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上外套,拿上钥匙,妈妈一脸笑容,但我知道我的网络连接改天还会再受到威胁。断开我的网络连接就像是拔掉了维持我生命的仪器,然后将我关入一个箱子并扔进了大海。但是就像她在很认真地摸索着我舒适地带的界限一样,我也在很认真地质疑着她的意志是否足够坚定来让她彻底完成这个威胁计划。这并不是说如果她给我断了网,我就会顽劣到让她的生活也变得一团糟。我之所以质疑,是因为这样做会让她感到内疚。因为她知道如果没有网络,我就真的与世隔绝了。所以,那个闪烁着蓝灯的笨重的塑料盒子是我的朋友。这听起来很可悲,却是真的,是它让我与真实的生活还有一丝联系。
但是,我愚蠢的大脑和它那永无止境的被害妄想却不允许我再进一步寄希望于妈妈对我的同情之上了。所以我出现在了这里。
而且我们要外出了。
这简直是要杀了我。
“东西都拿了吗?”妈妈问道,声音像在唱歌。我们表现得很正常。等我打开我的包,拿出外出检查清单时,我便开始努力让自己维持一个正常的表象:
1.发生车祸、遭遇抢劫或龙卷风时用来求救的手机。
2.被困在人群中时用来隔离周围嘈杂声音的耳机。
3.一瓶水,以防我们的车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抛锚。
4.再拿一瓶水,以防另外一瓶水泄露或蒸发。
5.流鼻血、打喷嚏、哭或流口水时用的纸巾。
6.消毒剂,用来杀灭因接触别的东西而沾上的细菌。
7.用来呼气和呕吐的纸袋。
8.创可贴和酒精湿巾,以防出现开放性创伤。
9.吸入器,十二岁以后我的哮喘就没再发作过,但事关呼吸,还是越细心越好。
10.一根绳子,没有什么特定的用处,但它一直都在这里,我担心如果不带它,世界就会崩塌。
11.最后,惊恐发作时用来去除口中酸味的口香糖。
正常的表象瞬间俯冲进了我的包里,淹没在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之中,然后缓慢地、痛苦地死去了。
我边看清单边点头,嘴巴纹丝未动,嘴唇麻木没有知觉。尽管妈妈连门都还没开,但我的恐慌却已经开始了。
“准备好了吗?”妈妈问道。她的声音有些反常。“好了。”这个原本只有两个字的词突然像是有五十个字那么长。我点了下头,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因为在当时的情境下,我坚信自己的脑袋随时都会掉下来。
我感觉脖子上有一条裂缝,像妈妈额头上的那些皱纹一样深。对于我的恐旷症,她和我一样痛苦。我总是忍不住去想,如果我们都别去管我有恐旷症这件事,事情就会简单很多。但我是不能有这样的想法的。相反的,我应该提醒自己,我们之所以要去克服我的恐旷症,是因为如果我不去学习如何控制自己的恐惧,那么我就会在孤独中冰冷地死去。死在我的房间里,无人知晓,只有一些陌生人在我的美俏(Metro,一个社交平台)上发来慰问信息,还有几只狂暴的猫舔食我腐烂的尸体。
妈妈那翠绿色的眼睛里满是让我安心的讯息。她微微点了下头,牵起我的手,然后开始唠叨那些毫无用处的话。
“呼吸就好了,用鼻子吸气,用嘴呼气,只要保持呼吸就好了。”
当惊恐发作时,地面就会变得像湿水泥一样。而当我们向汽车走过去时,我便会感觉双脚在一直往下沉。
我将视线固定在我的靴子上,因为看见外面广阔的空间会将原本就很脆弱的我杀死。
我感觉自己在一点一点地被淹没。
“妈妈。”我抓住她的胳膊,紧紧地抱在胸前,仿佛它是一个浮标。
“你会没事的,宝贝,我们马上就到了。”
我感觉有好多虫子在我的皮肤下面蠕动,下嘴唇好像已经掉了。我不记得自己吞下过一个高尔夫球,但我觉得它的确在那里,卡在我的喉咙处,让我越来越难以呼吸。我集中精力让自己一步一步往前走,九月炽热的阳光洒满了我的全身。我的脚步越来越慢,腿越来越难以伸直。
我完了,照这样的速度,我永远也走不到车边。
“保持呼吸,你只需保持呼吸就好了。”妈妈将另一只胳膊环在我肩上,紧紧地搂着我。她几乎是抱着我往前走,这正合我意,因为我觉得我的肌肉已经融化掉了。
感觉过了一个世纪之后,妈妈终于拉开车门,费力地让我的屁股坐在了副驾驶座上。
我彻底蔫了,蜷缩在座位上,像一团干瘪的水果。疲惫感像一辆马克卡车一样袭来。从周日开始,我还没被以往惊恐发作出现过的六种症状统统折磨一遍,但现在要发作了,所以紧接着,我开始抽搐了。
里弗斯医生称之为痉挛。我的胳膊和腿全都在抽动,嘴里发出了痛苦的呕吐声,全身的骨架都在跟着抽动。我没法让它停止,也没法控制它。恐惧、幻觉等一切不好的感觉占了上风之后,我的身体就会为所欲为,不受控制。
但至少这次我没有昏厥,因为昏厥是最糟糕的,尤其是在周围没有人来救助你的情况下。
幸运的是,这样的事在我身上只发生过一次。那是我第一次惊恐发作,当时是在学校。当然,我当时并不知道什么是惊恐发作,只是以为自己要死了。
当时特别奇怪。我们正在上化学课,道森女士问了我一个关于元素周期表的问题,而我的大脑却一片空白。所有人都看着我,我感觉脖子发烫,视线开始摇晃,就像是沙漠上腾腾升起的热浪模糊了沙漠的景致一样,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再醒来我就在急诊室了,从那以后事情就变得很糟了。
上了车以后,接下来二十五分钟的旅程中,我一直都蜷缩在自己的座位上,不敢往窗外看。耳机中播放着愤怒的、炸裂般的女声音乐,但却无法淹没脑袋里一直在提醒我可能会发生哪些灾难的声音。
妈妈把车开到了布里奇·利医疗中心外的一个空车位上,快速熄灭了发动机,然后转过身来看着我。
“你要进去吗?”
“我做不到。”我告诉她,声音很微弱,像老鼠的吱吱声一样。我不是故意不配合,我是真的筋疲力尽了,脖子以下的身体部分已经不能用疲惫和麻木来形容了。我不认为我的肌肉还能承受得住我的体重。
妈妈破天荒地马上就同意了。我想,但凡还有点人性的父母就几乎不可能逼迫自己已经崩溃的孩子再去做她不愿做的事情的。
妈妈用了十大步就穿过了停车场,然后去找里弗斯医生过来。
今天的治疗只能在车里进行了。
妈妈走出门,旁边跟着很在行的里弗斯医生。我知道妈妈又在滔滔不绝地道歉,她双手很是活跃,一直比画着,借此来表达她深深的歉意。而里弗斯医生则像往常一样一只手搭在妈妈的肩上,安慰她这件事是不需要道歉的。
里弗斯医生比妈妈矮,差不多一米五高,看起来就像一根细树枝,感觉一阵大风就能把她吹走。她微笑着,沉醉于生活的美好之中。她总是面带微笑,而我的内心却越来越质疑她的微笑。周一早上九点,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如此高兴。没有人。
妈妈右转朝马路对面的餐馆走了过去,里弗斯医生则眯起眼睛凝视着我,然后爬进驾驶座,整了整她的外套和裤子,将两只手叠放在大腿上。
“发生了什么?”她问道,她的声音平静而舒缓,像是让人放松的磁带中的海浪声。
“我做不到。”我无法直视她的眼睛,“我很抱歉,但我就是做不到。”她叹了口气,她不喜欢我道歉。
“让我们来聊聊是为什么。”她把眼镜向上推到了头顶。
“那很愚蠢。”
“如果它让你感到害怕了,那么就不愚蠢。告诉我当你需要下车时你正在想什么。”
深呼吸。
“我开始想你的楼梯。”去往里弗斯医生办公室的楼梯共有28个台阶,像童话故事里的楼梯一样蜿蜒曲折,一直向上延伸,最终通往天堂。楼梯的两边是黑色的铸铁扶手,然后是两堵白色的实心墙。
她点了点头。她知道我的这个想法接下来会如何发展,关于无限上升我们谈论了很多,对于楼梯我总是有这个毛病。
“那些楼梯怎么了呢?”
“我不想说。”
“诺拉,这只是你和我的聊天而已。”她彻底放松下来,靠在驾驶座的靠背上,就好像我们是在学校的餐厅,而接下来我们将谈论某位明星的腹肌一样,“你可以告诉我的。”
她的声音很低,就像催眠似的,诱导我说出我的想法。
“我当时正在上美俏,就是我告诉过你的那个社交网站。”她点了点头,我则用力地咬着下嘴唇,“所有这些人都开始在他们的个人账号上发关于濑户灾难的消息。”她知道我说的是发生在日本的地震,因为我看到她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悲伤。她曾看过相关的第一手报道,成千上万张图片让她很是悲痛惋惜。
“于是我开始阅读……”
她的嘴角向下弯了弯:“我想我们说过不要那样做的。”
“我们的确说过,而且我当时也尽力在克制。”
我当时的确在尽力克制。在前几个礼拜的一天,我们曾讨论过要远离那些我无法处理的事情,除非我已经学会了怎样更好地处理它们。避免接触新闻并不难,你只需远离电视,不要看报纸就可以了。但当时我在美俏上看到了例如死亡、毁灭这样的字眼,我必须要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忍不住想要去看,就像一只扑火的飞蛾,那是一种难以克制的强烈欲望。
“其中一则报道是关于一位名叫由依的女性,她在那栋办公楼的一楼工作。她说在一楼和二楼的所有人都成功逃了出去,但因为楼梯坍塌,电梯停止运行,三到五楼的人都被困在了里面。”我边说边试想那些可怜的人当时脑海中会想些什么,我的手指拧在了一起,毫无血色,浑身在冒汗。
“好了。”里弗斯医生把手放在我的手上面,“放松点儿。我们现在没在任何楼梯上。”
“我知道那很荒谬。”我告诉她,因为我真的知道这一点,我知道人不能每天都活在等待灾难降临的恐惧之中。如果我们都像那样生活的话,那就一辈子都待着别动了,或是被迫住在那些大型的塑料泡沫中,颠沛流离于街头。但我的思维和大脑就好像是两个独立的体系,彼此对抗,我没办法让它们彼此合作。
里弗斯医生提醒我说,恐惧和理性思维本来就是敌人。然后我们讨论了神经通路和打破固有的思维模式,一些等同于下次见面,我们一起去爬一段楼梯的医学术语。真是有趣的时光。
接着,里弗斯医生安排了下一次的治疗时间。
我建议是周一,下周同一时间。
她则坚持周四,下午。
她喜欢把我们的心理治疗时间稍微打乱一点儿,理由是她想让我们的会面有一定的自发性,这样,我的大脑就没机会把这件事当成是一个例行公事了。然后里弗斯医生下了车。
而我已经在努力思考下周要用什么疾病来当借口好让自己不用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