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病房里,李奶奶正戴着老花镜翻阅报纸。
见冰卿进来,摘下眼镜,“冰卿,最近工作是不是特别忙?都没空过来陪奶奶说说话了。”
“是呀,奶奶,最近工作可忙了。”冰卿顺势坐在病床边。
“工作再忙可别忘了吃饭,都瘦成这样了,奶奶看着都心疼。”李奶奶苦口婆心劝着。
“知道了奶奶,一定会按时吃饭的。”冰卿怕李奶奶再纠结这个问题,她相信,如果有可能,她恨不得监督自己吃饭,“您看什么呢,高兴成这样?”
“奶奶看到报纸上一则报道,讲的是一位老奶奶在街边突然晕倒,路人怕惹麻烦怕碰瓷都不敢上前救助,最后是一个送快餐的小伙子打电话叫了120,并把老人送到了医院,幸好送得及时,老人才抢救过来;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好事多。”奶奶叹了一口气,露出欣喜。
“是呀,还是好人多。奶奶也是个好人。”
“这孩子小嘴越来越甜,奶奶就是在医院里呆得太无聊,在外面的日子多好呀,去公园里散散步,去看看海鸥,不管去哪里,只要出去走走,都比在医院里浪费大把光**彩多了。冰卿你陪奶奶出去走走好不好?可儿他们都不让我出去,有你陪着,他们会放心些。你这会儿下班了没?”
冰卿目光转向李可,李可一副置身事外的姿势,李奶奶调侃道:“别看他了,他得听我的。”
老小孩,老小孩,这句话说得真是有道理。她喜欢李奶奶这种热爱生活又豁达的人生态度。自住院以来,老人病情反反复复,本就是个精干的老太太,现在更是瘦得皮包骨头,看着都心疼,可她从未喊过一句疼,也从未抱怨过,是个很阳光乐观的老太太。
“走吧,奶奶,我也刚好想出去晒晒太阳。”她搀着李奶奶一道下楼。
其实她长这么大,身边没有奶奶辈的家人,还真不太会和老人相处。她被领回家时,爷爷奶奶已经双双辞世,而池家老爷子在她们搬进池家之前就已经在郊区别墅里种花养草,颐养天年,提前退休,享受生活去了。
老爷子本来就对这场婚事就持反对态度,觉得她们母女就是冲着自己儿子的钱来的,跟寄生虫吸血虫没什么两样,对她这个拖油瓶更是不待见,奈何改变不了自己儿子的意愿。
十七岁过年时,她随着池叔一家回去探亲,池老爷子眼里那种高高在上鄙夷感是她最熟悉不过的。
在福利院见过太多太多类似的眼神,那种浑身上下每个细胞中都散发着不可一世的优越感,那种站在岸上看着别人在水里挣扎的快感与怜悯。
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逢年过节,像来参观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参观她们,这种感觉和裸体在大街上跳舞差不多。
脚下踩着的是自己的尊严和羞耻感,以此换取观赏者的施舍。
这种场合她见得太多,也因此变得敏感,对这种眼神有种本能的抵触。更不愿用自己的热脸去贴别人冷屁股,所以尽最大程度退避三舍。这更让池老爷子不喜欢,觉得她小小年纪心思复杂,假清高。
次日高阳随父亲前来向池老爷子拜年,老爷子亲热得恨不得赶紧立马让高阳入了池家的门,跟池灏就地结婚。
高老爷子和池老爷子是老战友,曾经一起扛过枪,几度出生入死;高老爷子曾在战争中腿部中弹受伤,留下后遗症。大部分时间居住在国外养伤,所以高阳的父亲及伯父差不多算是池老爷子一手带大的,管池老爷子叫干爹,池老爷子一儿一女,女儿池晴嫁给了高老爷子大儿子,到孙子辈也亲得跟一家人似的。
这太过明显的差别对待更让她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只能躲着。
之后池灏的姑姑池晴携夫高远河,女高安前来拜年,老爷子对外孙女也是揣在心窝窝里。
老爷子要留全家福做纪念,她是那个在外面拍照的摄影师。
透过镜头,她看到其乐融融的一大家子人,大家都在笑着闹着。那一刻,她前所未有地想念爸爸,那个给了自己一个完整平等的世界,从来不用那种施舍的姿态来对待自己的爸爸。
她特别想念以前过年的欢乐时光。
想着这些,再看着眼前的欢乐,神色更是落寞,跟大家欢天喜地的氛围格格不入,更让池老爷子觉得扫兴,连看她一眼也不愿意。
巧合得是高阳父女和自己是同时告辞,池老爷子亲自出来送高阳,更显得她的多余。她看向母亲时,母亲正含情脉脉地看着池叔。池灏跟高阳一左一右围着池老爷子告别,她只能假装酷酷的不在乎。
现在陪着李奶奶,看着这个平和的老人,她忍不住去亲近。
“奶奶,您以前工作遇到不开心的事情是怎么解决的?”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不管啥事说来说去都是人的事儿,摸准人的心思,了解对方的诉求,解决问题会有效很多。不过奶奶我和我先生原来都是在大学里教书,面对的都是学生,工作环境相对开放且单纯一些,医院整体工作环境比较压抑,奶奶我才住了多久,就呆不下去了,恨不得现在立即就能出院。”两人在医院楼后的湖边边走边聊,湖面一层薄薄的冰有了融化的痕迹,正在慢慢消融。
“我刚开始会觉得不习惯,但看到病人痊愈,又觉得非常有成就感。奶奶你跟爷爷是怎么认识的?”冰卿故意将话题转向李爷爷,每次谈起李爷爷,奶奶的眼睛都会变得有神彩。保持病人心情愉悦对病情恢复有帮助。
果然李奶奶立马变得话唠起来“我和我先生是指腹为婚,第一次见面,我们俩还被抱在母亲的怀里,伊伊呀呀连话都说不清楚。我怕生,朝着他的脸啪就是一巴掌,然后他哇哇大哭。把两边的家长都给吓坏了。”
“再长大一些,因为我父亲的工作原因,我家就举家搬迁,离开了江州,再回来时,我已经二十五岁,在那个年代,这个年龄还不结婚的女孩子已经算老姑娘,而他也在毫无联系的情况下,守着这个婚约未婚,但当时两人见面不相识。重逢时,他见义勇为抓小偷被我当成了小偷,还进了趟派出所。”
“我父母带着我去见我公婆时,看到他,我还在想,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双方在家长安排下结了婚,结婚之后,我们俩也时常吵闹,他这个人特别无趣呆板,还倔得要命,每次吵架从来都不让着我,事后还不哄我,一点儿都不懂浪漫。”
冰卿在旁边安静地听着这段往事,看着李奶奶的笑颜,她陷入回忆时眼里的柔情蜜意一点也不输给正沉浸在爱河里你侬我侬的小情侣。
时光长河在她皱纹里刻下这一段值得一生追忆的往事,使她的生命更加完整。多年前的旧事,如今再提起来依然如数家珍,历历在目。
“我脾气急躁,尤其是怀孕之后,性情变得暴躁无常,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蛋鸡里面找骨头,把两个人都搞得很疲惫,一度闹到了离婚的地步,那时候年轻,不会处理人际关系,不懂沟通交流有多重要,一味以自我为中心,我生孩子的时候,难产,听到他在外面哭着哀求医生,一定要保大人,当时我就想,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把我们的孩子生下来。”
“从那时候开始,我才慢慢了解我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对婚姻有什么期待。之后日子越过越久,两个人才谁也离不开谁,时时刻刻我都想跟他在一起,所以感情啊,是需要时间慢慢积累的。也许一开始,你遇到的那个人,你自己并不觉得是对的。”
话题绕来绕去又绕到了她这儿,奶奶的意思她明了,无非是想当个红娘搓合李可跟她。
“奶奶,李可很优秀,年轻有为,每次来医院,一堆年轻的小护士追着问我他的联系方式。如果有合适的,我会帮忙牵个红线。”
“那你呢?”李奶奶笑眯眯地问她。
“奶奶,我跟李可是朋友,等哪天他结婚了,我一定封上大大的红包祝贺他。”冰卿坦诚相待。
“说不准,说不准”奶奶笑着打哈哈。
李可在离两人十步之遥的地方,冰卿也不知他能不能听得到她们说的话。回过头去,看到他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中午,她回到公寓时,屋子里已经空得什么都不剩,连麦藏都不见了,整个房子只剩几面墙,一张房东的桌子。也不像是遭了贼,地面还被打扫过。
她慌了神,忙打电话给房东,房东大妈说“不是你让你家里人来这儿搬得吗?没想到啊,你这么有钱还这么低调,居然住在我这破房子里,早知道,给你房租定高点得了。”房东在电话那头笑得谄媚,她快要飞出去的心脏才安定下来。
这才发现桌上放着一张纸条。上在写着一串数字,她打过去,“如果我不插手,估计你会一直拖下去,中午回家吃饭吧,楼下有车接你。”母亲的声音让她有些难受。这么肆无忌惮侵入自己生活的处理方式让她有些排斥。
这才发现母亲换了电话号码,自己烂熟于心的号码也已经换了主人。
只能说一声“好”。
楼下,果然有辆车在等她。
回到池家时,母亲正在门口。
“妈,我的猫呢?”她有些焦急,中午在医院吃了饭忙回来就是为了看看麦藏,给她喂点猫粮。
“在你卧室里,其它东西也都安排人给你收拾好了。以后住家里,上下班让李叔接送。”母亲很是强势地安排道。
“妈,上班我自己去就好。”她还不习惯这样周到的服务,她目前的经济状况支付不起。
她进去时,卧室已经变成了公寓的陈列,不得不感叹真的是办事效率一流。麦藏正躺在她的专属沙发扶手上,等着她回来。
“麦藏,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了,别出去乱跑。”她取出猫粮给小家伙喂,麦藏吃东西的时候很是虎,都不带矫情的。
不知从哪一瞬时开始,这只猫让她有了归属感。可能她需要自己照顾,并且不会离开自己吧。
回到池家之后,又是新的开始,她发现池灏并不经常住在家里,心里暗自庆幸,不然天天打照面,太尴尬。
她下了血本自己买了辆SUV越野车用来代步,毕竟要是从池家大院去医院上班,至少得步行一个小时,地铁和公交又都得换线换乘两次以上,她又是偶然会犯迷糊坐过站的人。
李奶奶也病愈出院,李父李母李可一家人风风火火前来接人,李奶奶拉着她,“冰卿啊,以后工作闲了常来家里玩儿,多来陪奶奶我聊聊天儿。”俨然把自己当成了一家人,可劲儿夸她,这让她十分不好意思。因为她实在没想着把医院结下的缘分再往后延伸,嘴上只能应是。
李可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也不劝着。好不容易把一家人送出去,就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