叫什么名字?”
那娘子白皙的脸蛋如今满脸通红,桃花瓣般的俏唇微张,支吾道:“爰爰…吴爰爰。”
“哦!”那男子将长刀归位腰间,走上近前,将吴爰爰短襦上的搭扣系在正确的地方,抬头向她笑笑:“我叫李光弼。”
爰爰自然不知道李光弼是何许人,但是她在那一刻却想要拔下发髻间的玉钗,狠狠地刺在那男人的胸口上。无论他眉宇间的英气有多么动人,无论他身体上蓬勃的力量有多少吸引,无论他冲她微笑时的样子令她如何痴迷。
她当然不敢刺他,她当然也知道,这一个月以来,这平康坊里想要刺死他而不敢,或者说不舍的女人不下百个。
爰爰咬着下唇,仍旧憋着怨愤。她抱起被随意留在桌上的一匹绢,朝着门慢慢地走去。她的慢,好像时辰为她的身体网开一面,好像三月春风下一朵飘摇的桃花瓣。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猛地回过头来,红着憋着怒气的脸颊,朝向望着窗外的李光弼大声道:“你这田舍汉到底有什么毛病!”
李光弼回过身来,略带惊异地看向那女子,他感到奇怪——为何这女子突然变得如此暴躁?
他一时不知如何去答,便立在那里,眼睛呆呆地看着这满身怒气的女子,他有点着急,想要赶紧劝那爰爰离开这间屋子,今日在这杨小宅里,应该是还有五、六名花魁在等他呢。
吴爰爰握紧拳头,眼中显出一抹狠色,她顾不得那强壮的男人手中利刃,将那绢撇在地上,猛地向李光弼扑身过来。后者一时难以反应过来。
“你…你要做甚?”
“李郎。”她柔润的皮肤如同适才剥开的荔枝,道:“奴不懂你为何要这样做。”她眨着一对水灵的大眼。“若郎君是想在平康坊找到合适的女人,奴倒是有信心成为那一个。”
李光弼一颗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那种难以言述的紧张感死死的攥着他,这种感觉如此熟悉,又难以言述,那不是他曾在沙场御敌的关头才有的吗?
“呕。”一阵阵恶心突然间从胃里翻涌上来,李光弼猛地直起身子,爰爰被吓了一跳。他捂着嘴两步并做一步赶紧到窗边,呕地一声,吐出了不少胃液。
爰爰已经全然陷入其中,她只盼能以自己的手段让面前的男人得到满足,凭自己的魅力让面前的男人臣服,让那持剑划过自己完美身体却丝毫不为所动的耻辱,被李光弼自己狠狠地吞下去。
而这突如其来的呕吐,让她美妙的想法被彻彻底底地打断。李光弼手扶着墙壁,面色通红,被呛得不住咳嗽。而他每一声咳嗽,就像是对她最刻骨铭心的侮辱。
她突然又觉得,面前这个强壮的男人如此的可怜。如此美妙的、令人快活的、令天下饮食男女痴狂的事,我明明已经将最极致的乐趣带给了他,可这个貌似意志坚定、自信而果敢的汉子,却无福消受此等乐趣。
她的面色缓和下来,轻轻地拍着李光弼的后背,希望能够让他狂躁的气息平静下来。
那一刹,她拍打李光弼的手掌刚刚抬起,口中安慰的话还没有说出声,突然看到窗纸兀自突然破开一个小洞,寒冷的风如利箭一样直射进来。
还没能眨动自己的眼睛,突然一串血珠噗地被自下而上扬在她的面前,粘稠而带着温度的液体从她脸上滑落,让披在她身上的白色短襦绽开了一朵朵梅花。
“啊!”她忙用手去搽眼前的血污,只看见李光弼的左臂上插着一支细短的银色弩箭,鲜血正汩汩地流出来。原来那只强壮的手臂,正端端地挡在她的喉咙前。
“你…”爰爰瞪着惊恐的眸子,盯着那流血不止的手臂,复又抬头看李光弼要紧牙齿收回手臂。后者右手从怀里摸出一把短匕,将左臂衣袖尽数割去。袒露着的肌肉被血液染成红色,银色的短弩箭没入他的肌肉,不知有没有触到骨骼。
爰爰的手微微地颤着,她来到窗前,想鼓起勇气推开窗子,看看到底是谁射出了取人性命的一箭。她看着李光弼,后者摇了摇头,微微张着苍白的双唇,轻轻道:“别,那人若是知道自己没能得手,必然再补一箭。”
那花魁吓得花容失色,轻轻拉着李光弼远远地离开窗子,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不知是为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道,还是为李光弼那看到便不忍再视的箭伤。
“你去煮沸一碗水,再加一大勺盐。”李光弼坐下来,把左臂搭在木桌上,用右手轻轻地拍了拍爰爰的长发,轻笑道。“快去,你也不想看到我的左手坏掉吧?”
爰爰抬手擦了擦眼泪,点点头,顾不上理好自己的衣衫发髻就赶紧跑了出去。
李光弼看着自己左臂上精致银箭,不由得咬紧了牙齿。这样锋利而迅疾的武器,若是刺在喉咙上,便绝不可能有生还的机会。
而能单凭这一杆短弩在几里之外取人性命的,除了那个人,还会有谁能做到呢?
他从衣袋里取出一方小羊皮口袋,从中拿出一支手指般长短的小刀。那小刀通体淡淡银辉,锋利的刀口仿佛是空气也能割破。李光弼用桌上的竹筷夹起刀柄,将银刀放在桌旁的炭火盆里的炙烤了几刻。恰逢那花魁匆匆端着一碗盐水赶回来,旋即将那银刀沉进水中往复搅拌几番,再用炭火的高温将水汽蒸腾干净,待那刀柄温度稍稍褪去,便以食拇二指紧紧地钳住银刀,向那银箭的伤口处割去。
爰爰捂着口,定定地看那坚强的男人咬紧牙齿,将那没入肌肉的箭头从手臂中取了出来。哪怕那刀刃深深的划过皮肉,哪怕那鲜血如灼泉般涌出,眼前的男人低低的咆哮着,却不曾发出一声哀嚎。
锋利的银色箭头被取出来时,李光弼仍旧挂着笑意的面庞上已经毫无血色,他接过爰爰递过来的纱布,让那女子协助他包扎好伤口。
他轻轻地晃了晃手臂,一阵阵疼痛直冲大脑,却也让这时的他清醒许多,毕竟这种程度的伤,在沙场上还算不得什么。
他轻轻地抚着倚在他右肩女子的长发,爰爰还没从惊吓中缓回来,却也明白了那杆满是血污被丢在桌上的银箭,原本是要置她于死地的。她抬头问道:“李郎君,那人是谁?为何要杀我?”
李光弼沉吟着,他抬头看向窗外,屋里的光线愈发地黯淡,想必再不过半个时辰,武侯便会敲响宵禁的钟声。他拍了拍爰爰的后背,慢慢的蹲在爰爰的身前,伸出颀长有力的臂膀抚着女子的香肩,带着笑意。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
他复站起身来,轻轻地一吻那女子的额头,随后转身拾起横刀,头也不回的向大门走去。
“你是自由的,而我深陷其中。”
李光弼侧颜一笑,推开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