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梁炯三言两语分析完这出世报“平安信”的重要性,庞降非常自觉地快马加鞭,一路追着纪姜的行踪。终于在第二日的傍晚,赶上了一直留宿在客栈,等着与王秉汇合的老纪。
这是一条东西朝向的石砖路。夕阳的余晖映照在街面上,把他骑着马的影子拉得老长。那家客栈,在路两旁的店铺簇拥之间显得好不显眼。勉勉强强搭成的二层楼,门板子破破烂烂地杵在地上,那木头的门槛几乎被踩平了。
而纪姜,就坐在那门槛儿后面的矮脚桌上,长腿搭在桌沿儿上晃来晃去。忽然他眼角扫到骑着黑马仿佛从天而降的舍友,前后晃荡的动作就戛然而止了。
庞降以一个自认为特别帅气利落的动作,从马上一跃而下,并且随手将缰绳抛给迎上来的店小二。
他走向纪姜,并且露出一个极其猥琐的笑容。“老纪……”
没想到纪姜扭头就走。庞降愣在原地,暗想:难道我的魅力这么大,把他羞愧得掩面而去?
轻轻地将房门阖上,又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纪姜才一把抓过庞降的领子,将他按到椅子上,“说吧,王秉出什么事儿了?”
庞降一把打开他的手,做作地整理了衣领,才道:“‘平安信’没发。现在也不知道他人在哪。或者……是死是活。哎呀!你那是啥表情?王秉可是高了咱们几年的师兄,能力强的很,不用担心啦。”
纪姜简直哭笑不得。也不知庞降这是安慰呢,还是真的这么没心没肺地想的。不过王秉那边想来梁大自会去查,况且他们也没有任何线索。而肖克这边,却是明明白白、非常急迫地需要他们接应。
纪姜不得不放下对王秉的担忧,勉强“嗯”了一声。然后他又打量了庞降,发现这人眼下也是挂着一对硕大的黑眼圈的,显然是日夜兼程地赶来,也没有好好歇过。
“你先去休息一会。肖克那边应当还是安全的,并没有传来詹国大君有什么动作的信息。明日一早,我们再出发。”纪姜温声道。
庞降也就毫不客气地扑到床上。床上的被褥都被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处,这下子全都散了开来,就像一堆被压扁的豆腐。纪姜只觉得额角的青筋蹦了蹦。
忍了又忍,他还是道:“我去再要一间。”
“哎呀,不用!老纪你这么客气干嘛,咱俩一个同屋住了那么久,啥没见过?还不好意思,真是的。”
庞降不眠不休地赶了两天一夜的路,觉得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了,勉强靠着几根筋连在一起。他幸福地把脑袋埋进松软的枕头里,心说这家客栈别说看着破,但是铺盖还是很过关的。
他这幅样子简直没眼看。纪姜背过身去,简直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齿缝中挤出的话:“没、有、客、气。”
然而这房间还是没有加成。因为庞降一见到漂亮的老板娘,就心花怒放地去搭讪了。
恰好一个客人嚷着问菜什么时候上,她便一边道着歉,一边赶紧去后厨搭把手,帮着端出来。庞降十分勤快地接过她手中的餐盘,小跑着给那客人送了去,又使出他嬉皮笑脸的绝活哄好了挑刺的客人。
“老板娘这么漂亮,怎么干这等辛苦活计?”庞降靠着柜台,“要我说,你就只管往这柜台后面一坐,收钱就行了,遇到那泼皮的客人,尽管由男人管去。”
刚刚承了人家情,老板娘也对庞降稍微有了些好感,叹气道,“我倒是也想。可这哪成啊?上有两位老人,下有三岁的女儿。辛苦些,受气些,只要能赚到钱,就值当了。不知有多少人,就算甘愿受更大的气,却还是活不下去呢。”
没想到这老板娘这么大压力。庞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顿时有些同情她,“那还真是……那你夫君不在身边吗?”
老板娘把算盘拨得劈啪作响,算着今日的账目,毫不在乎地道,“三年前被征兵,一场仗都没打成,就死了。”
“没打仗就死了?”
“是啊,还是一起去参军的邻居托人报的死讯,说是大君那天兴致高,要看人比武。我夫君被人推了上去,不知让谁给打死了。女儿是遗腹子,他走的时候怀上的。”
一时之间,庞降竟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好道,“晚饭来两坛酒。要你们店里最贵的。”
用过晚饭,庞降十分悠闲地推开窗子,坐在窗台上。此刻的大街又被染上了银蓝色,时间并不晚,因此不时有人在街上经过。
他右手一壶小酒,扭身看向窗外的街道,时不时地大呼小叫。
“哎,老纪?我发现这詹国的男人虽然五大三粗的,可是这詹国的姑娘们,倒是俏丽的很。”看了一会儿,庞降见纪姜一直都没有说话,一个人坐在油灯旁看书,便主动凑了过去。
他饶有介是地分析着,“对,是俏丽。怎么说呢,这女子长得好看,一般会说容貌秀丽、端庄、漂亮,啊反正差不多这类。可是詹国的女子吧,是那种小巧结实,非常有朝气的那种美……”
“肤浅。”纪姜连眼珠都没挪动一下,直接打断了庞降对各色美女的评论。在他看来,单看外貌评论人,是一件无聊而且无礼的事情。而庞降却似乎一直对此事兴致勃勃。
油灯的微弱光芒猛地一晃,是庞降突然坐下了。他难得地严肃,“老纪,那你觉得,这个是肤浅,那什么是深刻?”
纪姜没有说话。
庞降认真道,“春花秋月,风雪冰霜,这些难道就不是表面的东西吗?可人们仍然会赏花赏月,赏雪赏冰。就是因为它们好看啊,看着开心啊。这就是快乐。快乐怎么是肤浅呢?难道痛苦才是深刻的?你觉得,楼下的老板娘受了那么多苦,她的经历就深刻了?隔壁翠花,夫妻和睦,郎才女貌,就是肤浅了?这不对啊老纪。”
他直直地睁眼看着纪姜,棕色的瞳仁在夜色下居然显得格外幽深。纪姜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斟酌了一下,破天荒地点头,“不错。快乐才应当是人生之常态。只不过如今乱世,魑魅横行,搞得人人似乎生而痛苦。虽然这仿佛已经变成了人世常态,却不应当被歌颂。”
油灯的火焰又是猛地一抖,因为庞降跳了起来,他很开心地道:“那你来跟我一起瞧瞧……”
“不。”纪姜坚决而干脆地回绝了他。即使认为庞降说得对,也不代表他能够肆无忌惮地对女子评头论足。单就这一件事,纪姜的结论仍是:肤浅。
他无奈地看着庞降又蹦跶着去窗台,只好道,“早些休息,明天开始就要日夜赶路,接应肖克。”
庞降头都没回,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放心放心。能看一时是一时。啊,那位小娘子真是美妙得很……”
一本书飞了过来,打得他差点从窗台上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