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本身我们无法控制,只好控制自己,苏木觉得这句话如此熟悉。去年的这个时候,或者更早或者更晚的时候,一个女生说,天冷了,我们都恋爱吧。
苏木步履匆匆地走在这个城市的中央,身旁有汹涌的人流和车流不可开交地纠结,这样的纠结顿时产生一种无法令人抗拒的力量,苏木觉得自己有必要安静一阵。体内与体外两种力量相互对峙的晕眩,已经开始让苏木的思维缥缈,并逐渐头疼欲裂。
蛰伏在路两边方向截然相反的噪音,突然像两列摇滚乐队一样面对面地演奏起来。苏木想起了在学校的宿舍里,有一次和许鹏各自述说起了城市中的那些地下摇滚。
那些暗无天日的,在希望和绝望边缘有意无意游走的摇滚乐,会毫无征兆地调戏每个年轻或者曾经年轻的中枢神经。
不是特别喜欢摇滚,尤其那种死亡和重金属的。喜欢的是纯粹一点的音乐。
可是有人会说,这摇滚还不够纯粹吗。
它们够粹不够纯,所以习惯于蛰伏在地下,真的是暗无天日了。
也不喜欢任何一种激烈地对抗生活乃至生命的方式。因为我觉得,这样的对抗本身就是脆弱的,接近虚无的。但也不是让自己去屈服。生活本身便不是屈从和歇斯底里的单项选择。在轨迹之上,边缘之外,适应和兜转才是最需要懂得的。
也许这便是那些摇滚音乐,善于歌吟一无所有的本质内涵。
苏木走到一家公司门前的水泥台阶上,旁若无人地坐下来。安静,苏木想,此刻我要的只是安静,讨厌任何汹涌如摇滚的声响。苏木默默地低下头,双臂尽可能地向前方舒展,类似一种飞翔的动物。
苏木看见群山,大片郁郁葱葱的树木,还有整齐的房屋,屋顶都粉刷成统一的蓝色,是接近天空的颜色。苏木想,我们本来是有两个天空的,一个在头顶上,一个在脚底下,在上面的人忘不掉下面,在下面的人则急于上去。
而苏木,则一直在中间,在上面和下面的人之间,无所适从。
这时候有个女孩子从公司里走出来,经过苏木身旁时无意地瞟了苏木一眼。女孩和苏木差不多大的年龄,女孩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奇异浓烈的香味几乎让苏木窒息过去。
苏木看见女孩脚上高得夸张的高跟鞋,全身的重量都集中在鞋下面那两根尖细的塑料柱子上,苏木不止一次地想到了摇摇欲坠这个词。还有短得差点没盖住屁股的裙子,以及扭曲暗红色的长头发。
而最吸引苏木的是绕过女孩双肩的那两根透明的带子。苏木记得以前在学校的小宿舍里,就这个问题和许鹏多次交换了各自的看法。
苏木说,这像是陕西凉皮。
许鹏随即否定,说这是为了摆脱牛顿的万有引力而随身携带的包二奶之工具。然后一脸茫然地总结道,反正绝对不是内存条。
苏木的目光在女孩肩上的那两根透明带子上定格,思绪却飘洋过海地来到另一个人身边,是关于另一些人的,无法遗忘和未及遗忘的。苏木想,如今它们只是遥远。
英英再次决定回到小城里小铁身边的时候,怀抱中的孩子已经开始笑靥如花了。
英英不顾家人的反对,抱着孩子挤上南下的绿皮火车,这种通常为了方便农民工外出务工而特意临时增加班次的列车,里面热浪一样的空气在夏天还未结束的时候,会翻天覆地地盖过每个人的头顶。英英和她怀抱中的孩子也不例外。
旅途将近一半的时候,英英终于呕吐了。
英英把脸在贴在玻璃窗上,窗外有几个背着书包的孩子努力地朝这边挥手。英英把手举起来,一直举过头顶,微笑此起彼伏。
英英一天中很少像其他人那样闭上眼睛沉睡过去。怀抱里的孩子仿佛知道要去爸爸那里一样,淘气地挥舞着四肢,甚至会拍打英英的胸口。
列车在英英的期盼和等待里款款而行。经过一段漫长的时间后,列车终于在英英心中曾无数次默念过的那个南方小城里稳稳当当地停下来。
英英挤下火车的时候,一股剧烈的呕吐感从心底迅速翻涌上来。英英一只手扶着身旁的那根水泥柱子,另一只手牢牢地抱住怀抱里的孩子,这么长时间的旅行加上照顾了一路的孩子,已经让她疲惫不堪。
然而能如期来到这里,她的心底终究是欢喜的。
南方小城和几年前的那个时候相比,依然没有特别明显或让人眼睛为之一亮的变化。英英只是觉得这里的天空更加灰沉了,空气也好像更加混浊了。然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有小铁以及小铁的生活。
英英的手里攥着几年前小铁写给她的住址,掌心沁出的汗液几乎让纸张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
英英很清楚地记得,小铁把他租住的小屋地址认真详细地写下来并放在她手里,然后又帮她握紧的景象。那个时候小铁说,英英,我一生的爱都拴在这上面了,你不要弄丢它,你可随时来找我。
英英辗转来到小铁租住的那个小屋前。英英并没有急着去敲门,而是整理了一下衣衫和头发,长途跋涉的辛劳被扑面而来的幸福和喜悦驱赶得几乎无影无踪了。
英英将怀中的孩子向上托了托,然后在他脸蛋上亲了一下,轻声说,宝宝,我们来看爸爸了。
接着英英开始敲小屋的门。过了好一阵子,里面终于有人应了一声谁呀,是个尖细甚至笨拙的女人的声音。英英的心顿时凉了一截。
门终于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女子。女子的打扮很随意,白底的碎花睡衣加上一双普通的男式塑料拖鞋。头发凌乱而蓬松地耷拉向一侧,眼神迷离瞳孔飘忽,像是在睡眠中受了过度惊吓而致精神失常了一样。
你找谁。女人的语气明显生硬了起来,有一种不耐烦的抵触情绪正随着她嘴角的弧度分裂出来。
请问小铁在这里吗。英英询问的时候把头别向一侧,这个额外的举动让她看起来幼稚得匪夷所思。
什么小铁大铁,我不知道。女人说着砰的一声就把门关上了。
英英怔在原地几秒钟。木质门框有细微的晃动一波一波地荡漾开来,像一个旋涡的中心在不断地制造涟漪。那样的漩涡是一粒沙掉在一滴水上生出的,微弱,没有挣扎,甚至若有若无。
英英再次敲起了门,这次敲门的力量比上次扩大了好几倍。
你到底想干什么。女人实在忍受不了英英的胡搅蛮缠,拉开门就劈头盖脸地厉声问起来。
我找小铁。
我说过我不认识什么小铁,你去别处问吧。木质门框再次晃动起来,墙面上有石灰碎屑掉落下来,像碎裂一地的悲伤四处逃散。
英英把头转过去,窗户前方的那棵老槐树好像比几年前更沧桑了些,可是枝叶依然茂盛得一如当初。
英英走在南方小城的大街上,耳边响起了遥远而动听的歌谣。
那年夏天长满了泡泡,那年泡泡开满了花朵。那年我们在花朵里开始相爱。
小铁,我是英英,我是你的英英。你现在到了哪里,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就跑了那么远。
走了没。许久后小屋里响起了一个嘶哑的男人的声音。
女人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后,轻轻地把门拉开一道细小的缝,女人的目光朝那道缝外飘忽不定地游移。
走了。
男人像被人卡住了脖子刚松开一样,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男人靠在墙上的身体开始向下滑,瘫软而缓慢。
男人闭上眼睛,记忆像疯长的野草一样四处泛滥。男人看见许多面孔从他眼前打马而过,那些面孔远去后又从原路返回来,并一步一步地逼近他。
男人撒腿就跑,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兔子。他不想被任何面孔带走,他觉得他有必要被许多陌生的东西代替,代替他,还有他们。
小铁,怎么了。女人走到男人面前,身体前倾成一个蓄势待发的弧度。女人把手伸到男人的额前。
男人打开女人的手。男人的身体一直向下滑,直到屁股抵达地面为止。
女人叫男人小铁。女人比男人大了十多岁。
小铁在那年英英走后,生活并没有多大的改变,比如他一直租住在当年的那个小屋里。小屋的主人只是把当初的旅馆改观了一下,然后以低廉的价格出租给小铁。
也或者说生活让小铁被迫作出了改变,比如这个阴暗潮湿的小屋,里面多出了一个中年女人的气息。
女人是小屋的主人,女人在这一片拥有很多个这样破败的小屋,她把它们中的一部分以相同的价格出租给城市里的低收入群体。女人一直单身,像她这样收入可观身段妩媚的单身多少让人费解。
小铁把头转向女人,说,紫姨,晚饭我不回来吃了。
你要去哪里,晚上你还要干活。
活明天我补上,今晚我不回来了。小铁从地上站起来,长时间的蹲坐让他腿脚近乎麻木。
小铁来到大街上,下午的阳光像刀片一样划过小铁的皮肤。小铁想,我如今是这样快乐了。
街上有两条狗在打架,还有一群人在围观。小铁想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在津津有味地看两只动物在嘶咬。汗水从每个人的体内渗透出来,在暴烈的阳光下很快蒸发结晶,于是很多人的体表都覆盖了一层细密的盐。
盐在夏季里让人更容易干渴,甚至烦躁。
小铁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烟点燃了。烟雾在阳光下像虚无缥缈的灵魂一样升腾,蔓延,分崩离析。
哥们,借个火。一个着装怪异的光头青年凑过来,青年脖子上的刺青在阳光下有着张牙舞爪的光芒。
小铁怔了怔,把打火机递给了他。青年点燃了香烟,狠狠地吸了一口,接着慢悠悠地吐出了一连串的烟圈。
哥们,你是外地人吧,听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
小铁没有吭声,他把目光朝向另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有无数个明媚的角落,那些角落里阳光在肆无忌惮地追逐和嬉戏。
你他妈的听见没有,老子问你是不是外地人呢。青年将吸了半截的香烟扔到地上,摸了一下光头后开始恶语中伤。
小铁回过头来,眼神空洞而迷茫,他还在思量要去哪里才能找到英英和她怀中的孩子。他已经开始为自己在小屋里的躲避感到懊悔与自责。
青年愤恨地走过来,一拳砸在小铁的脸上,小铁还来不及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一个趔趄向后仰去。小铁没有倒下去,他站稳了准备还击。
不远处一群装扮奇异的青年全都涌了过来,他们的拳脚像雨点一样落在小铁的身上,小铁的反抗如此委婉甚至无力。小铁终于倒了下去,更密集的拳脚落在他的头上,脸上,胸膛。
小铁倒下去的时候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是他异常清晰地看见了一个人。那个人曾无数次穿梭在小铁的梦里,也曾无数次将小铁从梦里唤醒。小铁,我是英英。你看,这是我们的孩子。
小铁疲惫地闭上眼。他纹丝不动地躺在大街上的场景,像极了一条被潮水冲上岸的鱼,那条鱼有着可以蛰伤自己的棱角,却对着沙滩的伤害无动于衷。
无数的人群聚集过来,小铁安静地躺在人群的中央,落在身上的拳脚逐渐稀少起来。那群青年开始迅速地散去,并有节奏地逃离。围观的人群像受到命令一样,自觉地让出一条可以通向任何方向的道来。
人群中开始议论纷纷,甚至指手画脚。小铁睡在夏天绚烂的阳光下,身上长满了深浅不一的花朵,花朵各自盛放成一个个巨大的波澜。
那年的阳光将任何一种花朵着色,那年的花朵开始遗忘起每一段波澜。
这样的案件,在这个灰蒙蒙的南方小城里几乎每天都在上演。姗姗来迟的警察一边张罗着现场一边自言自语道。
我们已经没有额外的力量去阻止它们的爆发。那个微微发福的中年民警,对着赶来采访的新闻记者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他的发言像一堆空气在遭遇当头棒喝。
小铁倒在大街中央的景象,在小城的媒体上不止一次地出现。有许多不留姓名的好心人纷纷解囊相助。
紫姨的出现,解决了小铁几乎全部的医疗费用。然而小铁却很难恢复到出事前的样子,小铁头部的严重损伤很可能留下让人意想不到的后遗症。
紫姨这时候几乎是吓坏了。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她一个劲地述说自己的恐慌。
英英买好了回去的火车票,下午三点就要出发离开这里。这一次的空手而归快让她感到绝望,小铁并没有如期出现在她的面前,这意味着她所有的打算就要付之一炬了。
英英知道,那些小小的关于幸福的盘算,是生活在她心中树立的美好。这样的美好顽固,却始终坚持不懈。
书上说用爱可以寻找到许多曾经遗失的东西,甚至信仰,甚至爱本身。可是英英没能找到小铁,英英开始怀疑自己,怀疑她的寻找里究竟有没有蕴藏着足够的可以包裹得住小铁的爱。
英英是在候车厅里小贩兜售的报纸上看到小铁那张照片的。照片里小铁面无表情地躺在大街上,那样的面无表情甚至呈现给英英一种前所未有的安详,这使得小铁看上去不像是在一场争斗中倒下去的。
至少有一瞬间,英英在那张印刷粗糙的小城晚报上,感受到了某种死亡的气息。英英想,上天让我再次找到你,可你却始终没有跟我一起走,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睡着了。
英英跨进小铁所在的那个病房时,怀中的孩子哇的一声啼哭起来。英英看见小铁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旁边的电子仪器屏幕上有着高低起伏的曲线在行走,相交,平行,或者渐行渐远。
一阵强烈的晕眩漫过英英的头顶。
孩子的啼哭声使曲线错落有致地散开。
经过小城媒体的宣扬,案件很快有了进展。警方最终从一个逮住的逃犯口中顺藤摸瓜,挖掘出了整个案件的主谋。
主谋出人意料的是紫姨。
紫姨曾在小铁的口中得知,小铁有一个深爱的女孩叫英英,他们在几年前的时候已经有了孩子。英英终有一天会带着他们的孩子来找他。
那天英英敲开门后问紫姨,请问小铁在这里吗。那个时候小铁因为害怕而躲在房间的角落处,角落里的黑暗让他暂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与温暖。
小铁不明白,自己不是日日盼望着英英的到来吗。如今她真的来到了他的身边,他反而害怕起来了。他的身体贴着墙壁往下滑,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是因为紫姨吗。
反正那个时候,小铁没有勇气走出来去见她和她怀抱中的孩子。
英英带着孩子离开了小屋后,小铁是越想越后悔了,他后悔自己没有及时出现在她和他们的孩子面前,他想到自己未曾给予她和孩子足够的爱,除了每月定期汇给她和孩子的基本生活费用以外。这几年他对她和孩子的问候越来越少了,许是生活的艰辛让他逐渐丧失了该有的斗志,而她对他的问候却依旧那样频繁,不乏温情。
小铁在后悔中走出小屋,决定去与英英和他们的孩子团聚。紫姨对着小铁的背影吼了起来,我就知道你要去找她。
紫姨几乎是恼羞成怒,她迅速地召集来了租住在她房子里的那些无业青年,让他们去给予小铁一个适当的教训,条件是免除先前他们拖欠的所有房租。他们的无所事事与游手好闲很快成全了她。
紫姨雇凶伤人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大半个小城,而跟随在这则新闻后面的是,她爱上了一个几乎可以作她儿子的年轻人,年轻人叫小铁,正是紫姨雇凶伤害的如今躺在医院的那个。
事情抵达这个地步,是紫姨先前未曾预料到的。她那时只是一味地想给小铁一个小小的却合适的教训而已。因为忏悔,紫姨负担起了小铁几乎全部的医疗费用。
警方从小铁的病床前带走了紫姨。正在警方为核实当事人的身份而大为苦恼时,本城里一个成功的民营企业家主动走进了这个案件的中央。
企业家名叫苏佳成,几年前来到这里靠书画生意发迹。苏佳成说,那个叫紫姨的女人,其实是那个叫小铁的年轻人的亲生母亲。苏佳成还说,我是小铁的亲生父亲。
紫姨与苏佳成在这个小城里拥有长达十年的初恋。紫姨是在有了身孕后离开这个小城的,在通往一个遥远陌生的路上,紫姨因为身孕和营养不良以及长时间赶路的缘故而昏倒在地,被骑在牛背上路过的小铁父亲收留了她。紫姨因此最终嫁给了小铁的父亲,而不是初恋的苏佳成,他们结婚后没有多久就有了一个孩子,孩子叫小铁。
至于紫姨为什么没有嫁给苏佳成,苏佳成说那个时候他因为四处颠沛流离的作画,没能牵挂得了她,并不是因为不爱她。正是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让紫姨曾经无比和善的性情,一夜之间变得暴躁起来。
紫姨在小铁父亲因为嗜赌成性输光了所有以后,丢下他和小铁又回到这个拥有她长达十年初恋的小城中来。这里的空气还漂浮着苏佳成的气息,紫姨怎么可以在一夜之间就割舍掉这些呢。
其实那个时候,紫姨本来想看一眼苏佳成就马上回家的,毕竟家里还有一段婚姻和孩子小铁。紫姨没想到上天会过分地成全她的选择,在小城里紫姨遭遇了一场奇怪的变故,这场变故让紫姨付出了接近她生命的代价,她在这场变故里几乎丧失了所有关于爱情的记忆。紫姨遗忘了苏佳成,小铁的父亲,还包括自己的孩子小铁。
紫姨的失忆,直接导致她后来匪夷所思地爱上自己的孩子小铁。
小铁最后之所以在这个南方小城里留下来,是因为母亲。小铁是想去一个地方挽回紫姨。
小铁从父亲与母亲吵架时呼喊的句子中,辨认出了这个南方小城的名字。父亲在浴室中自尽后,小铁就一直漂泊至此。
紫姨在小铁摆地摊的时候收留了他,那时候紫姨已经完全记不清小铁是她亲生的儿子了。然而小铁却从一开始就认出他的母亲紫姨,只是他从没有试图说出口。紫姨只是觉得小铁面熟可怜,而小铁一直对此守口如瓶。
小铁从此寄居在紫姨的一间小屋里,他每天晚上给紫姨的小旅馆值班,紫姨因此免掉他大部分的租金。
那些盘踞在城市边缘破败不堪的砖瓦房子,原是苏佳成低价收购得来用作印刷厂的,后来因为业务发展的需要,苏佳成把这些房子以救济者的名义全部留给了紫姨。紫姨把它们中的一部分用来出租,另一部分改扮成小旅馆,这使得紫姨的拮据生活得以改观。
谁都不曾想到,紫姨会逐渐地爱上自己的亲生儿子小铁。紫姨的失忆和不伦之恋让小铁痛苦不堪,而这些却让紫姨本人感到无比快乐,她从不在乎邻里的风言风语,她顽固而坚持不懈地遵从自己潜意识里的意愿,没有想过要放手。
紫姨被警察审问的时候总是念念有词,我有罪,我的罪孽太深了,现在该是我赎罪的时候了。
苏佳成没有去见紫姨,他只是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叙述一段故事,他似乎自始至终与整个遭遇无关。他仅仅是擦肩而过。
紫姨把所有的房产留给了小铁和英英,并留给他们一笔钱。紫姨说,我现在是重新选择了一次生活。这一次她开始重生。
苏木记得,十九岁的小铁总是拥有胡言乱语的悲伤,那样的悲伤深不可测地盘踞在他整个身心。
苏木,我总有一种冥冥的预感,这个黑洞一样的世间,终究会有一天像吞噬了父亲那样吞噬我。
或许有那么一天,那么繁星闪烁的一天,我会在黑暗里紧紧抱着自己,然后闭上眼睡在风里,从此不再醒过来。小铁想,那个时候父亲就不再感到孤单了,我会以一个睡眠的姿势,乘着风去天堂里陪他。
苏木看见小铁胡乱地扯掉埋伏在身上的所有管子,手里提着一把刀从病房里走出来,一直走到大街中央。南方小城湿润的空气毫不留情地侵入小铁的伤口,小铁的伤口逐渐裂开,逐渐被腐蚀。
小铁狠狠地提刀扎下去,苏木听到钝重沉闷的声响在人群里摇摇欲坠地穿梭。小铁倒下去的时候笑容满面,他如此快乐地伸开四肢,殷红的花朵肆无忌惮地盛放。
小铁的虎牙上阳光在旁若无人地舞蹈。
苏木听见许鹏坐在南方小城的防城堤上,坐在小铁的身旁唱起了遥远而陌生的歌谣。
那年的夏天我们开始相爱。
那年的相爱我们没有言语。
那年的言语我们埋葬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