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怀一直扶着梁炯回到卧室,又帮他除了鞋袜靠在床头,还倒来一杯热茶。
池小小碍于身份,虽然着急却不能跟着梁炯满院子跑。现在看到梁大被人扶着回来,十分担心,跟着跑前跑后,结果却发现,跑腿的事情全被太子殿下给做了。
他站在屋子里,忽然觉得自己很多余,于是跺了跺脚,出门去了。
虽然现在天气并不算寒冷,可是姬怀觉得,梁炯好像总是有些怕冷的。
茶水升腾的热气,让梁炯的脸色红润了一些,他笑道,“辛苦殿下了。”
姬怀忙道,“都怪子宇,让先生受了如此重的伤,还在伤势未愈的时候出来活动。”
梁炯的这一出,讲究的是快。那个刺客刚被抓住,尚是心神不稳的时候,由苏洛出面假装对方安插在太子府的另一个暗桩,趁着同沐先生重伤,挟持太子放走他,是最好的时机。
退一步讲,就算对方怀疑苏洛是假装来的,就为了探听秘密,那么搭上尊贵的太子来演这一出戏,尤其是到最后,也没有问他任何消息,已经可以完全打消对方疑虑了。
这样大费周折,只是为了能够顺理成章地将他放走。
姬怀起身,郑重地对梁炯行了一礼,道:“先生救下子宇一命,子宇万分感激,无以为报。日后先生有任何吩咐,子宇必定万死不辞。”
梁炯连忙说道,“殿下不必如此。保证殿下的安全,这是我的责任。既然已经来到殿下的帐下,就是共荣共损的。”
顿了顿,梁炯把喝空的茶盏放到矮几上,笑道,“而且,我替殿下挡刀,还有一个原因。鄂侯啊,他有个规矩,不喜欢给村外人治病——那次给殿下捏了几下脖子不能算治病。所以,如果是殿下受了重伤,我可不敢保证劝得动鄂侯出手啊。”
姬怀听了这个理由,沉默了一下,忽地笑出声来,摇摇头道,“先生,真是越来越风趣了。”
梁炯故作严肃,“这可不是我危言耸听啊,鄂神医的规矩就是这样的。”
他话锋一转,问姬怀,“殿下觉得,这幕后之人是谁?”
姬怀沉默了一下,缓缓说道,“说实话,希望我出事的人很多。那些奏折里,有一半是明里暗里弹劾我的,朝中许多老臣,私下里都巴不得我出了意外,不能够再去出征。可是,这些人说到底,并没有希望我去死。”
这话说得很沉重。作为周国的储君、未来的皇帝,居然被臣子嫌弃至此。不过梁炯也明白他的意思——讨厌归讨厌,却没有到仇恨的地步。
梁炯点点头,说道,“殿下看得很清楚。这个刺客能够混入太子府,又能伪装成下人,可见府里是有内应的。他出手非常狠辣,恐怕也是想一击致命。殿下觉得,谁与你有这样的仇恨呢?”
姬怀沉默不语。不知道,或者是不想说,也可能,是不肯相信。
敲门声传来,打破了屋里的安静。
“先生,鄂大夫送药来了。”池小小在门外轻声细语地说道。
“进来吧”,梁炯应道。
鄂侯手上托着一碗药,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奇怪的笑意。梁炯仿佛看到了托塔天王的身影,而他,就是如果不按照命令做就要被收进去的哪吒。
随后是池小小,敛着裙子小碎步跟着进来,水汪汪的眼睛看向那碗药,又看向梁炯。
一碗黑漆漆的药伸到眼前,泛着诡异的颜色,红中带黑,黑里带蓝。
梁炯怀疑地看了看药,又看了看鄂侯,再看看药。终于接过碗,一闭眼仰头闷了。
姬怀当然也看到了药汤诡异的颜色,紧张地看着梁炯喝下去。然后——“同沐先生!先生,你怎么了?”
梁炯闷完就“咕咚”一声倒了下去,还翻着白眼,颇有些死不瞑目的意思。
“殿下……让我静一静。”他气若游丝。
“……哦”,姬怀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的举动过度了,有些不好意思,“那先生好好休息,重伤未愈就这样劳累,确实要好好睡一觉了。”
姬怀识趣地在鄂侯赶人的目光中退下。出了门想了想,叫人通知御医都可以回去了。反正先生刚刚都这样活蹦乱跳了,应当是没事。
于是在偏房里又困又饿的一群御医,等了一宿,连个病号都没看到就被撵回去了。
梁炯这次也没有经历跟鄂侯斗嘴了。虽然他伤得很轻,可是又被放了许多血,很是精神不济。姬怀一走,他就蒙上大被睡觉。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
梦里他又回到了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他还是一个瘦弱的少年,细胳膊细腿的。至今他也不明白,就自己这幅身板,怎么就能被人家看上,抓去修墓呢?
就不怕墓的正主还没来,他就先死在里头了吗,然后变成厉鬼,占了个好风水的墓穴。
低矮,潮湿,许多跟他一般大的少年在狭窄的墓道里,猫着腰向前走着。所有人都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面黄肌瘦。
他们都想快点走出这个狭窄阴森的墓道,就算走出去就要开始搬动重逾千斤的石台,也好过在这里。
梁炯就走在这群少年中。他费力地看着眼前的路,冷不防地他前面的少年脚下一晃,差点栽倒在地。
“小心!”梁炯手疾眼快地伸手揪住少年的衣服领子,这才免得他摔掉门牙。
“梁哥哥,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呀?”那个少年声音还很稚嫩,被梁炯扯了衣领,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小少爷。
梁炯小心地替他向上提了提衣服,遮住露出的肌肤。这个时期的少年有种雌雄莫变的美,他见过墓里守卫贪婪的眼神。
“嘘——小声点。很快,等我叫你。”梁炯几乎用耳语的声音说道,怕别人听到,徒惹是非。
少年微微点头,继续向前走。
梦境一转,他自己和那个少年在一个仅能让他们匍匐前进的甬道里爬动。若是成年人,恐怕钻进来都费劲。
梁炯很累。他不记得维持这个动作多久了。少年手里拿着夜明珠勉强照明,他的眼中全都是忽左忽右、忽明忽暗的微弱光亮。
爬着爬着,前面传来少年带着哭腔的声音,“梁哥哥,我爬不动了,我怕。”
梁炯也很累,但是他不能说,也不能停,“阿怀,别怕,我在后面呢,别怕啊。”
“梁哥哥……”
“先生……先生……?醒醒,同沐先生?”
“别怕啊……”梁炯很累,几乎是用气声说着。
然后他忽然惊醒了。这里是太子府,他是同沐。
睁开眼,床帐被人撩起一角,屋子里已经燃起了蜡烛,温暖的烛光透过帐子,是昏黄的颜色。
撩起床帐的正是姬怀。池小小站在一旁,焦急地搓着手帕,又不能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