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冰卿,你搬回来住吧。”
冰卿听到杨维的话,被刚喝的紫菜蛋花汤呛到,只能以轻咳来掩饰。
这算不算从天而降的幸福,可是她心有期待,却已失去了不顾一切的勇气。她经历过的事情告诉她,避免失去的办法就是不要去得到,免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用了,我现在住的挺习惯的,而且住的地方离医院近,上班也方便。”冰卿尽量礼貌客气地拒绝。
“上班的话,可以让司机送你,不耽误事儿。”池叔在边上帮腔。
池灏在旁神态悠闲,也不插话。
“叔叔,不用麻烦了,现在这样就挺好。”
“你再考虑考虑,我和你妈妈随时欢迎你回来。”池叔见她态度坚决,知道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便不再坚持。
“我会认真考虑的,谢谢叔叔。”“谢谢妈妈”四个字终于被自己咽了回去,总觉得这种情况之下这四个字怎么都不搭。
“冰卿,叔叔约了你李叔喝茶,就先走了,你和你妈妈好好聊聊,晚上住家里,别回去了。”池叔临走前叮嘱。
她细细观察杨维,看得出她这些年过得很是安乐享和,浑身散发着幸福的光芒,竟然比以前还娇柔一些。相比之下,自己似乎才是那个离老更近的人。
池灏在旁边坐着,并不离开,这种奇怪的和谐让她觉得如芒在背。
“池灏,你不是说公司还有公务吗?”妈妈温声细语问池灏。
“嗯,我这就去处理。”池灏的配合让冰卿很是意外,在她不在的这些年,她们已不再针锋相对,看来时间真的能改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敌对到朋友,不过就是时间而已。
妈妈将她带到走廊尽头她曾经地卧室,“冰卿,这个房间一直给你留着,你进去看看吧。”
这久违的亲呢让她有些不适应,受宠若惊。
在池家的日子几乎都是在这间卧室里度过的,躲在这里哭,躲在这里笑。房间陈设依旧如故,跟多年前没什么变化。看得出屋里刚刚收拾过,里面干净的一尘不染。看着熟悉的环境,生出些久违的亲近感。
桌子正中央摆着妈妈、池叔、池灏和她的合照。这是妈妈和池叔结婚时拍的,为了照顾池灏的情绪并没有举办婚礼,只是拍了这张照片做为留念。
照片中,新婚燕尔的两人笑意蔓延到眉角,藏都藏不住。她站在妈妈身边,笑得灿若星辰,池灏则是冷若坚冰,脸臭得跟谁欠他八百万似的,倒是符合他的性情。
如果不是今天看到,她都已经忘了曾经还拍过这么一张照片,还曾记录下这么一段小小的插曲。
她轻拂照片,隔着时光的长河再回看,世事悠扬春梦里,哪能将是是非非分辨得清清楚楚,很多不愉快的记忆已经斑驳,像是夏日骄阳下的树影,燥热中带着轻凉的意味。
照片的旁边放着郭城留给她的那封信,当时她从医院回来以后,信就不翼而飞,她跑去质问池灏,“你这次又把信藏哪儿了?”那时她失去了最要好的朋友,失去了心灵的寄托,连同朋友留给她最后的礼物也不知被他当垃圾扔在了哪个角落,她本就痛不欲生;看到池灏那张就是我扔的你又能怎样的神情,恕火中烧,扇了池灏一巴掌,随之而来的是妈妈的巴掌,那是她第一次打她。
池灏愣在当场,却不似以往对她奚落,只是眼神震惊。
她其实并没有觉得脸有多疼,只是觉得心里委屈,难过,当着母亲的面,她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事后趴桌上哭了一晚。
如今这信居然出现在这里,当真是合浦珠还,她将信轻轻放入包里,时间不但可以改变人与人的关系,还能改变记忆。
对其它的东西她已经没有了什么深刻印象。
“妈”
“嗯”
“你真的希望我回来住吗”冰卿忍不住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在这场母女关系中,她始终处于弱势,只要妈稍微勾一勾手指头,她哪怕是匍匐在她脚下也心甘情愿。
“嗯”妈微微点了点头。
最后一个问题没敢问出口,因为她不敢面对心里已给出的答案。
“妈,等过一段时间我就搬回来。”
“嗯”,回应她的依旧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字。
从池家出来时,血红色的夕阳懒懒得挂在树枝头,映红了半边天。池灏在外面站着,逆着光,只见轮廓英姿伟岸,让她有一瞬间的失神。
池城不知从哪里跑过来抱着她“姐姐,你还没陪小城玩呢,”,她被这个陌生的却流着母亲血液的孩子抱着,有些不自在,“小城,姐姐过几天就过来陪你玩好不好?”
“好,咱们拉钩,你不许骗我。”
“不骗你。”冰卿只得跟池城拉钩保证。
等她与池城约定完,池灏拉开副驾驶门,“走吧,我顺道送你回去。”
母亲也在旁边站着,她也不好拒绝,便大大方方上了车。
能得池灏亲自当司机,她当真觉得自己前世是个罪大恶极的神棍。
“搬回来住吧。”车驶出大门,池灏开了金口。
冰卿看着车窗外华灯初上,车如流水马如龙,有些走神,听到池灏的声音,不由反唇相讥。“怎么池总不怕我分池家财产了?”
早已忘了具体时间,只记得某日,池灏嘲讽她“你妈嫁入池家不过就是为了池家的钱,你又能好得到哪儿去,真是上下梁一个德行。”
她当时被气得七窍生烟,放下豪言壮语,“你求我我也不稀罕花你池家一分钱,还有你这个下梁也没正到哪里去,以后你要是闲得慌,多读书,说不定还能学会什么叫尊重长辈。”
后来她也确实做到了,上大学前用的是父亲留下为数不多的遗产,拿到录取通知书后,又值母亲流产的事,她除了几身换洗衣服,身无分文被母亲赶出了池家,自力更生,大一的学费靠得还是阮粒支持,也因此,她落得个品行不佳,攀附权贵,小小年纪被包养的名头,被同学们看不起。之后的学费生活费都是奖学金,兼职赚的钱,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毕业参加工作后,收入随着自己的专业技术一路高升,她把一半工资都汇到了福利院,剩下的维持自己开销,加存着。
池灏也想起这段过往,语气平静“你若对池家的生意有兴趣,就弃医从商,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冰卿不想搭理他,看着外面华灯璀璨、川流不息,突然觉得越是热闹越是孤独,她以前从未有过这么强烈的感觉。
哪怕是以前夜深人静时,她一夜抽一整包烟才能渐渐麻木,渐渐平息因背负一条人命被抛弃而产生的痛苦自责。那时候也是愧疚与对自己的厌恶更多些,到了如今却深感孤独,从始至终,她都是一个人。
以前所有人都说她早熟,懂事,其实越是早熟的人越是幼稚软弱。剥开外面一层厚厚的盔甲,内里脆弱得不堪一击。
“池总还是守好池家的产业吧,我是个医生,只对病人感兴趣,”冰卿冷淡开口。
“致远集团有你的股份,这些年一直是我在帮你打理,如果哪天你想要了,跟我说一声。”池灏语气很是温和。
冰卿有种错觉,她不知他经历了些什么,身上的戾气被打磨得没了形状,居然沉淀了几分温润儒雅的气质,有一分父亲的影子。“不用了,这些股份是从哪里来的便还回哪里去吧。”
“你要是现在不想要的话,就先放我这儿,将来你总会用得到。你不用觉得亏欠,我打理自然是收手续费的。”池灏神色如常,好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冰卿也不再言语,一路沉默着欣赏窗外的夜景,下车前,再次给了两百块钱的打车费,她知池灏作为致远集团的太子爷,最不缺的就是钱,也知这样做很不妥,但依旧以这样的方式固执地划清界限。她不想欠人情,人情这东西黏黏糊糊的,一旦欠下了,就得一直背负着。
刚下车便接到阮粒的电话,“小卿子,小爷现在在江州城,你不打算过来陪陪小爷?”
接到阮粒的电话,她的声音也跟着心情飞扬起来“你说你大过年的不在家里孝敬二老,跑江州干什么?”
“还能来干什么,当然是来找你要债啊,你还欠着小爷一顿大餐呢。”对面人依旧吊儿郎当。
“得,随时恭候您老人家大驾,你现在在哪儿呢,我过来找你。”冰卿收回了迈进楼门的脚。
“你向后转,向前走五十步,再向右走五十步,就能看到我了。”
冰卿依言而行,看到一辆橘黄色跑车停在路边,车上的人正冲她招手。
池灏透过后视镜看着冰卿笑靥如花,将车停了下来。将阮粒的车拍了照片,打电话给谷新。“你立即帮我查一下这辆车什么来路。”
上车后,看着半年未见依旧如此欠揍的脸,“走,你想去哪儿吃饭,我请客。”
阮粒一脸不相信“什么时候变这么大方?我可不敢让你破费,给我做顿饭吧,我想吃你做的饭。”
冰卿已系好安全带,“大哥,今天大年初一,很多超市都不开门,这个点上哪儿买菜去?”
“这你不用担心,菜我早都买好了,你只管做就好。”阮粒边开车边笑。
“那行,保准给您提供五星级服务水平。”对自己的厨艺她向来自信“你在江州还金屋藏娇有个家?”
“你怎么不说我金屋藏你呢,你不知道阮氏是从江州城发家的吗?也是,你就不是这个圈子的,今天带你去小爷的祖宅看看。”阮粒依旧一副花花公子的形象,没事还会来个碎碎念。
“哦”冰卿有些反应迟顿。“原来大名鼎鼎的阮氏是从江州做起来的,江州真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人才辈出。”
“你别这么虚伪行不,我有点不适应。”
“夸你你还不爱听,难不成你是属山核桃的,要砸着吃?”冰卿看着这个桃花眼的男人,当真是想揍他一顿,当然自己肯定下不了手。
“别介,我怕疼”,阮粒打趣“你什么时候闷声发大财了?还有豪车接送?不会收受贿赂,巧取豪夺,为富不仁,卖专家号,卖假药,再不行,与医院对面的寿店联手,搜刮患病群众的民脂民膏吧。”阮粒说得义愤填膺,好像自己就是被坑的受害者,当然其中表演的成分居多。
“去你的,别把人都想得这么缺德行不?能不能理解一下医生的不容易,天天累死累活,好的时候万事大吉,千恩万谢。不好的时候人神共愤,就差被家属怨恨的眼神给五马分尸,你还好意思在这儿冷嘲热讽的,别哪天落我手里,不然我一定把你,把你五马分尸。”冰卿说得咬牙切齿,似乎想把工作中受的委屈都给说出来。
“是,是,是,你是全世界最有良心的医生,不过你刚刚没有抓住侧重点,有回避问题的嫌疑。”阮粒对冰卿总归有些心疼,她于他而言,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我还是一贫如洗,两袖清风,也就能买得起两个轮子的自行车,那车是池灏的,我刚从池家出来。”
车停在了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子,看起来很是朴素,冰卿有些迟疑,“怎么,你以为阮家老宅跟池家一样豪华?”
冰卿有些窘。“是这样以为的,但看到这个院子以后,觉得还是这样的生活更好一些。”
“阮家没根基,我父母白手起家,在翻身以前,住的就是这院里的出租房,后来家里条件好点以后,才把这个院子买了下来,又重新翻修一番,就成了现在你看到的这样。”
“伯父伯母真是人中龙凤,厉害”冰卿打心眼里夸赞,能从一贫如洗到腰缠万贯,成为一代传奇,中间坎坷艰难可想而知。
“别在这客套拍马屁,我爸妈远在瑞士又听不见,就算听见了也不会分钱给你,你还是进去做饭吧,小爷为了见你一面已经饿了一整天了。”阮粒边从后备箱拿出大包小包的菜往里走。
冰卿忙跟上去帮忙。
“厨房交给你了,我先去洗个澡休息一下,24小时飞机加上路途中转,还有时差,我现在已经废了,你饭做好了叫我。”
看着这公子哥一脸疲倦,她心里感动,如果不是为了不远万里来看望她这个病患好友,他也不至于这般折腾。
就他现在这个状态,也吃不了大餐,便煮了半碗葱花鸡蛋面,熬了份皮蛋瘦肉粥,顺便做了份蔬菜水果沙拉,再榨了两杯苹果汁。
等一切都做完出去时,阮粒正一身粉色睡衣躺在沙发上,肚子上压着抱枕,他大概只有在睡觉的时候才这么恬静,她看得有些痴。
“看够了没?等下口水都流我脸上了,”还在想着怎么伸出恶魔之手的冰卿被阮粒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脚发软。
“幸好你醒了,不然就等着被我的口水洗脸吧。”她拉着他的睡衣,“走吧,饭已经准备好了。”
“你别走呀,王子是需要被公主吻醒的。”
“滚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