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炯暗暗点头。看来姬怀还不全是没人疼的孩子,不然那可太可怜了。周国这群食古不化的大臣们简直能将人念叨疯了。
周国的皇帝环视四周,再儒雅的帝王终究是帝王,目光中的威压如有实质,“都听到了?”
“朕的话,是不是都听到了?”
方才坐在原地没动的那三人,起身答道,“是,陛下。”
余下的臣子们面面相觑,虽然心中不甘,却只能纷纷小声道,“是,陛下。”
就连詹国的持明等人,都老老实实地低着头。梁炯这个人向来对皇权什么的毫无感觉,全场竟然只有他一个神态轻松。
他躲在姬怀身后,打量着周国皇帝,冷不防跟对方对上了眼神。梁炯居然还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周帝所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也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你们继续,朕还有事,先走了。”说完,他就带着浩浩荡荡的内侍又撤退了。
梁炯简直要热泪盈眶:这么好的爹啊,姬怀你哪里捡的!这皇帝简直就是出来专程做后台的!
这下子,周国的臣子们都不好再说什么,骂战也就消失于无形。宴会的后半段好歹是平平安安地结束了。
送詹国人回到他们的行馆休息,再拐回到太子府,已经是月朗星稀了,几只乌鸦落在檐头,静静地蹲坐着如同塑像。
几人踏着月色走到府门口,记挂着王猛的伤势,姬怀对王猛道:“我府上又大夫,虽然比不过宫中御医,也让他们给你瞧瞧。如若伤得厉害,明日就换了别人来,你好好休息。”
王猛低着头,站在原地没动。
“王参将?”
月光打在王猛的一半脸上,半明半暗地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这沉默并没有很久,王猛抬头看向姬怀的眼神躲躲闪闪,嘴唇动了动,又什么都没说。
纪姜笑眯眯地道:“殿下,我想王参将是有话说,不如就请他进去小叙。”
姬怀看了看纪姜,又看了看王猛。后者没有说话,那就是默认了?姬怀迅速回忆了一遍,发觉王猛一整天的状态都很奇怪,于是挑了挑眉,“那就一起都进来吧。”
进了正厅,在说话之前,姬怀猛地灌了几口茶水。今天一天都是在跟詹国那些人虚与委蛇,口渴得实在厉害。
王猛就站在正厅门口,等姬怀喝完茶水,他才动手解下佩剑,缓慢又恭敬地放在门外,然后走到姬怀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了。
姬怀神色迅速冷了下去。
纪姜贴心地提醒道:“还请殿下屏退左右。”
于是厅内以及门口的下人们都退了个干干净净。
梁炯在旁边挑了一把椅子坐下。今天不是站着就是跪坐,他这腿脚都不灵便了。再加上之前受的伤、放的血,现在梁炯觉得自己都快站不住了。
王猛的情况他早就猜到,刚刚在太子府门口他的表现更是印证了猜测,不过让梁炯好奇的是,这样一个无论从哪方面看起来都忠心耿耿的下属,有什么理由背叛他的老板?有了过节,辞职不行么,怎么就到了要死要活的地步呢?
纪姜说过那句话后,就默默地把位置让给了姬七。毕竟这事还是让太子的自己人来说比较好。
庞降张了张嘴,看上去十分想抢着说,被纪姜一个眼刀给杀了回去。
姬七道:“殿下,请容我先将跟踪刺客的过程讲一遍。那日我与庞降跟随那个刺客一路,他很警惕,在城里绕了两个时辰,才回去找他的主子,几乎走遍了整个汴京城。最后,我们跟着他来到了王参将的府上。”
听到这两个字,姬怀将目光移向王猛,他垂眼看向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继续说。”
“是。我们看到他与王参将交谈,并询问苏洛姑娘的联系方法。王参将非常警惕,我们已经很小心了,可是离开的时候还是被发现。王参将派人出来,就这样边打边退,就在我们快要被抓住的时候,冲出来一群人,把对方打退,不过,也将我俩带走了。”
梁炯翘着二郎腿道,“这群人就是詹国的?”
姬七道:“正是。也不知詹国为何抓我们。他们给我二人服下一种奇怪的药丸,吃了之后浑身无力,只能讲话和做微小的动作。然后就一直关着我们,直到今天见到殿下和先生。”
梁炯摸了摸下巴,点头道:“有那种效果的药有许多,一会儿让苏洛来看看,也许能认得出来。”
姬怀却没有他这么多想法。虽然刚刚在府门口的时候,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可是万万没想到,那个人,是王猛。
还记得,刚刚从他父皇那里接手周国的时候,决心要改变周国行进方向,可是手下并未有几个可用之人。周国重文轻武,文臣身居高位,武将受到排挤。就算有几个善战的,要么是被逼告老还乡,要么被挤到了边缘位置。
所以他手底下的人,都是他一个一个自己挑选、培养的。王猛就是其中之一,而且不知为何,王猛的许多想法都与他不谋而合,这让姬怀将他作为亲信,经常带在身边。
这是一个他付出最多心血培养出来的人,战场上是他的剑,朝堂中是他的手。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就到了要杀自己的地步?
姬怀眼里有一瞬间的茫然,很快被他收回。他的神色是冷的,仿佛可以结霜。
“王猛。”姬怀一字一顿地、清晰地问道,“为何?”
听到他的话,王猛身体猛地一颤,俯下身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殿下,对不起、对不起。”
“够了!原因!”姬怀厉声喝道。
这是梁炯第一次看到姬怀发这么大的火。太子殿下总是沉稳的眼神,此刻炙热又愤怒。
王猛伏在地上,绷紧的脊背微微颤抖着。半晌,他才直起身来,木然地讲述着自己的事情,冷漠得就像是在说另一个人的故事。
“我是南凉人。殿下不知道吧?您问过我,我没有说。有时候我想,如果我说了,会不会是另一番情景。可是殿下,您素来如此,嘴上不说,却总是默默地体谅别人。”
“我不但是南凉人,还是南凉皇室的一员——虽然只是一个分支的后代。由于是詹国攻打的我们,所以在南凉被灭国之前,大家都知道国破的命运。全部皇族成员被集中到一起,在列祖列宗面前发誓,日后若是见到灭我族的凶手,不惜一切代价,杀之。”
王猛低下头,眼中充满了悲伤,“在屠城当日,我侥幸躲过一劫——因为我在族中地低微,平日里并不怎么露面,加上宫里内侍有意隐瞒,我便找到机会逃了出去。之后四处流浪,幸而遇到殿下。我为殿下所救,一直将此视为再造之恩,本来也想着,这条命就还给殿下。可是、可是……”
这个身高八尺的汉子此刻委屈地团缩起来,几乎要泣血,“可是我那日听到,原来南凉虽然是詹国屠城,可是杀掉皇族的人,却是周国!我找了许多人,求证,希望这是假的。我问了很多、很多人……殿下,为什么啊?这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他发了誓,必须要杀掉屠杀皇族之人。现在凶手就在眼前。一边是救命之恩、知遇之恩,一边是灭族之仇,他的内心几乎要生生被撕成两半,殷红的鲜血快要流尽。
他没有选择。家国天下,他的个人恩仇总是要向国仇低头的。
王猛的手指紧紧地抠着地面,鲜血从指甲缝里蜿蜒而出。他无声地哭喊着,却流不出一滴泪。
“殿下,对不起,可是,我不后悔。”
梁炯叹了口气。如若王猛不想着践行那个誓言,就留在姬怀身边,好好当他的参将,日后或许有可能将詹国大君斩于马下,真正报了灭国之仇。
可是若是他将誓言抛诸脑后,这样的一个人,姬怀还会欣赏他、重用他吗?
梁炯道:“王参将,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你说当初发下重誓,日后若是见到灭南凉皇族的凶手,不惜一切代价杀之。
可是如果没有了南凉的百姓,这个皇族去统治谁?谁来给他们交赋纳税?谁来替他们冲锋杀敌?谁来在他们面前,三叩九拜、山呼万岁?如果没有了南凉百姓,那皇族,还能称之为皇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