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经入了深秋,大殿的地砖吸收了许多寒气,光是站在上面都能感觉到冰冷的气息从脚底传来。
殿内早已摆上了厚实的皮毛垫子,整齐铺在黑檀椅上,避免国主受到一丝寒气。他身边侍立的殷灵,也身披狐裘披风,把小半张脸都陷入到毛茸茸的白色中。
膝盖由开始的刺痛变成了麻木,虞伯突然接到圣旨,只好匆忙之间入宫觐见,就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
殿内伺候的一个脸庞稚嫩的小太监几次看向国主,动了动嘴唇,想请求给虞伯添一个蒲团,被他旁边的大太监狠狠瞪了一眼,只好作罢,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陛下,虽说此时是入了深秋,庄稼稻谷都收割完毕,国库充盈,可是——若是去攻打詹国,即使急行军也仍然需要月余。詹国的气候本就寒冷,待到一两个月以后,那里的温度会将至极寒,而我们的军队经过长途跋涉,又要到了那里挨寒受冻——”
这个理由已经陈述了许多遍,就在刚刚过去的一个时辰中。虞伯的嗓子已经沙哑,粗粝得如同沙砾擦过。他知道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国主突然之间就要千里迢迢地去攻打詹国。他们两国相距甚远,素来平安无事。
他焦灼地看向国主,却听到一声轻笑。却是那个站在国主身边、身披狐裘的侍女张口了。
“将军焉知,我不犯人,人就一定不犯我呢?”
这是虞伯第一次听到她开口。本是娇俏清脆的声音,由此女口中说出,却带着一股子沉着与冷静,犹如金玉之音。他不由得看了过去。
只见她微微侧过身,看向虞伯,从白色绒毛中抬起半张脸,如初雪一般明亮。
殷灵心中并不着急,因为赤方国主明显已经被她说服了,且在她编出来个师从“梁散人”的名号之后,对她愈加信任。只是可惜了这将军,赫赫威名却要在如此草包的主子手下某差事,并且早晚也要把命搭进去。
如此相貌和气度,难怪国主要留在身边。虞伯在心中叹息一声,仍然看向国主,“属下从未收到任何线报,关于詹国对我赤方或有攻打计划的。若是仅仅因为有这个可能,就举全国之力,不远千里……”
虞伯仍然尽全力说服国主收回旨意,却被粗暴地打断。
国主大马金刀地向后一靠,不耐烦地挥挥手。他耐着性子听了虞伯在一个时辰之内反复地陈述同样的理由,自觉已经仁至义尽,给足了他面子。
国主道:“虞将军,枉你是一国之将,居然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他詹国野心勃勃,岂会就这样偏安一隅?南凉,聂阳,哪个不是安于现状,最后被南凉破城?”
虞伯咬了咬牙,破釜沉舟地问道,“敢问国主,詹国计划攻打我赤方,国主是从何处得知的消息?是否属实?”
赤方国主瞪起眼睛,道:“虞将军!你是在怀疑我?”
殷灵微微笑了笑,素手抚上国主的肩膀,接着道,“虞将军,这消息是我说与国主的,将军要怪,怪我便是。”她可没有说谎,詹国要对付赤方是真的,这是从梁大那里得来的消息,千真万确。只不过呢,可能是通过周国来实现的。
这样被一个女子把责任全揽在自己头上,普通男子都觉得难以忍受,更别提一国之君。赤方国主道:“他敢!虞将军,孤命令你立刻启程,率三十万大军,前往詹国,只许胜不许败!”
虞伯只觉得喉咙涩然,深深地伏下身去,做最后的抗争。
“不然,就是抗旨。”
将额头贴在冰冷地地面,许久未动。头顶上传来国主的调笑声,以及那名侍女轻声的回答。虞伯终于挪动着已经麻木的膝盖,用手撑着地面,踉跄着起身。
三十万大军,几乎就要抽掉赤方的全部青壮年。此去一战,无论胜负,赤方得到的命运都将是未知的。
他慢慢走出大殿,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旁边的小太监把头深深地埋下,不忍再看。
殷灵眼角撇过虞伯的背影,在心中叹息,真是自古美人如名将。
耳边响起赤方国主的声音,她微微低头笑了,带着一种傲然冰雪的柔美。她的任务已经基本完成,剩下的就是随着梁大那边的情况随机应变,找个机会脱身。
想着,她轻轻叹了口气。
“灵儿为何叹气?可是想到什么事情?”国主立刻问道。
殷灵眼角带着一点忧愁,“想到将军此去,恐怕前路甚为艰难。灵儿在替将军担忧,也替我赤方担忧。”
大殿外,刚刚当值结束退出来的两名太监默默地沿着墙根走着。其中一个问道,“刚刚你为何不让我给将军拿个蒲团?那么冷的地面,再多跪一会儿,恐怕腿就是不残也要疼上月余。”
另一位太监左右看了看,无人经过,才附耳过去悄声说道,“我的小祖宗哎,咱们做奴才的,就别替这个着想,又替那个忙活了。你先顾好自己的小命儿吧!知道这次将军为何被派这个吗?”
“为什么啊?”稚嫩的脸庞上一片茫然。
这太监叹了口气,道,“多的咱们也不能议论,只是将军这一趟,那是必然要走的。他不受待见,可是许多年来慢慢积累的原因。而且,那位灵儿姑娘,厉害得很,要小心伺候着啊。”
小太监点点头,又问:“晓得了,灵儿姑娘那边我自会小心的。可是,虞将军多好的人啊,怎么就不受待见了?咱们赤方能平安这许多年,还不是虞将军的功劳?”
“啧,你这小孩儿,怎么就榆木脑袋?我问你,这些年咱们征了多少的兵?你入宫前,家里可还有成年的男丁?”
那小太监挠挠头,“倒是没有了。家里实在没人种地,养不活儿女,才卖了我来宫里的。”
另外那个太监一拍大腿,“那不就是了,你想想,这么多家的男人都被征去打仗了,老弱妇孺还怎么活下去?每次征兵,可都是奉了虞将军的令,能不恨他?”
小太监睁圆了眼睛,反驳道:“怎么是虞将军的令?那分明是国……”还没说完就被捂住了嘴。
“说你傻还真是傻,还不是故意让虞将军去的!”另一个太监没想到同伴这么顽固,生怕自己被连累了,松了手忿忿地一个人快步离开了,临走前还叮嘱道:“今天的话不许说出去,不然咱俩都要掉脑袋,知道吗?啧,还以为能提点提点,没想到是个蠢的。”
边说着,边摇头飞一般地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