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离开五台山,回到太原时是七月将尽,而待他们离开太原时却已是八月之末。原来寇准在太原领命后,所需押运的粮草并非现成,大部分需要他自己拿着军令去征集。太原经过大战,本已没有什么储备了,所以寇准只得带着队伍在河东各地筹粮。随后又要去黄河边征召漕船,用以运粮渡河。这来来往往所需时日自然不少。
从德本想不等寇准的部队了,自行上路西去。但郭敏一再劝阻,说还是跟随官兵,路上安全,且拿出赏哥的话来提醒。从德虽然对所谓举立沙、益立山兄弟欲图谋不轨不以为然,但最终还是听了郭敏的,留下来等候寇准。他这边也安排手下在太原周边购置物品,以备长途跋涉之用。
此时的太原城比起几个月前离开时更显破败。宋军攻打太原损失惨重,皇帝迁怒于太原高大巍峨的城墙。更有人从风水角度分析,太原几百年来就是所谓龙兴之地,唐朝李渊、后唐李存勖、后晋石敬瑭、后汉刘知远等几代王朝都是由此兴起。而作为中原起家的大宋皇帝自然对此有所忌惮,于是下令毁城。并在汾河之东的唐明镇重新建城。[14]如今旧城已毁,而新城尚未建成,汾河两岸一副败落的景象。
要想在如此的太原城置齐远行的货物,实属不易。郭敏见此,便也不留意其他,只是一味地囤买中原运来的砖茶。此次要远赴于阗,他以前没有涉足。不过以他看来,不论是草原,还是戈壁,奶肉并不缺,带足易于保存的砖茶,正可弥补果蔬之不足,而且所过之地多是游牧之族,也喜欢中原的茶叶,正可用以交换。
八月底,寇准的粮队和从德的使团各自置备齐整,便一同出发上路。从太原出发,一路向西不日到石州[15]。石州之西便是黄河,石州的定胡县有军铺渡口,粮队在此转运上漕船渡河。
从德的使团人马较少,便先行渡河。过河后在对岸的吴堡寨安歇,等待宋军的粮队过河。
大河之西,是绥州[16]境域,此地本属定难军所辖。其北便是党项人聚居的平夏之地。若在以前,不论是官军还是商队都会绕远去南边的蒲津渡河,也不愿冒险途经此地。不过,如今李继捧已然归顺,跟随蔡大人入京了。而且听说不久前,朝廷派老将曹光实赴夏州接管军政。如此,寇准便决定取直道经由此地去灵州。
五十一
整支粮队渡过黄河时,已到九月中旬。河套一带全然一派暮秋景象。身后是黄色浑浊的大河,眼前是连绵起伏的黄土山坡。行至高处,向前方眺望,却见林木稀少,更远处的漠漠平沙与卷天的烟尘混淆在地平线上,好不肃杀。
郭敏站住马,从身边杨知进的手中接过水囊,喝了一口,不想却是浊酒。他把水囊还回,杨知进接过后仰起脖子,又喝了几口。
迷离的眼神、乱蓬蓬的胡子、落满黄土的头巾,杨知进一副再落魄不过的样子。他是粮队押运军的副尉。军队是寇准领军令时一并拨付的,全是北汉的降卒。郭敏也是军曹出身,经过一路同行,渐渐与这些将士军卒混熟。
他能理解杨知进的颓唐和消沉。败军之士得不到朝廷的信任,又要派往边塞,怎么提得起精神。
两人行在队伍的尾部,驻马歇息之时,立在高处眺望整支队伍。却见人、马、车绵延有两三里之长,平缓地行驰在漫漫黄土地上,扬起的尘土更拖出几里地远。
“出了绥州,就是银州,再过去就是夏州。党项人越来越多。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带着这么多粮草,等着人家来抢吗?”
郭敏很奇怪,为什么杨知进总是担忧党项人,事实上他们走了几天,人烟都很少看到。
“寇大人不是说了吗,如今党项人已经归顺,朝廷也派人接管了定难军。”郭敏回道。
“嗤!”杨知进不屑道:“就一个李继捧归顺了管事吗?李继筠活着时,党项人不也是各自为战。那么多部落,谁听谁的?该抢就抢,该掠就掠。他们哪一个晓得朝廷在哪儿?”
“那么此地有什么部落?”
“北面有咩嵬族、南山部,前面有杀牛族。”杨知进的年岁并不大,但是一脸的不修边幅和暮气沉沉让他显得极为沧桑。于是郭敏觉得他的抱怨、唠叨之语不过是为了显示世故。
看到这样的杨知进,他总能想起李赏哥。同样是北汉的故将,一个颓唐,一个迷茫。他提起赏哥,杨知进总一副不屑的样子。
“名声挺大,那些代州的崽子常常吹嘘他。”他用马鞭点了点队伍中的一些士卒。郭敏知道马队中有许多来自代州的建雄军,说起李赏哥,他们自然知晓。杨知进不是建雄军出身,而是太原人。所以对赏哥并不感冒。
就这样,行军的日子在黄土、尘烟和闲聊中度过。这一天,队伍经过夏州的万安堡。周围的景色和队伍里的气氛仍然如旧,枯燥、沉默。
然而郭敏却能感觉到杨知进不再是那副意兴阑珊的样子,变得警觉、敏感起来。
他总是时不时停下马,四下张望。
郭敏随着他的目光也观察了一些时候,并未发现异常。有时在远处高坡上隐约可见几个黑点,几经辨认,他认为是狼的身影。
到了黄昏,他的判断被推翻了:斜阳映射,高坡上,人骑马的影子长长地投射下来。
入夜前,队伍行至一山谷处,身后山谷外,传来一阵马嘶之声。如此,整个队伍都警觉和不安起来。
寇准把众人召来商议。
这一次筹粮运粮的经历已使这位金明池上的“簪花少年”憔悴了不少,他晒得有些黝黑的面庞上少了文隽之气,多了一份凝重和焦虑。郭敏看着他,又看了看旁边的李从德:从沙州到现在,太子的变化亦是如此。他心想,不管是饱读诗书,还是出身贵胄,只有在有所担当之后,方能不负众人之望。
尽管在筹粮过程中经历了各种考验,不过对于刚刚脱离书生身份的寇准来说,眼下的局面仍然超过了他的经验知识范畴。边塞、荒原,手下的军士几个月前还是与朝廷大军血战的敌人,身后更不知跟着什么人马觊觎着自己押运的粮草。
这时,被他召集来的粮队中的小头目们各个低头不语,不知他们心中想着什么。这样的场面和远处黑暗中潜藏的敌人一样,让寇准不知该作何应对。
从德看了郭敏一眼,朝他点点头,郭敏心领神会。从德之意是希望他站出来说话,为寇准解困。郭敏正欲起身,忽然有人开口说话。转头看,却是王云卿。
“在下之意,现在无需惊慌,先要探清后面尾随者为何,是否意在粮队,然后再做应对之策。王某愿带一两骑前去打探,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从德和郭敏都有些惊异。这位王使官一直以来与众人都是不即不离、不咸不淡的,好像凡事都漠不关己。但自太原筹粮之时,他便主动请命跟随寇准前后忙碌。在郭敏看来,他不过是在巴结朝官。由此他更怀疑王云卿是否会真的跟随从德远赴于阗。
寇准很高兴王云卿为他出谋划策,刚要点头说好,一直低头不语的杨知进开口了:
“若要去打探,就不必劳驾王使官了,大人派末将去即可。”
寇准见杨知进说话了,很是欣慰,点头说好。
这边,郭敏表示他愿随着一起去。杨知进见如此,便也不带其他人了。
等到天彻底黑下来,两人离开队伍驱马向南而行。郭敏明白杨知进的用意,如果直接循着马嘶之声回到东面,一定会被对方发现。这样迂回向南,两人两骑趁着夜色要安全许多。
暮秋深夜,除了天边的残月洒下些许光亮,荒原之上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北风袭来,寒气逼人。如此环境下驱马夜行,很容易迷失方向。在郭敏看来,从南方来的王云卿为了讨好寇准主动请命,似乎有些不知深浅。而身旁的杨知进平常看似冷漠消沉,遇到事情却很有担当。他显然是怕王云卿把任务搞砸,才毛遂自荐的。
他俩驱马缓步而行,尽量压低声响。一路下来,并未发现异常。走到高坡的一个隐蔽之处,杨知进停了下来。
“今晚就在这儿歇息吧,再走下去,说不定打草惊蛇了。这儿是高处,待到天亮,四周便都一目了然了。”
于是,两人下马,和衣躲在背风处,勉强歇息。迷迷瞪瞪中,捱到了东方泛白。
五十二
杨知进、郭敏睁开困倦的双眼,向四下打量,把周围环境看清。这里果然是一处制高点,山坡周围散布着些灌木,如今多已枯黄。坡顶上是风蚀的土垒。
站在坡顶张望,四周一目了然,粮车马队正在西北方向,晨曦中看得出轮廓。
突然,远处传来的马蹄声让两人瞬时警觉起来。隐藏在风蚀土坡之下,可以远远地看见那是十几骑人马。
光线尚不充足,看不清马上人的模样,只能感觉到他们停在山坡上议论着什么。两人不敢贸然靠近,听不清议论的内容。然而模糊的身影还是让郭敏觉得眼熟。
过了一会儿,这些人驱马离开,两人便徒步悄悄来到那些人方才聚集的地方。
出现在眼前的是两具死尸。
离近了细看,这两人都是被射死的。身上中了数箭,致命的分别射中咽喉和胸膛。衣服上、身边的土地上尽是干涸的血迹。
“是党项人。”从其衣装和发型不难看出,而且还可判断出这两人应是骑兵,因为手中的马鞭还在。马匹不是跑走了,就是被射杀他们的人带走了。
“应该是昨天入夜前就死了。”杨知进蹲下摸了摸尸体说道。两人由此都想起昨天入夜时听到的马嘶之声。
杨知进从尸体上拔出一支箭,仔细端详。正这时,郭敏猛地拉起他。杨知进一惊,顺着郭敏的目光向东面望去。
只见朝晖映照下的天际线上,一团密密麻麻的黑影渐渐清晰,越聚越多。他俩急忙躲到暗处细看,随着马队渐近,也渐渐看得清楚。
“快,快走!”杨知进拉着郭敏向马匹跑去。“是党项人的骑兵,让他们看到就不妙了。这两个死的准是他们的探子,我们在这里说不清楚。”
郭敏边跑边问:“你说,是不是刚才那伙人射死的?”
“不好说。先回粮队!这么多党项人,来者不善。”
他俩上马扬鞭向粮队奔去。
粮队此时刚刚在晨曦中苏醒过来,大家正在按部就班地准备重新上路。
当看到杨知进、郭敏一路奔来时,几乎已经不用他俩解释什么了。因为两人的身后,东边天际线上,尘烟渐起;隆隆的马蹄声已经震耳欲聋……
寇准急忙命令部队列阵排开,然后让人点起狼烟。他盼望着附近能有宋军经过。
翻鞍上马,来到阵前。不知是自己紧张,还是奔腾的铁蹄震撼大地传到了身上,此时寇准能清楚感觉到双腿在颤抖。
环顾一下身旁的士卒——这些刚刚从睡梦中醒来、双目还有些迷离的北汉降卒。一时间,他忽然感觉到自己对他们的倚靠。因为这些经历过血战和九死一生的兵士,他们也许迷茫于生的前程,却不会畏惧死的挑战。虽然,他还不确定他们会不会为自己而战。
天光放亮之时,党项人的队伍来到了山谷中。足有上千骑人马,经过奔跑,人和马呼出的潮气在晨光中升腾。这上千人马面对着孤岛般的押粮队、面对着有些惊慌失措的宋兵,自然而然摆出强势的半包围状态。那升腾的呼气也在半空形成半圆。
一匹高头大马从队伍中走出,马上是党项人的首领。看见此人,寇准、从德、郭敏不禁都大吃一惊:
“李继迁!”
李继迁也认出他们,“原来是寇大人、李太子,别来无恙啊!”
寇准在马上抱拳,“李将军有礼了。前日五台山上匆匆相别,不想今日在此相逢。不知足下有何公干?”说话间,他也看清了李继迁身边的人:张浦、李继冲都曾在五台山上见过。
李继迁冷笑一声:“这里是夏州境域,我党项人数代在此驰骋,有什么公干母干的!倒是几位大人兴师动众来我们这里做什么?”
“在下奉朝廷之命,赶赴灵州,经由此地。路过而已,无意打扰将军。”寇准刻意不提押运粮草之事,虽然粮车就明摆在那。
“无意打扰?”李继迁向身后挥了挥手,那冷冰冰的语气以及党项人特有的凶悍目光,使人不寒而栗。
李继迁的手下在后面让出空间,有人骑马向前,同时牵着两匹马来到阵前。大家看清楚,两匹马上驮着两具尸体。
郭敏、杨知进认出那正是在山坡上被射死的两人。
“寇大人,这又作何解释?路过而已,为何还要取人性命?”
寇准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尸体与我们何干?”
正这时,杨知进驱马向前,他向寇准抱拳示意,然后来到阵前。
“李将军,末将太原杨知进这厢有礼了!”他在马上略一欠身抱拳,“将军若是怀疑此二人是我军所害,实实冤枉!昨夜东面山坡传来马嘶之声,寇大人派我前去探看。待我寻到坡上时,两人已然毙命良久。”
他从怀中掏出一支羽箭,“这是我从死者身上拔下的箭,将军请看,诸位请看。”他把箭举起,向党项人展示。
“此箭是白蜡箭杆、雕翎的箭羽。”然后他从自己的箭囊中拔出一支箭,“请看,这是宋军统一配发的箭:松木箭杆、雁翎的箭羽。”
说完,他又来到身后的宋军队伍中,从几个人的箭囊中随意抽出几支箭,一起送到了李继迁的面前。
“将军请看。”
李继迁并不看箭,只是死死盯着杨知进,面无表情、毫无表示。一时间,两军陷入沉寂,杨知进和身后的宋军都僵在那里,不知所措。
猛然间,李继迁身边窜出一骑,马上却是李继迁的胞弟李继冲。
“说的都是屁话!谁信你这一套!”
还未等杨知进反应过来,李继冲马到面前,手中的长矛由下向上挑起,矛尖正挑在杨知进托着羽箭的左手上。羽箭飞落到地上,而杨知进的左手和小臂瞬间裂开一道长长的血口子,鲜血喷涌而出。
大家惊得目瞪口呆,郭敏拔出腰刀,冲到杨知进前面。安神通等人也提着兵器冲到阵前。
党项人这边似乎早有准备,一干人齐刷刷拔刀亮枪。
李继冲用枪点指,冷笑道:“你们宋人最是狡诈!没种!杀了人还不敢认。”
寇准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他先让手下把杨知进搀回,包扎伤口。然后对李继迁拱手道:
“党项人以豪侠著称,将军的英雄气概也是名扬塞外,为何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便出手伤人?”
李继迁回道:“你们宋人却是以口蜜腹剑、深藏不露著称。扔给我们一些没用的官衔,其实是骗到京城圈起来,这边不费一兵一卒就占了我们的城池土地。这里面的青红皂白,我们分得清。”
不等寇准回话,他双手一挥,只见党项骑兵从左右两路发出,欲将整个粮队包围……
五十三
就在李继迁挥手之际,他却清清楚楚地看到,山谷之侧,有十几匹飞骑正向这边驰来,马后飞起长长的烟尘。
寇准和宋军也看到了。难道是狼烟示警,引来了援军?
随着飞骑渐渐靠近,郭敏辨认出那正是清晨在山坡上看到的十几骑人马。等到他们靠得更近,不仅他,队伍中很多人都认出了来者。
“李赏哥!”
不知谁先喊了一声,随后队伍中人们骚动起来。
“是李赏哥!李赏哥!”
从德、郭敏、王云卿、于阗人、北汉降卒都认出他了。宋军阵营里似乎只有寇准不认识,不过这个名字他早在太原城下便已听闻。
李赏哥一马当先,从两军阵前驰过。他头上已长出半长的头发,身上还穿着那件僧袍,胯下乌金马,手中天王矛。比起在五台山时,贴过秋膘的乌金显得更加乌亮壮实,而那天王矛也不再是锈迹斑斑,矛尖锋芒毕露。
赏哥身后正是安九等一班兄弟。安九咧着他的疤脸,朝着郭敏和粮队中的旧相识们扮脸作笑。一时,队伍喧哗起来,方才那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缓了一半。
赏哥来到李继迁面前停住马。这两位都是人高马大、阔背熊腰。一个手提着丈八长矛,一个横放着宽背长柄偃月刀。两人凛凛气势,旗鼓相当。
赏哥挂上天王矛,一抱拳,“云州沙陀李赏哥,这厢有礼。”
李继迁上下打量一番,又看看宋军中鼓噪的士卒,说道:“看来是个人物。”
赏哥一笑,“小可之名,不足挂齿。”随后又一拱手,“那些是在下的故友旧交,途经此地,还望将军行个方便,放他们过去,两不相扰。”
李继迁依然那样面无表情、毫无表示,眯着眼盯着赏哥看。
还是身旁的李继冲又窜了出来,抬起手中的大枪指着赏哥说道:“这里轮得到你来发话吗?!”
话音未落,赏哥身下的乌金马猛然一跃,一步便来到了李继冲的身旁。李继冲还未反应,赏哥与他已经是人马相贴。李继冲的马受了惊一般,奋蹄嘶叫,他也慌了神。赏哥一手按住他的枪,一手拉住他的缰绳,帮他稳住马。两人几乎面贴面。只在瞬间,李继冲便被赏哥反制。
赏哥双目圆睁,“这位兄弟,你怎知这里轮不到我发话?”说罢,他放开李继冲,拍马向宋军阵营驰去。
乌金马来到粮队阵前,来回驰骋。赏哥看着他经过的一个个士兵。
“有建雄军出来的吗?”他高声发问。
“有!”队伍中有人应答,但声音不齐。
“有建雄军出来的吗?”他双目炯炯,更放大音量发问。
“有!”这次声音齐整,声势浩大。
“再问一遍,有建雄军出来的吗?”他站住马,举起天王矛,振臂高呼。
“有!”回应的士卒群情激奋,也都拔出长刀,指天高呼。
“认识我是谁吗?”
“李赏哥!”这次不仅是建雄军的,几乎整个宋军阵营都在振臂高呼,声震山谷。
赏哥转过马,又朝着党项人走去,身后,他的名字仍在一声声有节奏地被高呼。
阵营中从德、郭敏看着他的背影,又想起在五台山时,他单枪匹马走下灵鹫峰的情景。“如同手提长矛的毗沙门天王!”
赏哥重回到李继迁马前,“将军,那军中不少都是我们沙陀人。沙陀不比你们党项人有能耐,不过我们个个骨头都算硬。若为这几车粮草执意相逼,我等不才,只有以刀枪相待。”他将长矛横在鞍上。
李继迁此时也是怒目相视,大刀已提于手上,座下马跃跃欲试。
忽然,身后的张浦纵马上前,来在李继迁身边耳语片刻。李继迁听后,沉吟不语。
正僵持间,党项军队后方又有一骑奔来,那人来到李继迁和张浦身边低声禀报。李继迁听后,向张浦交代了些什么。然后对赏哥说道:
“好,这次我给你面子,放你们走。不过,”他举起大刀点指,“若我们再碰面,我便只用它来说话!”
他扭转马头,举刀高喝:“走!”率领着党项人向东驰去。
眨眼间,浩浩荡荡的骑兵队伍卷尘而去。
党项人走远后,郭敏来到赏哥面前。赏哥与他抱拳,然后一起向从德、寇准行去。
远远地,赏哥便跳下马,朝从德施礼。从德见此也急忙下马迎上去,边走边抱拳。两人相见后,赏哥欲深施礼,被从德搀住。
从德上下打量赏哥,心情颇为激动,一时间无从开口,只是拍了拍赏哥的肩头。然后他拉着赏哥向寇准走去。虽然两人都想到寇准为朝官、赏哥是通缉犯这一层,但非常之时、非常之地,经历了方才那样的场面,再故意回避则太过矫情做作。
寇准也便不回避,下马迎过来。他不等从德介绍,便向赏哥施礼道:
“多谢李将军助阵解围,寇准有礼了。”
赏哥还礼后,双方各自无语,陷入到片刻尴尬。
从德明白寇准的困境,便急忙说:“粮队中事务繁多,请寇大人先行自便。我带李将军去见些故友。”
于是寇准上马回到粮队中去。这边从德、赏哥、郭敏、安神通、安九等重聚一起,共叙离情,同道无恙。
从德问起赏哥来此缘由,赏哥回道:
“先前我和郭敏说起,清水河谷的举立沙、益立山兄弟听得谣言,相信太子赚得广演法师的财宝。自你们离开五台山后,他们便带上一干兄弟也出了山,虽未与我交代,但我料想他意在太子。所以我也带上十几个弟兄暗自尾随。”
“竟有此事!”大家听后都很吃惊,“那他们现在何处?”
“我昨日跟丢了他们。你们这一路有宋军相伴,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但他们知道,过了灵州你们便要独行,所以我猜想他们或许直接取道奔了灵州。”
从德听罢不禁倒吸口凉气。
郭敏问道:“那两个党项的探子可是哥哥射杀的?”
“不是,我们清晨在山坡上看见他们时,已然被射死。我还以为是你们做的呢。”
郭敏疑惑,“那会是谁干的呢?不瞒哥哥,当时我和杨知进便在不远处,只是光线不明,未认出你们。待你们走后,地上有两具尸体,就以为是你们射杀的。”
他唤人从杨知进那里取来尸体上拔出的箭,递给赏哥。
“方才李继迁也说是宋军所为,杨知进取此箭,说这是白蜡箭杆、雕翎箭羽,不是宋军的羽箭……”
赏哥接过细看,说了声“不好!”他回过头,眺望党项骑兵离去的方向。
“这应该是举立沙他们用的箭,那两人是他们射死的。”他沉吟片刻,“或许他们就在附近,刚才李继迁忽然不再与我们纠缠,看来并非是知难而退,想必他手下人已发现举立沙一伙的踪迹了。李继迁是想先去报仇。”
说完,他牵过马,翻身上鞍。向从德拱拱手,也不多说什么,提上矛、带着人,扬鞭向东奔去。
从德心里明白,赏哥虽然暗中保护自己免遭举立沙之害,但毕竟举立沙之众是他的沙陀同族,他亦不能见死不救。
想到此,他心中叹口气,然后让郭敏、安神通也带上人跟着过去。一来多些照应,二来嘱咐郭敏见机行事,及时劝阻赏哥勿与李继迁硬抗。
五十四
当赏哥循着党项人的足迹,翻过山坡时,那里已乱成了一团。他先看到了远处宋军的旗号,一队宋军正向这里赶来。稍近处,则看到了益立山的队伍。
只见益立山满身是血坐在地上,右手扶着左臂,左臂上血肉模糊。他身边的人大都身上是伤,横七竖八散坐在地上。其他躺在地上的浑身尽是血迹,估计都已成了尸体。
赏哥拍马赶到益立山面前,“你哥哥呢?”
益立山抬眼认出是赏哥,他有气无力伸出右手指了指身边。赏哥顺手指看去,见地上散着血肉模糊的一些残缺的尸体,好容易才辨认出是举立沙。他已然被劈作两段。
宽背长刃刀——赏哥可以想象出那势大力沉的一刀,从后背拦腰将人砍断——他也是第一次见到那样尺寸的刀。
“你怎么样?”他问益立山。
“挨了一刀,胳膊动不了了。”
“是李继迁吗?”
益立山摇摇头,“领头的,听别人叫他‘者龙般’。”
郭敏这时也赶到,“李继迁的党项名字就是‘者龙般’。”他想起在五台山时,听李德明说起过他父亲的这个名字。
这时已不容他们再询问什么了,打着宋军旗号的部队已经赶过来。听了益立山的话,赏哥稍微放了些心,起码不是和这些宋军发生的冲突。
看见宋军靠近,郭敏知道赏哥出面不方便,所以他拍马迎了过去。
远远地向宋军的将领拱手作揖,自报是寇准的押粮队伍。宋军听后也都松口气。那将领报名是曹克明,乃是老将曹光实之子,随父亲一起来夏州接管军政。
“我本在夏州城外巡视,望见南边升起狼烟,料想是有朝廷的军队遇困,所以就急忙率军赶来。远远地看见两军在此厮杀,靠近后看清其中一方是李继迁。他或许是看到我们赶来,便撤军了。”
郭敏说道:“多谢曹将军及时赶到。那狼烟正是我家寇大人让放的。这些受伤的是我们粮队拖后的人马。”
于是,曹克明派手下帮着赏哥他们,搀扶伤员、收殓战场的死尸。
益立山说,他们一共来了四十多人。经过清点,二十几人横尸于此。赏哥感叹,若不是李继迁看到宋军赶来,估计这些沙陀兄弟都要命丧于此。
益立山等保住性命的,大多带了伤,好在都是皮肉伤,不会殃及性命。赏哥让安神通先带伤员去粮队,进行包扎救治。
益立山此时从惊恐中平复过来,抱起断为两截的兄长的尸体嚎啕大哭。
赏哥一边扶起他,一边询问道:
“尸体不便远运,若你同意,我们就近寻一处暂厝,待他日再来移葬。”
益立山敛泪点头,然后从举立沙的身上取下佩刀,作为留念。于是,众人将二十多具沙陀兄弟的尸首浅埋在附近山坡的枯林边,寻块石头,刻上二十多人的名字,权作墓碑。
寇准与曹克明下马相见,相互慰问。曹克明慨叹,他们父子在夏州接管军政不易:
“这个李继迁不是寻常草寇,虽然他的部落人数不多,但个个骁勇善战。而他则诡计多端,出没不定,时常攻击粮队商团,甚至侵城略地。家父为此头疼不已。大人要赶赴灵州,还是及早上路,尽速离开此地为宜。”
寇准称是,于是点齐队伍,出发上路。李赏哥的人马、益立山的残军也跟着同行。曹克明率军护送,直至出了夏州的境界,与寇准拱手作别。
寇准没想到这一别之后,再听到曹克明的消息竟然是死讯。他们到了灵州没多久,传来曹光实和曹克明阵亡的消息。曹家父子在夏州城外的葭芦川中了李继迁的埋伏,五千人马全军覆没,父子二人双双被李继迁砍死于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