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铁一个人走在南方小城里的街道上,看着身旁行色匆匆的陌生面孔,忽然感到茫然无措起来。这里没有一个我要找的人,我却把它当作迁徙途中的一块落脚石,这或许就是每个走在路上的人,发自内心最深处的一段没人聆听得到的独白,小铁想。
走在路上的人,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一类人呢。他们在用双脚代替翅膀去迁徙的途中,获得了风餐露宿的权利,也获得了面朝孤独的另类幸福。他们会跑到风起的源头,脱掉鞋子,让风沙一起灌满脚底的伤口,然后对着人群隐去的方向寂寞地哽咽。
脚底的伤口是行走的伤口。伤口愈合时才是他们的归期。那些遥遥无期的行走,注定缺乏一个络绎不绝的回归。
小铁走着走着突然感觉很累,于是背离人群在一处喧嚣似乎够不着的地方,慢悠悠地蹲了下来。小铁看见无数双脚在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行走或驻足,变迁或流离失所。可是它们的方向始终如一,向左或向右。形形色色的鞋子,和这个城市里形形色色的寂寞,以及他们或她们已麻木掉的面部表情,是一些人永远不能就此相互遗忘的借口。
生活始终没有借口。我们只有不断地去形成跨越,直至与之相互捆绑,最终哪里都找不到救赎的出口。
我们只是在无休止地等待,等待一场无人的盛宴,等待烟火熏陶后那种欲罢不能的相互胶着。谁说过,孤独是一个人的喧嚣,喧嚣是众人的孤独。可是有些人,他们或她们永远行走于孤独和喧嚣的边缘,所以也永远觉察不出自己应有的苏醒与休眠。
他们或她们,只是习惯自己的设身处地而已。习惯将四周的空气凝聚在自己的周围,从而形成一种无人可以入侵的真空状态,以为这样可以不受任何伤害地自我保护起来。可是他们或她们始终没有想到,这样脆弱的自我催眠,已经构成一种迎接伤害切入的最佳姿势,随时都有深陷疼痛的可能。
小铁想到这些时,心里恍惚就有了一种钝重的感觉,从胸腔开始不由分说地扎下,然后刺穿,血流汹涌而出。四肢近乎麻木,灵魂顿时四分五裂。小铁紧紧地抱住自己,视线在飘忽不定的人群里开始游离起来。小铁的目光一跳一跳地延伸至远方,小铁看见远方的天空弥漫成苍白的一片,有一只落单的飞鸟隐约地一掠而过,划出一道众人看不见的痕迹。
那是天空失去蔚蓝后的伤口。那种飞翔始终面朝着相互受伤的方向。
相爱如果开始枯萎,是不是也面朝着相互受伤的方向呢。
小铁把头埋进臂弯里,眼神很浑浊地扫过脚尖,小铁看见城市的树叶,在暮春的季节里开始独自飘零,它们一瞬间漫过小铁的脚尖,然后就沿着人群的脚步纷纷扬扬地四处流窜。远离大自然的生长,注定是一种存在缺陷的生长,一切植物和动物都不例外。它们最终都在喧嚣茂盛的地方,迷失掉来路和去路,从而精神上接近一种虚无,物质上趋向流离失所。
小铁在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节奏奇特的弹唱,从街道那边弥漫过来。声音隐约而缥缈,小铁却听到了那种蛰伏其中的黯然神伤,一下一下地割裂谁不容吟唱的心扉。
小铁艰难地站起来,身体轻微地摇晃了一下,似乎在挣扎着拒绝任何姿势的变迁。小铁努力地平衡自己双脚即将恢复的行走,一段时间后开始迈向那个弹唱的源头,意志决绝,脚步铿锵。十九岁的小铁穿过一个城市似乎永远年轻的喧嚣,穿过一个城市史无前例的洪荒车流,也穿过它像沙丁鱼一起聚集的人群,最终跌跌撞撞地来到一个年轻人身旁。
小铁一言不发地站在年轻人面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年轻人的手指,在一只破木吉他的弦上断断续续地弹奏。嘴里跟随着那种令人泛起无限悲伤的旋律,一字一顿地吟唱出四季花开的漫山遍野和天上人间的悲欢离合。
他和苏木差不多大的年纪,心里却有着旁人根本无法企及的疼痛,他把自己似乎伪装得一切若无其事。可是他始终不能掩饰隐藏在自己内心角落处的一切不经意的流露。从他背靠一棵树却能吟唱出整个生长茂盛的森林。从他面朝一片天却能弹奏出整个苍白高远的天空。小铁想,他是个习惯在行走中忍不住歌唱的人,而我却习惯了一个人沉默地上路,没有任何从胸腔发出的声响,除了胸腔破裂后的血流汹涌。
年轻人缓缓地抬起头,他看见小铁在城市背景下的剪影,一晃一晃地在落日的点缀下开始翩跹起来。年轻人偏着头眯起眼睛,动作像一个天使忘却的起飞一样迷离不止。
我叫许鹏。年轻人的声音很轻微,却像一群铅块纷纷扬扬的下坠一样,落在地上发出一种钝重的震颤。
我叫小铁。小铁伸出一只手,像小时候那样从陌生走向熟悉。
许鹏在多年后站在城市的黄昏逐渐湮灭掉小铁背影的尽头,用接近一个世纪的口吻唏嘘,小铁,我在他眼中总是看到英英和苏木的影子,他们都是让他一辈子去牵挂的人。
我家在海南岛。这个有椰子飘香和细软沙滩的岛屿,它的阳光很灼烈,走在海边会突然灼伤人的脸,让人措手不及地去掩面。小铁,很多次我都把自己脸蒙上,仅仅留出两只能带领我行走的眼睛,我只是想躲避那种噼啪作响的不住向下倾泻的阳光。它没有像想象中那样,笼罩住我的伤口并最终使它愈合甚至复原,它使我的伤口无处可遁,只有血淋淋地袒露在世俗的眼光面前。
小铁,我用双手蒙上脸,怎么就像对着年华掩面而泣了呢。
谁说过,北京的沙尘暴打在脸上,像失恋一样疼痛。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海南岛的阳光打在脸上,比失恋还要疼痛。听那些笨蛋的学者说,那是因为臭氧空洞而导致紫外线强烈的缘故。小铁,你说这是什么比笨蛋还笨蛋的语言。假如有一天我的六根弦断了,我就决定往回走,回到那方生过我养过我的土地。也许那个时候,就是我别无选择的时候,记得有一句话写到,池鱼思故渊,羁鸟恋旧林。
小铁听许鹏说了这么多,心里突然就像看见英英那年的胸衣一样,抖抖地向下掉个不停。小铁心想,许鹏是和苏木一样可爱的孩子。我们在对方的眼中总是习惯于没有长大,也总是习惯于躲进年华的角落里,害怕受伤一样对着周遭的一切四处张望,担心自己转身的时候不小心被伤害。所以我们的意识深处始终倾向于自我保护,即使本已脆弱不堪。
小铁在这个城市里看到了许多流浪的人,有没落的画家,有大批居无定所的打工者,还有像许鹏一样只是为了逃避而忍不住去弹奏的年轻人,他们之中有三五成群的背着乐器成天转悠的摇滚乐队,以及独来独往的外形和行为均十分奇特的音乐人。
这是个艺术集中泛滥的城市。艺术在这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找到发酵的借口,它始于孜孜不倦的追逐,止于身心俱疲的灰飞烟灭。
小铁看见那些画家一个个垂着神情疲惫的面孔,在一条文化小街的两侧,摆着地摊有气无力地吆喝,或者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对着浸满晚霞的天空发呆。思绪百结愁肠地凝固,目光涣散,身影扑朔迷离,很像精神病院里身陷囹圄的病人。
他们走在自我救赎的路上,却始终没能找到解脱的出口。他们在作最后的困兽之斗,灵魂在时间的设防下逐渐伤痕累累。终究有一天,有人会放弃的,像苏佳成一样,不是为了艺术本身的追逐,而是为了追逐本身的迫不得已。
艺术始终是个实现自我禁锢的巨大因素。任何灵魂站到它面前,都有着不可避免的湮灭趋向和放逐轨迹。
小铁寂静地走在城市的霓虹灯下,黑暗吞噬了城市的脸,流光溢彩的灯火却让它瞬间鲜活起来。这是个奇怪的轮回,光明与黑暗在进行一场看不见尽头的械斗,它们互不相让的气势汹汹,很容易让人眼花缭乱起来。
那些白天四处转悠的摇滚乐手,在黑暗开始笼罩城市的时候,一个个鱼贯进驻酒吧的深层空间,源源不断地生产出这个城市最原始的寂寞,以及这个城市最振奋人心的喧嚣。小铁看到那些画家以彻底颓废的姿态,东倒西歪地在霓虹闪烁的灯火下出入。
他们都是一群内心空虚寂寞的人,小铁想。
许鹏走到小铁的身旁,嗓音明亮地说,小铁,要不要去吃饭。小铁看见许鹏的眼睛,在黑暗里明灭着不可名状的光芒。
小铁认真地点了点头。
深夜的时候,小铁和许鹏走到城郊的防城堤上,两个人沉默地席地而坐。小铁像小时候坐在月台上一样,双腿不由自主地晃悠个不停。这次坐在身边的不是苏木,也不是英英,小铁想,这是不是另一段幸福的始终呢。小铁把头仰起来,朦胧间瞥见有颗星从天空的那一边滑落,这时候一阵风吹拂过来,小铁突然感觉很冷,双臂下意识把自己抱得很紧。
或许有那么一天,那么繁星到处闪烁的一天,我会在黑暗里紧紧抱着自己,然后闭上眼睡在风里,从此不再苏醒过来。小铁想,那个时候父亲就不再感到孤单了,我会以一个睡眠的姿势,乘着风去天堂里陪他。
抱着自己睡过去,是不是通向天堂最为年轻的姿势。
小铁,你在想什么。许鹏把头微微地侧向小铁。
没想什么。小铁短促地回应。
别想那么多,快乐一点就好。
嗯,我们都要快乐一点。
小铁,也许不久我就要回去,我的六根弦它始终断不了。我要重新面对现实,回到我一度中断的高三生涯,和众多的同学一起,面对这年初夏看不见硝烟却能闻到硝烟味道的抉择。
现实我们终究逃避不了。逃避也始终不是来源生活的一部分,就像我们始终只是这个城市的过客一样。回归才是流浪最终的本质。小铁,我从你眼中看到了牵挂,却没有看出你依恋的痕迹。
许鹏说完,见小铁一直低着头在风里沉默不语,便拿起木吉他开始自弹自唱,声音很轻,却像飘洋过海的汽笛声一样,在小铁的耳边隐约地隆重起来。
细雨中的村,村口的伞下的人在等
田野里的风,风里的歌里的岁月声
谁还在聆听
听那不知不觉流淌的青春……
小铁,有一个女孩子,我爱了她整整五年的时光。五年里,我们从懵懂逐渐走向成熟,我们的相爱也从青涩逐步跨向沉稳。可是她在我生日的前一天夜里,爬上教学楼的楼顶,背对着地面跳了下去。教学楼总共有六层,比我爱她的年份还多。第二天发现她时,她的身体已经冰凉。小铁,你感受过那种冰凉吗。
小铁忽然想起小时候在雨中抚摸过的铁轨,想起浴缸里父亲那个扭曲而变质的笑脸。
相爱,不仅离开。
当她白色的连衣裙从六楼的楼顶,开始翩翩起舞的时候,她是不是已经想过,她的飞行面临的是下坠,而不是远方。这样的起飞,注定是一场黑暗覆盖的舞蹈。
逝去的歌声再次悠扬起来,小铁又听见了那种蛰伏其中的黯然神伤,一下一下地割裂谁和谁相爱却无法相拥的心扉。我们是一群疼痛得无家可归的孩子,走在黑暗里会毫无缘由地颤抖。从旋转到跳跃,从行走到驻足,然后一段一段地变迁,直到身躯不可挽回地腐烂,灵魂一辈子流离失所。
许鹏,年轻的时候总有一些让人深陷的怀抱,它张开双臂站在我们的前方,我们或许从此朝着它趋之若鹜,甚至不惜遗弃一切地勇往直前。可是许多人没有想过,我们投向它的时候,岁月会在我们的心头,烙下一道经久不衰的伤痕。
正如她跳下去的时候,没有想过她那纯白色的衣服,会把黑暗撕裂成一道挥之不去的伤口。
因为年轻的跳跃,所以伤口得以永恒,疼痛实现久远。
天微亮了,城市重新洞开了它那血盆大口似的喧嚣,每一个行走在其中的人,年华最终会被它吞吐和囚禁,然后盛放,抑或枯萎。
小铁,我们会不会从此走失了明天。她站在我面前,我怎么就看不见她了呢。
小铁,我的眼睛每一次被风吹过,都会莫名其妙地疼起来。我闭上眼,就有一滴泪寂静地滑下来,所以每次风起的时候,我都努力地睁大双眼。我害怕在黑暗中掉眼泪,更害怕在太阳底下掉眼泪,一个是得不到挥发的疼痛,另一个是得不到捉摸的疼痛。
可是我睁着双眼时,怎么突然泪流满面了呢。
谁偷走了我躲在木马后的忧伤,谁又偷听了我睡在飞马翅膀上的咿呀学语。
苏木,英英,晚安,没有晚安的晚安。我是小铁,许鹏他说他看见了你们的影子,一直孜孜不倦地活在我的眼中。可是许鹏仅仅说对了一半,你们的面容,永远年轻在我的心里,像小时候那样,简单却无休止地快乐。
可是父亲他永远不再回来了。我把他装进心底,从没有得到浮现。这种史无前例的湮没,是不是会有一天,成为我身心流落的终点。
小铁和许鹏相继起身,一群白鸽落在身后,不远处一群老人在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唱起了赞美诗。教堂里的钟声,远不过风里的白发苍苍,远不过白发苍苍的岁月悠悠。
也许,我们等不到老去的那一天。
也许,我们已经开始了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