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戈赶到小五饭馆,把将军的话跟春芽快速讲了一遍,春芽二话不说,和小五麻利地收拾了一下,然后大门一锁,在门上挂了块竹牌,竹牌上刻着“店家有喜,歇业中”七个大字,然后一行三人直奔城外路口去了。小五虽遵照春芽的指示挂了那竹牌,可他跟李戈都没弄明白,那“喜”到底从何而来,问春芽,春芽也不答,只微笑着坐在路边,不时探头望望路口。
虽说已经开春了,可几日前还下了一场雨霰。这会儿,青草不见,红花没开,即使有太阳,这路边风一吹,还是冷得厉害。小五见春芽又是搓手,又是呵气,赶紧从包袱里拿出一件褧衣给她披上,一边系带子一边道:“刚才让你穿上还不听,现在知道冷啦!”李戈在一旁冷眼看着,他早已经习惯了小五的婆妈,就像他习惯了冬儿的唠叨一样,只是一段时间不听,还怪想念的。
少顷,一辆马车出现在路口,春芽马上站起身来,拉了拉衣裳,说道:“来了!”
“在哪儿?”小五和李戈异口同声地问。
“车里。”春芽答。
李戈不信,将军从来都是骑马的,何时坐过马车?除了……除了有一次孺人伤病在身。当马车在三人身旁停下,将军从车上跳下时,李戈和小五才算明白,喜是为何。
春芽和小五听说孺人在延陵府,他们也想过去见她,可他们一介奴仆,公子府邸哪里是他们想进就能进的。春芽甚至让小五在延陵府附近连续候了几天,可从没见她出过门。后来听李戈说孺人身子不适,而且将军还阻止李戈跟她相认,虽然春芽觉得不理解,但想来将军那么做,也肯定有他的道理,毕竟他如今也有他自己的生活,而孺人也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孺人,她是延陵公子的夫人,所以他们也只能作罢。如今好了,孺人总算回家了。
三人隔着马车厢给阿梨行礼,李牧扬了扬手示意他们免了,道:“孺人身体有些不适,不能下车,春芽,你上车好好照顾她,有什么不妥,马上跟我讲。”
春芽应下便迫不及待地爬上马车,然而,眼前孺人的模样却惊得她半天讲不出一句话来,只有眼泪止不住地流。
阿梨对春芽摇头,示意她不要哭。
春芽捂着嘴不敢让自己哭出声来,她早听说她身子不好,可没想到竟是如此之差。她心里有一万个疑问,孺人到底是怎么了,她的脸又是怎么回事?可她不敢问,也不想问。她终于能理解将军为何宁愿自己一个人在饭馆喝酒,也不去找孺人了。
马车行至紫金山,一行人原地歇息。李牧让春芽下车,换他上去。
“阿梨,我们到紫金山了,你想不想看看?”李牧问。
阿梨说想看。
李牧把阿梨搀起来,想掀开帘子让她看,可阿梨拉住他的手,道:“阿梨想下去。”
李牧担心她的身体,道:“外边冷,你如今身子不好,等以后好了,我专门带你过来,挑梨花开的时候,我们一起去摘山韭,你再给我做山韭梨花包,可好?”
阿梨摇头,道:“以后…..怕是没机会了。”
“阿梨!”李牧阻止她,道:“不许胡说!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是说,你以前也承诺带我去采五彩菇来着,可一次都没去成。”阿梨见李牧变了脸,便换了个话,道:“刚才睡了一觉,觉得好多了,就一会儿,好不好?”
说来也奇怪,她刚才还有气无力的,这会儿看着倒是有些精神了。李牧知道拗不过她,而且这路还远着呢,老是躺在车里闷着,下去透透气也好,便依了她。
春芽下车的时候,因为哭得鼻红眼肿,被小五一顿数落,说你们女人就是这样,明明是开心的事儿非得哭哭啼啼的,然而,待他见到阿梨的那一刹那,他竟突然失控扑了上去,哭道:“孺人呐,你这是怎么了!”
李戈之前虽然也见过阿梨几次,可她每次都戴着面纱,这是第一次,他见到她的脸。他还记得第一次在延陵府见到她时,她还好好的,还跟人玩投壶,怎么突然就病成这样了,李戈不禁也红了眼眶。阿梨大概没料到众人如此反应,忍不住也掉下泪来,强笑道:“我还以为大家见到我会开心呢!看来是我的脸太丑了。”
“没,孺人还是那么好看,真的……”小五一边用袖子抹泪一边道。
阿梨说想去大石头那儿坐坐,李牧便背着她去了。
同一块石头,同样的人,只是时隔十几年,石头还是那块石头,人却已经不再是当年的人了。阿梨把头靠在李牧肩膀上,微笑道:“告诉你个秘密。”
“什么秘密?”李牧问。
“将军有没有想过,当时紫金山下那么多人,我为什么独独选择了石头上那个?”阿梨道。
“唔……因为他长得好看?”李牧答。
阿梨笑着附和道:“嗯……因为他长得好看,比子都还好看。”
李牧侧过脸,微笑问道:“除了好看,还因为什么?”
阿梨回忆片刻,道:“我当时站在半山腰,看到一个人坐在这大石头上,其他人都是成群结队的,只有他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嘴里嚼着跟那石头一般硬的干粮。虽然他没穿盔甲,可是因为刀剑在身,我猜他可能是个军中将领。”
“为什么不是侠客?匪徒?”李牧好奇道。
“因为……“阿梨看一眼李牧道:“他身上有一股正气。”
“然后呢?”虽然李牧不知道她如何看出他一身正气,不过她说是就是了。
“然后…..然后我看到他另一条胳膊,两边好像不大一样。”阿梨顿了顿,又道:“之前听人议论过李将军的胳膊,那一刻,我认定他就是李将军,那个拒了我婚的李将军。”
李牧侧头看了她一眼,问:“所以,即使那个阔少爷不去烦你,你也会去见他,对吗?”
“猜对了!”阿梨又笑,道:“我就是想见见那个看不上我的李将军,到底有何了不起。”
“他确实可恨。”李牧再看阿梨一眼,有些不解地问:“那为何还要给他梨花包?”
“因为……”阿梨看着李牧笑。
“因为什么?”李牧着急地问。
“因为他的干粮都干得不像样了,看着都难下咽。还有,“阿梨道:“他看起来很孤单,我想逗他开心,哪怕只是一会儿。”
李牧把阿梨揽入怀中,感动道:“他那么对你,你该找个理由好好教训他一顿才是。”
阿梨含笑,她何曾不想给他一顿好看,可是当她面对那故意拒人千里之外的石头一样僵硬的脸,还有那眼里让人心疼的落寞,她满脑子里想的是怎样才能让他笑。
离开了紫金山,算是真正出了邯郸。路开始慢慢的变得不好走,一颠一颠的,阿梨开始犯晕,春芽好不容易喂她喝下一点米汤,她一点不落地全吐了出来。好在马车上备有足够多的药,细心的延陵钧让黎医师把每一种药都挂了药名和药效,还有两个常用药的方子和平日里的一些注意事项。按黎医师的指示,若是阿梨太难受,就让她服下一些安睡的药,睡着了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可那药有依赖性,长期服用会上瘾,导致记忆衰退,李牧最怕的是,一个意外,也许她就一直睡下去了。李牧坚持不到万不得已,他决不让她喝那个药。
李牧一行在天黑前赶上了押送粮资的精卫队。这是李牧安排好的,他让高健一路上走走停停,然后在指定的地方跟他会和。高健在看到马车的那一霎,嘴角不自知的扬了一下,他身旁的几个精卫以为自己眼花了,相互扯嘴角对望确认过后,他们一致认为大家集体眼花了,高都尉不可能会笑。
小山坡上跟孺人的对话,高健并未对李牧讲,在他看来,孺人若是不能回到将军身边,将军知道了也是无益,只会徒增伤感而已。而且,他都能看清楚的事,将军又怎会不知。
风餐露宿于军旅之人来说是家常便饭,可对于本就重病缠身的阿梨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几日下来,阿梨滴水不进,喂多少吐多少。李牧担心再这么下去,怕她熬不到雁门,所以只能狠心喂她喝下安睡的药,趁她熟睡时,快马加鞭地赶路。好在一路上没遇到什么事,只是进入雁门边境后,路更加难走,山路陡峭是其一,路上厚厚的积雪更是让他们脚底一步一滑。
快到滹沱河边时,突然涌出一大批流民来,他们看到车上有粮,围过来就要抢。手无寸铁的流民哪里是精卫们的对手,李牧不想伤了他们,举剑挡在前面,大声道:“乡亲们住手!代地地震,朝廷已经知道了,七日后,官府会派发粮食。”大家半信半疑,那领头的,大概听过李牧的事迹,看到他的胳膊,问道:“大人可是武安君?”
“正是!”李牧答。
人们听说是武安居,一下子炸开了锅,你问我,我问你:“是武安君?”
“真是武安居?”
“是他!”
“你看他的胳膊…….”
“真是他!”
“确实是他……”
李牧苦笑,他的胳膊竟成了他的标志。
“既是武安居说的,我们自然是相信。只是自古所谓官府放粮,真正能到咱百姓手上的还不够一顿饱。”那领头的说。
李牧点头表示认同,道:“这位壮士说的没错,以前大灾,都是把粮食分配到各县衙,再由县衙层层发放,中间少不了贪污克扣。这一次,所有粮食统一由县衙派发,乡亲们直接去县衙门口排队领粮。谁要是没领到,或者领少了,就去雁门军营找我,我定让那贪利之人吃不了兜着走。”
“好!”
“好!”
“好!”
百姓一阵欢呼。
阿梨原本还怕百姓们不会轻易被说服,事实证明她的担心都是多余的。李牧由最初的缩头乌龟变成了赶跑胡人的英雄,为赵国拓土千里。而那千里疆域最大的受益人无外呼是边境的百姓,因为他们得到的不仅仅是广阔的草场,更是长久的和平。所以,李牧于他们是真正的父母官,他们信任他。
再过三十里地就是句注山了,李牧让队伍在滹沱河边稍作休息。阿梨挣扎着要下车,李牧也不拦她,这会儿还算好,等上了山,那才叫真的举步维艰,寸步难行,现在让她下来缓缓也好。
一直呆在马车里,突然见到那白得刺眼的河面,阿梨不禁用手挡了挡眼。透过指缝望去,一个士卒正搬起一块石头砸河面,然而,石头硬不过冰,一砸下去,冰面竟然纹丝不动,阿梨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什么?”李牧不明所以。
“雁门真好。”阿梨答道。雁门的山,雁门的雪,还有这弯弯曲曲的滹沱河,一切都那么美,那么特别。
李牧也笑了,重复道:“雁门真好。”
“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李牧突然道。
“哦?”阿梨看着他。
“不过先声明,我说了,你不准恼我。”李牧道。
“我不恼,你说。”阿梨认真道。
“那日,见到你的时候,你的上衣带子松了。”李牧低声道。
“所以呢?”阿梨问。
“我不敢看,想帮你绑起来,所以……不小心,”李牧把嘴凑到阿梨耳边,轻声道:“碰到了。”
阿梨斜睨着李牧,不语。
“真的是不小心的。”李牧忙解释道。
“然后呢?”阿梨斜乜着眼。
李牧有些心虚,道:“然…后?没……有……然后了。”
“我不信。”阿梨直盯着他的眼睛。
李牧被阿梨逼得没有退路,只好支吾道:“然后……我就想,如果你能活下来,又知道了的话,我就娶了你。”
“所以,我要是不知道,你就不打算娶我了?”阿梨问。
“唔…..”李牧老实承认,那个时候,女人于他是个麻烦。
阿梨佯怒。
李牧摇她,低声道:“说了不恼的。”
阿梨一扭身,道:“我累了。”回到车里,阿梨想象着李牧在见到她衣衫不整时的表情,想象他如何手忙脚乱地为她绑带,想象他碰到她时的慌张,忍不住哧哧低笑。
再往上走,积雪封山,天上的阴云跟地上积雪一般厚,不时又是一阵飘雪,若非熟悉雁门,一般人上了山准会迷路。山道又窄又滑,两旁的冰柱子比人的胳膊还粗,一条条吊着,阴森森的。中原的初春雁门的残冬,这个时候的雁门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李牧在阿梨的车后面小心护着,生怕一打滑,连车带人滚下山去。
天麻黑的时候,车马终于回到了营区。而阿梨因为喝了安睡药,醒来时,已经是凌晨了。身旁传来均匀的呼吸声,阿梨知道,他连日里担心又紧张,根本没怎么歇息过,这会儿是真的睡安神了。
十一年,她又回来了。
夜很黑,她看不清屋里的样子,然而,虽然时隔这么久,她却半点儿也没觉得陌生,就连他的一呼一吸都那么熟悉。
从来在寅时过半准时醒来的李牧竟然睡过头了。醒来的那一刻,迎接他的是一双湖绿色的眼睛,正痴痴地盯着他看。
李牧揉揉阿梨的头,问道:“醒了多久了?”
“很久了。”阿梨道。
李牧亲吻一下她的脸颊,道:“为何不叫醒我?”
“舍不得。“阿梨轻轻抚摸李牧的鬓角,不知何时,这儿已经添了好些华发。
“阿梨!”李牧有些动情,凑近了亲吻阿梨的唇,温柔而缱绻。十一年了,他做梦都没想过她还能再回到他的身边,就在刚才,他还在怀疑这一切是不是真的,身边的她是否又只是一个幻影。明明是甜蜜的感觉,不知怎么地,李牧竟然尝到了一丝咸味,他抬起头来,才发现不知何时,他的脸已经湿了,上面沾满了咸咸的泪水。
“对不起,对不起!”阿梨一边哭一边道:“阿梨错了,我只想着我自己,却从来也没为你想过。”
李牧也红了眼,他把阿梨拥入怀里,连声道:“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了。”
李戈千叮万嘱,说孺人身子不好,让冬儿一定不能在她面前哭,可冬儿还是没忍住。阿梨预料到冬儿的反应,却没想到出现在她面前的又是另一幅特别的画面:圆圆的冬儿拖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圆滚滚的孩子,一样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脸,圆圆的小身材,还有圆圆的眼。活脱脱两个小冬儿。冬儿一哭,两个孩子也跟着哭,本来挺煽情的场面,硬是把阿梨给逗笑了。
哑婆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腿脚也不大利索了,见到阿梨,激动得拄着拐杖的手都在颤抖。哑婆一向不多话,今日却拉着阿梨咿咿呀呀地说了好一会儿,说的都是将军。
小兰倒还是那个小兰,对着阿梨规规矩矩地行个礼,便走了。
春芽跟着阿梨从邯郸一路走到雁门,知道她何时该吃药,何时要休息。冬儿磨蹭着还想再呆一会儿,也被她赶了出去。阿梨确实有些累了,只是她根本睡不着。这屋里的一切,丝毫都没变过,连以前他为他们的孩子做的摇篮都还在原来的角落里摆着。若是她不那么自私,若是她能站在他的立场稍微为他想想,他们怎么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大灾大难的时候总免不了有人想发灾难财。粮食运到各县衙的第三天,就有一个县报告说粮仓的粮食在一夜之间被盗了个精光。李牧亲自去调查才发现,原来是那县官把粮食都藏到了山洞里,不巧偷运上山的时候漏了些在路上,被一个樵夫发现报给李牧,这才抓了个现形。李牧怒不可遏,亲手斩了那县官。自那以后,再没出现过类似粮草失盗之事,百姓们顺利领到了救济,对武安君更是奉若神明。
李牧临时去了代地调查粮食被盗一事,周顺过来了一趟府里,说将军交代,有什么事情就找他。可惜阿梨身子不好,他来的时候她还睡着,没见上一面。春芽告诉阿梨的时候,阿梨盯着她看了许久,看得春芽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问:“孺人,您干嘛这么看着我?”
“春芽,今日这菜,你是不是忘了放盐了?”阿梨问。
“啊?”春芽试了一下,红着脸道:“对不住,孺人,我好像真忘了。”
“发生了什么事?”这要是换了冬儿,把沙子当盐放阿梨也不觉得奇怪,可春芽平日里多细心一个人,这就有些不大寻常了。
“没事儿。”春芽低头道。
“不会是因为周国尉吧!”阿梨笑问。以前周顺有事没事来府里,寻各种理由,就差没明着跟将军请示,把那聪明灵巧,秀气水灵的丫头许配给他了。李牧自是不会理会这些事,若春芽有心,他乐得成全,可要是春芽无意,他总不能逼她吧。
“哎呀,孺人你还说!”春芽急得脸通红。
“到底怎么回事?”阿梨敛了笑。
“都是那个小五,人家周国尉来通知正事,他非把我拉走,说有事儿跟他讲,还叉个腰杵在那儿,要跟人打架似的,丢死人了!”春芽道。
“哦!原来是小五打翻了醋坛子,难怪把我们春芽气成这样。”阿梨笑道:“不过,我一直觉得好奇来着,你说那周国尉,长得一表人才,又风趣好性子,你怎么就看上了小五呢?”
春芽红脸道:“奴婢说了,孺人不许笑话我。”
阿梨瞪眼道:“我什么时候笑话过你?”
“奴婢想找一个能像将军对孺人那般对我的人。”春芽羞道:“周国尉看上的只是奴婢的外相,可小五,才是真正会把我放在心尖上的人。”
阿梨微笑点头,春芽一直是最通透的人,她清楚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
“人家周国尉现在过得好着呢,他也许早就忘了以前的事,就小五,小鸡肚肠的,还一直记着。”春芽道。
“你也知道了?听说武阳那个女子都追到营地来了。”周国尉因为订兵器在武阳跟那孟氏独女有过几次交集,没想到竟成就了一段好姻缘。
春芽点头,道:“听小五说的,他对周国尉的事比谁都上心。”
阿梨微笑,道:“他这是紧张你呢。”
“孺人,您又笑话奴婢!”春芽一扭身,端起食案,道:“奴婢去加点盐。”
一天十二个时辰,阿梨大概有十个时辰都在榻上躺着。有时候一睡就是好久,久得李牧担心她是不是还在,他几次三番把手指探到她鼻下,看她是否还有呼吸。
这日,阿梨醒来时正见李牧进屋,手上托着一张食案,食案上摆着个大碗。阿梨微笑,问道:“夫君今日又有新花样?”
李牧故作神秘,道:“猜猜。”
“唔…..山鸡?”阿梨猜道。
李牧摇头。
“山兔?”阿梨又猜。
李牧又摇头。
“五彩菇?”阿梨再猜。
李牧不悦道:“上回特意让李戈去给你买雁门三宝,也没见你吃多少,还买?”阿梨吃得一天比一天少,李牧想尽办法也没让她的胃口好起来。
“那今日是什么?”阿梨好奇道。
“再给你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李牧道。
阿梨思考片刻,猜道:“唔…..昨夜打雷了,莫不是天仙米?”
“猜对了一半,算你赢了。”李牧把阿梨扶起来,让她半靠在蒲团上。平日里他忙,都是春芽跟冬儿在服侍她,然而,只要他得空,他都亲自照顾她。
“那另一半是什么?”阿梨问。
李牧把碗端到阿梨面前,献宝似的道:“看看这是什么?”
“梨花包?春芽做的?”这还真是让阿梨吃了一惊。
李牧不乐意了,道:“谁说是春芽做的?这上面刻春芽的名字了么?”
阿梨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道:“夫君做的?”
“唔!”李牧一脸得意。
“夫君什么时候学的?”话一出口,阿梨就后悔了,她提醒了自己千万次,绝不提以前的。
李牧似乎也明白阿梨的心思,只简单答了五个字:“想你的时候。”想她的时候,他做过很多事,采五彩菇,摘山梨野果子,他还学过吹胡笳,都是平日里阿梨爱做的事儿。
“快让我试试!”阿梨笑笑,不再深问。
李牧把一个梨花包用勺子切成小块,送了一块到阿梨嘴里。阿梨吃了赞不绝口,又道:“早知道夫君有这个手艺,我们就该开个饭馆。”
“唔,我们开饭馆的话,小五可能要哭了。”李牧道。
“为什么不是春芽哭?”阿梨问。
“你会做的春芽都学得差不多了,可是,我会做的,小五不会,所以哭的是小五,而且小五比春芽爱哭。”李牧严肃的样子好像解释战术一样。
阿梨也全力配合李牧,点头道:“唔,开个大大的饭馆,到时候,让李戈跟冬儿过来帮我们。”
李牧摇头,道:“不行!”
阿梨不解:“为何?”
“我们辛苦做的还不够大圆和小圆吃的。”李牧答到。
“说得也是,大圆和小圆好像总是吃不饱。”阿梨道。
“……”
一碗梨花包就在这么胡说乱道中吃完了,李牧很满意,对自己的手艺也更加自信了。
李牧不知道的是,他出去后,阿梨的肚子疼得她直冒冷汗,吃的所有东西也都全部吐了出来。只是阿梨不让春芽跟李牧讲,他辛辛苦苦做的,她不想他失望。
雁门的春天总是迟到,三月过了一半,才冒了第一棵草芽。也许是昨夜雷雨洗过,今日的天特别光亮,干净得一尘不染。阿梨难得的好精神,竟然自己扶着走了出来。前院里,冬儿在洗衣服,六岁的大圆和小圆乖巧地坐在一旁看着,全没有其他同龄孩子的皮闹。春芽看到阿梨,大惊小怪地边跑边叫道:“孺人,你怎么自己出来了!”
冬儿听到声音,也急着跑了过来,搀扶着阿梨,道:“孺人你也不唤我一声。”
“我就是想出来走走。”阿梨不紧不慢地道。
春芽搀着阿梨另一边胳膊,一边走一边道:“那也该叫奴婢们扶您出来呀,要是不小心摔了,那可怎么好?”
“哪里就那么容易摔了。”阿梨对着两个孩子道:“大圆小圆你们说是不是。”
“不是!”齐刷刷地否认。
“嗯?”阿梨在春芽和冬儿的搀扶下坐了下来,问道:“你们经常摔吗?”
两个圆脑袋整齐地摇了一下。
阿梨在那两张肉肉的脸上一边捏了一下,道:“那你们刚才又说不是。”
“娘说不能跑,会摔跤。”大圆道。
“摔倒了,爹爹会打屁股。”小圆补充。
阿梨看着冬儿,笑道:“可真是一对乖宝。”
“他们就是嘴上会说,私下没人的时候,不知道有多皮。”冬儿坐回洗衣盆旁,扯出一件衣裳使劲地在洗衣板上搓。
春芽也过去帮忙,道:“你知足吧!大圆小圆够乖了。你是没见过皮的,在邯郸的时候,对街卖布的那家孩子,整日里惹祸,今天弄坏了东家的东西,明天打伤了西家的孩子,没个消停。”
“说到孩子,我还想问问你呢!你跟小五成婚也几年了,怎么就没见动静?”冬儿问。
春芽闷声道:“我也想来着,可这事儿也不是想有就有的。”
两人突然意识到不该在孺人面前提孩子的事,正不知要怎么换话,正巧将军回来了。
李牧走到阿梨身边,找了张席子坐下,问道:“怎么出来了?”
阿梨微笑答道:“今日觉着好多了,而且,难得这么好天,出来晒晒,要不,该发霉了。”
“你又不是医师,如何知道自己好多了?”李牧道。
“我怎么不知道,不是说‘三折臂而成医兮,九折肱知为良医’吗?再说,我自己的身体当然自己最清楚。“阿梨对自己的这番言论颇为自豪,难得她能说出这么有文采的话。
李牧半眯眼,看着阿梨,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三折臂而成医,九折肱知为良医,将军没听过吗?“阿梨重复道。
李牧忍笑,明明是“九折臂而成医,三折肱知为良医”,被她倒转过来,还挺顺口。
“不对吗?”李牧的表情让阿梨有些怀疑。
“对!你说的很对。”李牧忍俊不禁,吃吃笑得停不下来。笑声传到中庭,听得木槿花丛后面的人潸然落泪,这院里已经十余年没有过这样的笑声了。
一连两日天晴,冬儿抱了褥子出去晒太阳,阿梨想出去,因为春芽在做午饭,冬儿说等她晒好了被子回来扶她,切不可再像昨日一样自己出去,阿梨只好等着,没想一转眼她就回来了。
“这么快!”阿梨一抬头,才发现竟是位意外之客。阿梨回雁门已经快三个月了,她只在阿梨回来翌日来拜请了一次,今日不请自来,不知是为何事。
来人走到阿梨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这一跪来得突然,惊得阿梨身子往后退了一退。虽说她是孺人身份,可是面前这个人打心底里从没把她放在眼里,也从没当她是什么孺人。当然,该尽的责该有的礼数她一一做到,并无任何逾越之处,是以阿梨也不与她计较。
“奴婢错了!”来人道。
阿梨定了定神,冷静道:“小兰,你这是为何?”
“奴婢错了,是奴婢错了,奴婢害了孺人,也害了将军。”小兰哭道。
“小兰,你没做错任何事。”阿梨淡淡地道。
小兰摇头,情绪激动道:“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的错!如果不是奴婢,孺人就不会知道将军家里还有另一个孺人。那日如果不是奴婢拦住,孺人就会发现,那匣子里除了休书,还有一封信。儒人要是看到那封信,就不会想不开。”
阿梨已经知道,当初李牧怕自己在战场上回不来,特意留了一封信给他的兄长,请他代为照顾她,声明若是她再有心仪之人,就把那封休书给她,许她自由身。然而,那日的状况,先不说她会不会看那封信,就是看了,结果也未必会有不同。至于那位孺人,虽然一开始她并不知情,但是她多少能感觉得到李牧有事瞒她,她如果想知道,自然会有办法,她只不过是一直在装傻。阿梨叹一口气,道:“小兰,不关你的事。”
“是奴婢,是奴婢把孺人害成这样,也害了将军!”小兰泪流不止。
阿梨看着小兰,道:“起来吧!都过去了!”
小兰哭成了个泪人,道:“孺人走后,将军至今没跟奴婢讲过一句话。奴婢自知罪孽深重,怎样的惩罚奴婢都愿意承受,就是别赶奴婢走。”
阿梨沉默了好久,才道:“小兰,我已经没多少日子了,我走后,替我好好照顾将军。有机会的话,帮我带句话给邯郸的儒人,说我对不起她。”
小兰哭得更难受了,道:“孺人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孺人定会好起来的。将军这辈子,只有孺人在身边时他才会开心。孺人知不知道,奴婢已经十一年没听过将军笑了。”
阿梨摇摇头,道:“小兰,将军待你与他人不同,无论如何他都是信赖你的,而且,他也知道,这一切与你无关,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留你到现在。交代他人,我不放心,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一定要在他身边。”
小兰不停摇头,道:“不会的,不会的,孺人一定会好起来的。”
“你去吧!我有些乏了,帮我叫冬儿把褥子收回来,我想歇一会儿。”阿梨道。
小兰听了,忙抹了泪,起身扶阿梨躺下,道:“奴婢这就去。”
小兰跨出门槛的时候,冬儿正满脸泪痕地站在门外,愤恨地瞪着她,道:“原来是你!”
春暖,花开。
一夜之间,仿佛下了一场大雪,整个梨园都白了,一株株堆满了雪,冷艳,白洁。清盈的花香弥漫开来,飘到院子里,唤醒了睡梦中的人。
“夫君,梨花开了吧。”阿梨问道。
李牧点头,道:“刚才练剑的时候闻着花香,就去看了看,都开了。”
“阿梨想去看看!“阿梨挣扎着要起来。
李牧有些犹豫,半月来,她的状况日渐变差,体热发烧不断,还几次气短晕厥,黎医师特别调配的药也开始慢慢没了功效。他就像那那热锅上慌乱打转的蚂蚁,痛苦,煎熬,却什么也做不了。
抵不过阿梨的央求,李牧还是答应了。
四月的雁门,卯时还是暗沉沉的,李牧背着阿梨,一步一步,不急不慢。
“夫君还记得那年初雪吗?”阿梨把头耷在李牧肩膀上,声音轻得只有李牧能听到。
“嗯,记得!”那年他受封国相,奉王命去秦国接太子春平侯归赵。去了太久,阿梨以为他回不来了。他不吃不睡,没日没夜地赶回来,正好赶上初雪。
“那日的雪真好看,像花儿一样。“阿梨道。
“雁门最多的就是雪,有你看的。“李牧道。
阿梨笑笑,道:“那日,夫君也是这样背着我,突然就飘起雪来,一片一片的飞,像做梦一样。”
李牧一边走一边道:“你喜欢的话,以后,每年初雪我都背你。”
“以后…?”阿梨心里叹一口气,以后,不会有以后了。
“以后每一年!直到老了,背不动为止。“李牧承诺道。
穿过后院小门,暗香更郁。李牧把阿梨背到小茅屋前,扶她进去坐下。
今年的花开得又多又厚,每一棵树都像是一座小雪山。太阳升起前,一轮半月还挂着,映在雪白的梨花上,泛起一层霭霭的浮光,将人间天上,照了个通彻。“真好看!”阿梨禁不住赞叹。
“像你!”李牧道。
阿梨笑道:“夫君的嘴越发的甜了!”
“那想不想试一下。”李牧说着,已经把嘴凑到阿梨唇边。
阿梨顺势啄了一下,道:“甜。”
李牧得意地笑了,突然认真道:“是真的像你,白衣,素袖,碧裳,就是我在滹沱河边见到你的样子。”阿梨不在的时候,他每每看着梨花都觉得是她。
“那李将军那会儿心动了吗?”阿梨问。
李牧想都没想,答道:“没有!”
阿梨扁扁嘴,她虽然早知道没有,然而听到这么直接的否定之后,还是不免有些失望,又问道:“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知道!”李牧想了想,促狭道:“大概是初雪那天,你在凉亭里故意把我推倒的时候。”
阿梨急道:“都说了多少遍了,我不是故意的!”那次她的确是膝盖疼,不小心摔的。
李牧抿着嘴一直笑。
阿梨气鼓鼓地坐着,决定不与李牧说话。
李牧用肩膀轻轻推了推阿梨,阿梨不理,李牧又再推两下,阿梨哼了一声,把头一扭,还是不理。
“你知道吗?刚开始我以为你要走,虽然明知道你迟早会离开,可不知为何,那一刻,我心里却很不舒服。”李牧道。
阿梨扭回头,斜乜李牧一眼,眼底藏着笑。
“后来,刘叔说让你半月不要下榻的时候,我竟有些庆幸,庆幸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所以,我想你大概很早就已经偷偷地住进我心里了,在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李牧转头凝视着阿梨,星眸微醉。
阿梨动情地注视着李牧,好久,才开口道:“虽然我一早就知道你是谁,可我不敢告诉你我是谁,我怕你知道了,便不会再理我了,更甚的是,可能会更讨厌我。”
李牧伸出胳膊把阿梨拉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道:“我从来都没讨厌过你,我讨厌的,是我自己。虽然,你说的那些个原因我都想过,但最主要的原因是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我怕你嫌弃我。”
阿梨听得泪眼婆娑,扬起秀拳不停锤打李牧的胸。
李牧抓住阿梨的手,犹豫了片刻,道:“对不起!关于阿原……”
阿梨伸手捂住李牧的口,道:“夫君不必说了,我都知道。”,面对李牧疑惑的眼神,阿梨解释道:“她去延陵府找过我。”
李牧愣了一会儿,难怪有一日,李原没头没脑地说了些奇怪的话,还说阿梨定不会怪他。
“我还见过司马尚。”阿梨转了个话。
又是一个意外。
“阿梨什么都知道了。”阿梨道。
李牧双眼望着前方雪白的梨花,恻然道:“是我的错。我太心急,那场战,我应该自己去的。”
“哥哥他…..都跟你说了什么?”阿梨问。
“他让我好好待你。”李牧垂首,须臾,抬起头来看着阿梨,内疚道:“对不起!”
阿梨含泪摇头。这件事,也许谁都没错,错的是命,命中注定。
李牧把阿梨紧紧地抱在怀里,轻声道:“月氏太子乌靼金天赋异禀,三岁会射箭,四岁能骑马,去年十岁的时候在月氏已经骑射无敌手了。”
阿梨讶异地看着李牧,李牧颔首,阿梨猜的没错,乌靼金就是襜褴单于句豹的儿子,阿梨的侄儿。
“另外,上月初,月氏公主齐格比武招亲,自己做主选了东胡的一位王子做夫婿。”李牧又道。
阿梨含泪笑道:“这是齐格会干的事儿。”
不经意间,天已经亮了。
阿梨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李牧才发现,原来他们已经在山上呆了一个多时辰了。李牧让阿梨下山,可阿梨不舍得走,李牧没办法,只能取了褥子枕头来,让她在茅屋里歇息。原以为她只是一时的坚持,没想到接连几天,她都不愿回去,还拉着李牧一起跟她在茅屋里过。
“你打算要在这住到何时去?”李牧问道。
阿梨拉了李牧的手,撒娇撒痴:“这儿多好呀!夫君有没有发现,住在这儿,我身子好多了,不会老觉着热,心跳得慢了,连气也顺了。”
阿梨说的倒似乎不假,梨花开的那天,她好像突然就活过来了,今日精神更是好得出奇,拖着李牧在园子里瞎转悠。不知不觉,转到一个特别的地方,李牧暗暗自责,阿梨回来后一直病着,他一忙竟然把这件事儿给忘了。“我马上让李戈他们来铲了它。”李牧道。
阿梨走近了看,墓碑上“常梨”二字依然清晰,阿梨用手指轻描那两个字的时候,她好像看到了李牧在立坟时的样子。“这位置是夫君选的?”阿梨问。
李牧点了点头,把阿梨扶起来。
“留着吧!阿梨很喜欢这儿。”阿梨道。虽然只是个衣冠冢,看来他也是用心选了地方的,这个位置能把整个梨园尽收眼底的同时,还能看得见山下的院子,再好不过了。
李牧黑沉着脸,不答话。
阿梨握住李牧的双手,道:“以后,我会在这儿好好守着我们的家,还有我们的梨园…..”
“阿梨!“李牧打断她。
阿梨知道他不愿听,换了个说法,道:“我是说以后……“
“回去吧!”李牧蛮横的打断阿梨的话,也不管她乐不乐意,拉着她就走。
回到小茅屋,李牧还是一脸怒气,自己一个人坐在外边,一句话也不跟阿梨讲。半个时辰过去了,他还原地不动,阿梨只好慢慢地挪过去,跟他一起坐着。
“我听人说,只要牵着彼此的手一起喝孟婆汤,一起过奈何桥去投胎,来世就一定还会记得对方。”阿梨靠在李牧的肩膀上,静静地道:“所以,你我二人,不管谁先去,都一定要在奈何桥边等着,等着一起喝孟婆汤,一起过奈何桥,好不好?”
李牧把阿梨抱入怀里,心痛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开心的话,阿梨只说一次。接下来的几天,他们过得很充实:李牧做农活,阿梨在一旁看着,到了吃饭的时候,春芽把饭菜送上来,阿梨一声“将军吃饭啦!”,两人便一起吃饭。日出而做,日入而息,真正过起了农夫农妇的日子。只是,每到了夜里,阿梨又会全身滚烫,透不过气来,有时一发作就是一整夜。李牧心里火烧似的,却毫无办法。
这日一早起来,发现瓠瓜架子不知怎么地倒了,李牧想着这架子原本不够大,干脆找了新的粗木来,搭个新的。
“夫君今日又不去营地吗?”阿梨问。李牧原本每天还回营一两个时辰,这两天竟是连去也不去了。
“你想要我去吗?”李牧正在绑架角,头也不回地问。
阿梨抿嘴笑道:“不想!”
“最近无甚要事,再说,营里还有张虎和周顺他们几个在,真要有什么事,他们也会来府里找我的。”李牧绑好架角,摇了摇,试试看结不结实。
冬儿刚服侍完阿梨洗簌,春芽就把早饭送来了。李牧的是卤肉面,阿梨的是米糊汤。阿梨皱了皱眉,道:“又是这个!”
“将军交代两份米糊汤,奴婢这不是谨遵您的吩咐,做点将军爱吃的吗?”春芽道。
阿梨放低音量,道:“我的意思是做将军爱吃的,但是我跟他吃一样的。”
春芽也低声叹一口气,道:“做奴婢可真难,不敢违了将军,又不敢逆了孺人,到头来,两边都不是。”
“觉得难就回去吧!回邯郸好好开你的饭馆去。”阿梨道。
春芽撅起嘴来,道:“又说这个!孺人没好起来之前,奴婢是不会走的。”说完一扭腰下山了。虽然将军原来的意思只是让她一路照顾孺人回雁门,可孺人如此状况,她如何能说走就走。
李牧见春芽走了,便收拾一下没干完的活,准备洗手吃饭。突然,茅屋里“砰”的一声响,李牧几乎是听到声音的那一刹那便冲了进去,如他所料,阿梨晕倒了。
李牧原以为只要像前几次一样,拿冰块给她降温后,她就会醒过来,可这一次,冰块失去了效用。
黎医师准备的药里,有一剂叫起死回生药,黎医师特别千交代万交代说那药仅一剂,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李牧给阿梨喂下那碗药的时候,紧张得手一直在抖,那是他唯一的,最后的希望。
阿梨的这一觉睡得有点长,从早上一直睡到了凌晨。她醒来的时候,发现屋里点了好多的蜡烛,亮堂堂的。李牧如石像一般坐在榻旁,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阿梨。
李牧眨了一下眼睛,似乎不敢相信阿梨醒了。
阿梨的嘴唇动了动。
李牧欣喜若狂,忙扑上榻去,问:“阿梨你醒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阿梨再动了动唇,依然没有声音,可李牧好像看懂了,道:“水?阿梨是要喝水吗?”
阿梨眨了眨眼睛,以示确认。
李牧喜得对外大喊:“水,水,快拿水来。”
多亏了那一剂起死回生药,阿梨才能醒过来。只是那药只有一剂,若是下回她再晕,那要怎么办?虽然李牧心里知道,黎医师只给一剂定是有一剂的道理,可李牧还是抱着万分一的希望,让李戈马上再去邯郸找延陵钧和黎医师,多求几剂回来。
阿梨刚好一点,又央着李牧要上山。李牧原不同意,她现在的状况必须时刻有人看着,他若有事临时要走开一下,在山上一下子也唤不着人。可阿梨坚持说自己好多了,再说,梨花花期短,再过几天就没了。她向李牧保证,花谢了她就回来,李牧只好又依了她。
小时候听人说故事,说不管是仙是妖,他们都需要精气才能存活。这个比喻也许不大恰当,但梨花就好像是阿梨的精气来源,每每到了这儿,她的精神就会莫名的好起来。李牧觉得他此生唯一为阿梨做的对的事,就是开了这一片梨园。
薄云笼日,天不大敞亮。许是春困的原因,阿梨今天老是犯乏,李牧让她休息,她难得听话地去睡了。阿梨躺在茅屋里的榻上,时睡时醒到了中午,她突然对李牧说:“夫君,阿梨想吃梨花包。”
“好啊,阿梨想吃什么馅的?”难得阿梨想吃东西,李牧很是高兴。
“上回夫君做的那个就很好。”阿梨道。
李牧犯了难,那雷公菌天仙米并不是时时都有。
“五彩菇也不错”,阿梨含笑道:“反正是夫君做的阿梨都喜欢。”
阿梨嘴甜,他一直都知道。明明是她逗自己乐的话,可他每次还都信以为真,开心得不得了。“那我让冬儿上来陪你。”李牧道。
“不必了,可能是阴天的关系,今日特别犯困,我还想再睡一会儿,睡醒了正好有梨花包吃。”阿梨又打了一个哈欠。
因为阿梨想吃王氏饭馆的菜,而李戈又去了邯郸,所以李牧让小五去跟春芽去了保福县,此时府里只有哑婆,小兰,冬儿和大圆小圆。哑婆年纪大了,打扫还可以,照顾人就太勉强了。至于小兰,李牧觉得还是算了,阿梨大概不会想见她。而冬儿带着大圆小圆,李牧又怕孩子玩闹,吵到阿梨休息。阿梨今日状况还算不错,趁她睡着,他动作快点,一会儿就好了。然而,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她一个人呆在山上,李牧想了想,道:“可以,不过,你要回屋睡,你一个人在山上我不放心。”
“那好吧!不过,吃完了,我还要上来。”阿梨学着李牧的腔调道。
剁肉,调馅儿,和面,擀皮儿,李牧已经手到擒来。还在阿梨回襜褴的那时候,李牧就常常把自己关在伙房里,学着做梨花包,一次包不好,两次,两次包不好,三次,四次……做了不知道多少次,终于有一次开始成形了。阿梨不在的这十余年,跟阿梨一起去过的地方,他不停的去;曾经跟阿梨一起做过的事,他反复地做;就连阿梨平时爱做的吃食,也成了他闲暇时爱做的事。
包子浮上水面,李牧赶紧捞起,他迫不及待地想让阿梨尝尝。
李牧跨进门,学着王氏饭馆小二的腔调喊道:“梨花包来啰!”
无声,无息。
李牧把食案放在榻旁,榻上褥子很是凌乱,阿梨的头发,衣裳也是乱糟糟的,他都细心的一一整理齐了,还拿出怕子替她擦了个脸,道:“阿梨,快醒醒!你要是不起来,我就把梨花包吃掉了!”
等了一个会儿,许是发现自己的威胁没用,李牧又道:“你还不醒啊!那你再睡一会儿,梨花包做好了,醒来就可以吃了,我在这儿等你。”
李戈日夜兼程赶到延陵府,道明来意后,延陵钧突然站立不稳,好在黎医师眼明手快,及时扶住了他。
“那药…..是何时服下的?”黎医师问。
“前天,大概饷午左右。”李戈答道。
“李都尉回去吧,这儿已经没有药了。”黎医师道。其实,那根本不是药,而是毒。万不得已服下后,可以短暂好转,然而,只是短暂,快则三天,慢不过五日,然后就再也无回天的可能了。
李戈急了,忙道:“没……没有了?这可如何是好?姐姐她没有那个药可不行,公子,黎医师,求求你们……”
“李都尉!”黎医师打断他,神色凝重道:“如果李都尉现在赶回去,也许…..我说也许,如果够快的话,还有机会再见你姐姐一面。”
“黎医师你说什么?”李戈怔住了。
“要快!“黎医师道。
明明跟来时的路一样,可不知为何,这回去的路变得那么长。李戈的眼前不时晃过一些久远的画面:
“李戈,以后,我就是你姐姐!”
“李戈,这是你爱吃的小甜饼。”
“……”
有时候,感知是件很奇特的事,就像此刻,李戈还没进屋,就已经感觉到了异样。当他看到冬儿红肿的双眼,他知道他终究还是迟了。
李戈敲了敲门,见没有回应,又敲了两下,唤了声:“将军!”
李牧好似听不见,依然静静地坐着。冬儿说,将军这样已经一天一夜了,喊不听,叫不应,谁也不敢进去。
三日后的下午,李戈再一次敲响了李牧的门,依然没有任何回应。李戈自顾道:“将军,刚才大门守卫通报,有人求见将军,那人说他姓李,名常。”
李牧的背好似僵了一下,须臾,缓缓转过头来,问:“他叫什么?”
“李常,姓李,单名一个常字。”李戈答道。
李牧看了一眼榻上的阿梨,突然站起身来,忙道:“快,快让他进来。”也许太久没动,又起得急了,李牧差点摔倒。
“将军恕罪,属下已经自作主张把他带过来了,人现在前厅候着。”李戈第一眼就已经认出他是谁了,因为他无论是相貌还是动作举止,都跟将军一模一样。半月前,孺人姐姐交给他一封信,说如果哪天将军犯糊涂,就让他把那信送到延陵公子手上。看来,孺人姐姐早料到将军会想不通,也早料到只有那个孩子才能让将军站起来。
燕去燕来,春去还又春归,人去何日复回?
月有盈亏,花有开谢,人生最苦,生离、死别。
阿梨已经入殓,李牧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
“将军,时辰到了。”李戈道。
李牧手扶着棺木,两眼直愣愣地看着里面的人。
“将军,封棺时辰到了。”李戈又道。
李牧依然一动不动。
所有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时一只小手缓缓覆到李牧的手背上,轻声道:“父亲,让母亲去吧!”
满腔悲恸的李牧,含泪看了那孩子一眼,到底还是一指一指地剥离开了。
花开花谢君将别,别时落花苦时节。
漠漠梨花,漫天缟素。
花瓣片片,化作一只一只的白蝴蝶,翩翩逐飞,团团追舞。不知是阿梨随了梨花去,还是梨花随了她去,终究留她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