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离开雁门已经整整三个月了,除了最初他遣人从邯郸送来“将军受封国相,前往秦国迎太子归赵”的消息外,至今没有半点儿音讯。李牧对阿梨许诺过,说除非他死,但凡他在世一日,他就是爬也会爬回她身边,她信他。
时至初冬,十日九不出,一色的阴云蔽空,漫山凄风,令人寒栗。冬儿担心孺人受冷,下山去取袄子了,留下阿梨一个人,愈发寥落。
霜降已过,不久前还丹意浓浓的梨园,如今只剩下寥寥可数的几片残叶,和瘦枝上的串串棠梨在野风中摇摇欲坠。棠梨果已熟透,每天都有好些果子被风吹落,可阿梨还是不愿采摘。每天她都跟冬儿在这儿,把掉在地上的果子一个一个捡起来,装进筐子里。每天,她都在心里对将军说:“再不回来,今年的鲜棠梨你可就吃不到了。”
李牧在梨园里筑的茅草屋,已经被阿梨拾掇成了个像样的家,原本只是用几块木板搭就的木榻如今也已大变样,褥子枕头一样不缺,榻旁还置了张几案,几案上水壶、陶碗样样齐。三个月来,阿梨每天都呆在这后山梨园里,因为只有在这儿,才能压制住她心中日益增长的担心与不安。
阿梨躺在榻上,迷糊中听到渐近的脚步声,也许知道阿梨在休息,冬儿不像平日里那般小跑,一步一步踏得坚实。冬儿进了茅屋,把袄子摆到榻角,自己则坐在榻侧。天天看着可能不觉得,冬儿今日这一坐,榻沿猛地矮了一大截,阿梨想冬儿真的长胖不少,等她醒了要跟她好好说说,能吃是福,可也不能全无节制。阿梨朝内侧了个身,冬儿竟然也上了榻,躺在阿梨身侧,还把一条手臂搭在阿梨的腰间。阿梨的背僵了僵,这粗壮有力的手臂,宽阔坚硬的身板,还有这熟悉的气息,阿梨不敢睁眼。他却也只是静静的拥着她,默不出声。不一会儿,阿梨的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和着茅舍外的飒飒疾风,阿梨也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一半。
“该起床了!”李牧对阿梨耳语。
阿梨不出声。
“山上风大,仔细受寒。”李牧又道。
阿梨依然不出一声。
李牧把阿梨扳过身来,让她对着自己,她却依然双眼紧闭。“怎么了?还不想醒?你不想看看我吗?”
“阿梨才不上当,今日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再相信你的。”阿梨闭着眼道。
“我何时骗过你?”李牧诧异道。
“每次都骗我醒,等我一睁开眼睛,你就不见了。”阿梨道。
李牧心里一紧,一伸臂,把阿梨抱了个满怀。须臾,在她额前落下一吻,问:“在梦里,有这个吗?”
“有!”阿梨答。
李牧又吻她的脸颊,下颚,问:“这个呢?”
“有!”阿梨道。
李牧抬头,问:“梦里可有这般?”
“有!”阿梨答道。
李牧轻抚阿梨的脸颊,道:“我背你下山,可好?”
“好!”阿梨答。
李牧翻个身坐起,腿脚下榻,抓住阿梨的胳膊反手一拉,就把阿梨拉上了背。
进了院门行不过几步,迎面飘来几丝冰凉,李牧顿住脚步,抬头看了看千里黄云,侧脸对阿梨说:“下雪了!”
阿梨终于睁开眼,暮色中,六出飞花,粉英琼屑,像漫天撒下数不尽的梨花瓣,悠悠飏飏,有那么一瞬,阿梨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她想,这可真是个好梦,恰如其分地好。
“这是今年的初雪吧!”李牧问。
阿梨嗯了一声,又调了调姿势。
李牧展开了笑颜,不再言语,只是背着阿梨在园中慢走。迎回太子,向赵王复命后,他半刻也不敢停留,一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总算没有错过初雪。
夜雪填空晓更飘,翌日一早,北风愈烈,冥冥浓雪黑了半空。阿梨转头一看,枕边空无一人,“难不成我又做梦了?”阿梨喃喃道,既而跳下床榻,奔出门外。
李牧正在雪中练剑,突然木槿丛旁冲出个黑影来,几乎是同时,李牧剑刃直指,待他看清来人时,才慌忙收剑,呼道:“阿梨!”
阿梨似乎也被吓住了,直直地站着,眼泪在眼里打转。
李牧把剑插进雪地里,扶着阿梨的两臂,道:“对不起!吓着你了!”
阿梨使劲摇头,流泪道:“我以为我又只是做了个梦!”
李牧愣了愣,既而紧紧地把阿梨搂入怀中,不停安慰道:“不是梦,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少顷,李牧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松开臂弯,上下打量阿梨,她身上只有一件单衣,鞋也没穿,一双光脚丫子冻得通红。李牧无奈又心疼,赶紧把她打横抱起,一边走一边喊:“冬儿!快备热水!”
李牧由秦国迎回太子不出二月,晋阳反秦。秦王大怒,派将军蒙骜领兵十五万平定,并留军十万驻守太原,以防赵人再次叛乱。赵国彻底失去夺回晋阳的机会,赵王身心交病,已无法上朝,每日奏折由太子代理,太子同时掌管负责殿内安危的郎中和负责殿外与宫墙内区域安全的卫尉。而公子偃掌管邯郸常备军,其他各地驻军则仍只有赵王才有权调动。由此安排来看,谁能获得各地军权,谁就能最终取得王位。然而,不管谁是将来的王,李牧现在效忠的人还是赵王丹,他不想参与到任何一方的争斗中去。
挨过腊八,很快就是新年。阿梨嚷嚷着要去要去保福县城采买年货,可最近胡人频频入关,大肆强虐,接二连三的有村子被洗劫,李牧要安排救济善后不得空,他让她列个单子给李戈,交给伙部一起买。阿梨说担心单子上列不清楚,她自己拿去给伙部,顺便交代一下细节。
次日午正,又有士卒来报,说绿水村也被劫。绿水村距离营地十里开外,胡人越发不把他李牧放在眼里,竟然敢在他眼皮底下侵抢,看来时机已近成熟。赵王垂危,李牧本就计划提早行动,现在看来正是时候。
“可有百姓伤亡?”李牧问。
士卒顿了顿,答道:“伤了八人,死了一人,成伯……成伯死了。”
“成伯?”成伯以赶舆车为生,唯一的儿子成捷在下军伙部,阿梨第一次去保福县城还是成伯赶的车。
“报!”李牧老远就听到了信兵的声音,不等守卫通报,李牧已经开口:“让他进来!”
“将,将军!不……不好了!”士卒上气不接下气,急得话都说不出来。
李牧看清来人不是信兵,而是成伯的儿子成捷,他大概还不知道他父亲的事,“出了什么事?不要着急,慢慢说!”李牧难得有如此耐心。
“孺……孺人受伤了!”成捷道。
“什么?她在哪儿?快带我去!”李牧急了,她好好的在家怎么会受伤?难道她跟着伙部的人去保福县了?
是的,阿梨跟着伙部的人去保福县了,她打听到伙部去保福县的时间,偷偷跟在后面,伙夫长发现她的时候,她说她临时想起还有几样东西没写进单子,所以就赶过来了。自打上次采蘑菇阿梨受伤,没有将军的允许,营里没人再敢带她出行,但阿梨说将军知道她来,伙夫长虽半信半疑,可这路已经行了近一半,让她一个人回去,他也不大放心,只好让她随行。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一天其实是很顺利的,可不是意料之外,又怎能称之为意外。他们不到二个时辰,就买好了满满几车的东西往回走,谁知半路里杀出一队匈奴,要拖走他们所有的东西,伙部的人加起来还不到十个,而匈奴有好几十号人,人数上处于劣势不说,伙部的人又不像上军跟中军那样善战,而且将军说了,“坚壁清野!”,丢了东西可以,可绝不能随便出战,再者将军孺人在此,出了什么事可如何担得起?是以伙夫长本想让他们把东西拉走算了,可阿梨不同意,跟对方打了起来,毕竟是在中原的地盘上,那些匈奴人不敢恋战,拉了马车货物就跑,阿梨在后面追,那领头的匈奴人连续二箭射在阿梨的马腹上,马儿吃痛倒地,阿梨从马上摔了下来,外伤倒是没什么,只是当他看到孺人腿上的鲜血时,已经为人父的伙夫长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吓得两腿发软,赶紧让成捷去报信。
李牧赶到的时候,阿梨趴在马背上,血已经浸湿了袜子,尽管李牧已经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把阿梨带回府,依然未能保住她腹中的胎儿。刘医师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难过,这是李牧的第一个孩子,算来也是他的孙子,他把了一次又一次的脉,也没能改变结果,他不知道该怎么跟李牧说,只是看着他,摇了摇头。李牧定定地在外边站了好久,才进屋坐到阿梨身侧。
阿梨拉了拉李牧的衣袖,道:“夫君,对不起!”
李牧默默地注视阿梨片刻,开口道:“身体觉得如何?”
阿梨马上摇头,道:“阿梨没事!”
“为何要去追?那些东西珍贵得过命吗?”李牧问。
“那车上有阿梨买的清?盐醢,看他们拉走,我急得不得了,哪里还能想那么多!”阿梨越说声越低。
“所以,为了那清?盐醢,连命都不要了?”李牧强压着怒火。
“对不起!”阿梨垂眸。
李牧叹了一口气,起身离去。
成伯离世,成捷立誓要为父亲报仇,不愿再做窝囊的伙夫,要求加入上军,冲锋杀敌。本来像此类小事,都尉就可以做主,可成捷是成伯唯一的儿子,成家三代单传,就成捷这一条根,所以当初成伯特意请求把成捷安排在下军打杂。兵制规定:户有男丁两人以上,一人从军。如今成捷成了家中唯一的男丁,按理他可回家耕种,可他不仅不回去,还要加入上军做先锋军。他现在还在父亲离世的悲痛中,跟他说什么也都是没用的。李牧跟下军国尉陈柏交代了几句,陈柏回去后,三言两语竟然就说服成捷改变了主意。李牧让陈柏跟成捷说了什么?其实就一句:“两军交战,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试问什么最重要?”
几天后就是新年了,营中大小事务聚集,李牧每天都忙到深夜才回府。这日,李牧正跟张虎和三个国尉商讨要事,李戈来报:“孺人说有急事要问问将军。”
“何事?”李牧问。
“孺人让属下问将军,阿犉跟小兕在哪里?”李戈道。
李牧刚端起碗喝下一口水,一半刚入喉,一半还在口中,听了李戈的话,口中那一半全喷了出来,刚入喉的那一半塞住了喉咙,止不住的咳嗽,咳得满面通红。
“将军,您没事儿吧!”张虎表示了一丝关切,其他三人都不解地看着他。
李牧一边咳,一边摆手示意无事。
“孺人说,要是将军不知道就算了,反正她以后也不想再见阿犉跟小兕了。”李戈又道。
阿犉跟小兕是谁?那可是他们的闺房蜜语,这阿梨太不象话了,竟然如此大张旗鼓,毫不避讳。阿梨在榻上躺了三天,三天没见过李牧的人,她定以为李牧生气不搭理他,才想了这么一出。
阿梨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醒来后冬儿告诉她,将军回来了。阿梨抿嘴一笑,看来她的法子奏效了。
李牧正在看军市送来的税单账簿,突然听到吱呀一声,不用看,肯定是阿梨。李牧好似没听到似的,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阿梨手上端着一碗面,走到李牧的书案前,讨好地道:“听李戈说夫君还没吃午饭,阿梨特意做了卤肉面。”说着把碗跟筷子摆上了李牧的书案。李牧本来只是做做样子,可一听到卤肉,他就想起了清?盐醢,顿时火气就上来了,手一推,哐啷一下,碗碎了,面汤洒了一地。阿梨咬唇不语,蹲下身子去拾,突然啊的一声大叫,李牧慌了,忙上前去看阿梨的手,他本无意打翻面碗,只是一下子拉不下面子,然而,阿梨手上哪里有一点儿伤,看她笑嘻嘻的样子,李牧知道自己又被戏弄了,顿时哼地一声松开了她的手,自顾出去了。阿梨又大叫了一声,这一次,李牧连头都没回,他不会再上她的当。照阿梨的性子,她很快就会出来找他,所以李牧还自在地在凉亭里等着,过了一会儿,果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扬起嘴角,等她出声。
“将军!”来人唤了他一声。
嗯?这不是阿梨的声音,李牧转身一看,原来是冬儿,旁边还站着李戈。
“将军!将军真的不理孺人了吗?”冬儿一脸着急,孺人没了孩子,将军一下子怎么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对孺人不闻不问。
李戈忙拉住冬儿,轻责道:“你疯了吗?这也是你该问的事儿?”
李牧回头瞅着冬儿,她平日里不是这么鲁莽的人。
冬儿哭了出来:“孺人满手都是血,将军好歹也请刘医师去看看……”冬儿话未说完,已经不见了将军的身影,只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句话:“快去请刘医师。”
李牧冲进阿梨的屋里,见阿梨正默默地坐在地上,背靠着胡床,右手耷拉在大腿上,掌心还丝丝渗着血。“阿梨!”李牧坐到阿梨身侧,抓起她的手一看,顿时抽了一口气,定是他转身撞到她那一下,她右手正好触到碎陶的利角上了,正中那个口子刺了有半寸深。李牧忙抽出帕子包住阿梨的手,一边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伤到你了。”
可阿梨猛地把手抽了回去,不让他包扎。
“阿梨!”李牧抓回她的手,把帕子压到她手心。
这一次,阿梨没再拒绝,只是依然不说话。阿梨平时最是多话,突然这么安静让李牧心慌不已,握着阿梨的手道:“阿梨,对不起!你别不说话,你跟我说说话,好不好?”
刘医师到的时候,李牧还在一个劲地赔礼道歉。他给阿梨处理好了伤口,也是一句话也不说,拎着药匣了就走了。他就是不明白了,这两个人到底是咋回事儿,三天两头的闹腾。
刘医师一出去,李牧又陪笑,道:“阿梨,我错了!你打我,你想打哪儿都成!”李牧送上自己的脸。
阿梨依然无动于衷。
李牧束手无策了,只好抱住阿梨,阿梨推他,他就是死死抱着不放。
“你放开我!反正你都不理我了,现在又来做什么?”阿梨哭了出来,对着李牧又是推又是打。
“我何时不理你了?”李牧松开阿梨,扶着她的肩膀道:“这几日营里多事,我回来得晚了,不想吵醒你,所以睡在南边屋里了。”
“以前回来晚了,也不见你睡南屋,还硬要吵醒我!”阿梨道。
“你不是身体不好吗?”李牧有些难为情。
“难不成不做那件事就不能睡一起了吗?“阿梨反问。
“……”游牧族天性大胆,自然,坦荡,李牧在这方面远不如阿梨大方。“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身体不适,需要多休息,每次吵醒了你,你又要好久才能睡着。”
阿梨抿嘴不语。
“我真的很想快点儿做父亲,以前,你说你父亲离世后,你是你母亲活下去唯一的理由。我很怕,怕来不及。”李牧又道。
阿梨听了,眼泪又掉了出来,抽泣不止。李牧松松地圈住她,接着道:“你知道吗?我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不管男女都叫李常,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就取我二人的姓。”
“对不起!我不知道……如果知道了,我定会小心的。”阿梨呜呜哭道。
李牧舒了一口气,低头替阿梨抹泪,道:“虽然我很想做父亲,可是意外已经发生了,难过也无济于事,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阿梨呜咽道:“哪有那么容易,以前刘医师不是说我体寒,不易……”
“会有的!大不了我以后再努力一点,好不好?”李牧记得刘医生只跟他说过阿梨体寒的事儿,却原来她都知道。
“那倒不必!夫君已经很努力了!”阿梨抽泣道。
李牧:“……”
多年前接连两次的致命重伤,阿梨已元气大损,这次的意外更是让她的身体雪上加霜,按刘医师的说法,短时间内想要恢复是不大可能的,只能细调慢养。
李牧刚从营地回府,正好见冬儿端着食案从阿梨屋里出来,案上的饭菜似乎都没怎么动过:“怎么?她不吃?”李牧问。
“姑娘说太清淡了没胃口,叫奴婢去加点盐和辣子。”冬儿答道。
“给我吧!”李牧接过冬儿手上的食案,端着回到阿梨的榻旁。
阿梨见李牧原封不动的把食案搬了回来,不禁皱起了眉头。李牧好像没看到,舀了一勺饭递到阿梨嘴边。见阿梨闭嘴不接,才正色道:“刘医师说了,不行!”
“寡淡无味,吃不下!”阿梨嘟着嘴把头偏向一边。
“吃饭是为果腹,不是为好吃,等身子好了,你想吃什么都行,快点!”李牧说。
“又不是你吃,你当然说得轻松。”阿梨很小声地嘟囔道。
李牧听阿梨如此说,叭哒一声把勺子放回碗里,对着门口大喊一声:“冬儿!”
冬儿闻声赶紧进来,毕恭毕敬地立在李牧身旁:“将军!”
“去!再拿一份一模一样的饭菜过来!一模一样的!”李牧瞟一眼阿梨又补充道:“还有,以后,她吃什么我吃什么,一模一样的!”李牧特别强调一模一样,一字一句。
等冬儿把食案摆上,李牧二话不说,舀起一大勺塞进嘴里,饭一入口,不禁顿了一下,阿梨抿嘴偷笑,问李牧:“好吃吗?”
李牧嚼吧两下咽了,回答道:“不好吃!”
阿梨挑起了眼眉,一副“看吧!你自己都吃不下”的得意之色,刚想说叫冬儿去加点盐,又听李牧接着说:“也得吃!”
阿梨眼见着李牧三两下吃完了食案上的饭菜,转身再把装了满满一勺饭的勺子伸到了阿梨的嘴边,阿梨无话可说,只能吃了,一勺又一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喂的人不一样,阿梨倒也觉得不得像刚才那么难以下咽了。
吃完饭,李牧突然在阿梨脸上轻轻的吻了一下,嘉奖似的说:“不错!”,然后静静地俯视着她。这个吻来得太突然,阿梨还没反应过来,对上李牧深情的目光,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情急之下冒出一句:“将军刚才吃完饭,还没有擦嘴。”
李牧扬了扬眉梢,答说:“饭菜清淡,不油腻。”
阿梨忍不住吃吃笑,这大概是阿梨听李牧说过的最好笑的话了,亏他想得出来。
李牧又在阿梨的另一边脸上亲了一口:“好好听话养伤,快点好起来,我也不想吃这些。”
“将军不必跟阿梨吃一样的。”阿梨赧然。
“大丈夫一言九鼎,言出如山,怎可出尔反尔,所以除非你好起来,否则我只能每天跟你一起吃这些淡然无味的饭菜。”李牧突然变得严肃。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阿梨难得安心地遵照医嘱,吃了睡,睡了吃,吃了再睡,自觉跟养猪无甚区别。
这日下午,阿梨醒来就见李牧手握一册兵书,斜对着床榻坐在胡床上。这胡床还是那年阿梨伤了腿,刘医师说她不宜曲腿,不宜席地而坐,李牧特意请人做的。
屋外,天丁震怒,掀翻了银海,漫天珠箔散乱,急雪舞回扬。屋里,炉火静燃,几案上,一碗姜汤,热气丝丝游转。阿梨突然想起那年初雪,她跟李牧在凉亭喝姜汤的景象。一样的天气,一样的人,一样的静好。
李牧感觉到了阿梨的目光,抬起头来,微笑道:“好看吗?”
“嗯!还不错!”阿梨学着李牧平日里的口气。
李牧放下兵书,坐到阿梨身边,道:“再怎么说我也是梨花仙君,不错二字不甚妥当。”明明是打趣的玩笑话,可是由李牧嘴里说出来,就像是在说“我在喝水看兵法”似的一本正经,阿梨有时候甚至怀疑李牧以前是不是从来都没说过笑,会不会说笑。
阿梨扑哧一笑,问道:“将军何时飞仙成梨花仙君了?”
李牧正经道:“你是梨花仙子,我自然就是梨花仙君了!”
阿梨点点头,问:“敢问梨花仙君,可是要与梨花仙子生生世世双宿双飞,永不分离呀!”
李牧看着阿梨。
“不愿意吗?”阿梨抬起下巴,一副你敢说不愿意试试看的模样。
“唔……我考虑一下。”李牧作思考状。
阿梨眼一钩,嘴一撇,头一扭,气鼓鼓地道:“不愿意拉倒!”
李牧弯起嘴角,眸光中流转着宠溺,道:“急了?”
“谁急了?反正我也不喜欢梨花仙君,哼!”阿梨道。
“你不喜欢我,那喜欢谁?”李牧一脸严肃。
“等开春雪化了,我就回襜褴!我们襜褴多的是美男子,大英雄,他们闭着眼睛就能把苍鹰射下来。”阿梨神气的说。
“唔……美男子?有多美?你以前不是说我比子都还好看吗?这世上,要找出比子好看的都难,更何况要超过我,我看不易。”李牧想他前半生没做过的事,没说过的话,自遇到阿梨后,他都补回来了。这么厚脸皮的话,这要在以前,打死他也讲不出来,可在阿梨面前,他竟能辩才无碍,虽算不上妙语连珠,至少对答如流。
阿梨张大嘴,双眼直愣愣地望着他,这个人还是李牧,李将军吗?阿梨的错愕,让李牧自己也忍俊不禁。
敲门声响起,阿梨看看窗外,不知不觉竟然夜色渐合,冬儿进来问他们今晚要在何处用饭,李牧说就在阿梨的屋里用。
须臾,冬儿跟春芽一人端一个食案进来,案上摆着卤肉汁捞面,还有一碗苓根肉糜汤。阿梨先喝了一口汤,点点头,看着春芽问:“这也是刘医师的药膳方子?”
春芽摇头道:“是奴婢自作主张的,奴婢小时候没胃口,母亲常熬苓根水给奴婢喝,姑娘这几天胃口又差了些,所以奴婢就尝试着熬了点汤,姑娘不喜欢的话,奴婢下回再试试其他的。”
阿梨笑道:“喜欢!药膳也就只有你才做得好。每日这三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你要是觉得累了,就让小五帮你。”自打春芽来,做饭的事儿就交给她了,小五专负责府里的体力活和采买。
“奴婢不累!很多活儿都是五哥帮忙做了,就连肉糜他都抢着剁了。”春芽忙道。
五哥?阿梨跟李牧对望一眼,小五这小子不错嘛!
吃罢晚饭,风停了,白絮依然飘飞,李牧跟阿梨都披上褧衣,手拉手在院里散步,你侬我侬,温馨若玉。
冬儿在走廊上笑眯眯地看了一会儿,刚要转身回屋,忽然看到对面还有一个人也在看,冬儿偷笑着猫到那人身后,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那人显然被吓了一跳,惊得猛回头一看,发现是冬儿在作怪,恼得红了脸,叱道:“你个小蹄子,做鬼啦你!”
冬儿也不恼,笑嘻嘻地道:“小兰姐姐,在看什么?”
“看什么关你什么事?“小兰啐了冬儿一口,转头就走了。
小兰姐姐今天是吃了火药了吗?这么大火气,不过冬儿也不介意,笑着回屋去找春芽。
“春芽,你看到将军跟姑娘了吗?“春芽来将军幕府后,就跟冬儿睡一个屋,冬儿也乐得有个伴。
“看到了,怎么了?”春芽正在铺被褥,回头看着冬儿问道。
“没事儿!就是开心。“冬儿也在开始铺床榻。
春芽铺好榻,坐在榻沿上,微笑点头道:“孺人回来了真好!”说完拿起一个未绣完的绣绷,开始绣绢子。
“你在绣什么?”冬儿凑到春芽身边去看。
“姑娘用的那条绢子已经旧得发黄了,她应该很喜欢那款式,所以我试试照着那个花样绣两条,看合不合她心意,你看看像不?”春芽展开绣绷给冬儿看。
冬儿拉过春芽的绣盘左右比了比,道:“像!真像!春芽你的手可真巧!若不是在这新绢子上,我还以为是姑娘平日里用的那条呢。只是,我之前问过姑娘,要不要给她绣两条新绢子,她说不用,她只喜欢那条。”冬儿把绣绷交回春芽手上,看她有些失望的样子,又忙安慰道:“不过,你这小棠梨绣得跟姑娘绢子上的一模一样,姑娘定会喜欢的。”
“唔!”春芽点头甜笑,她觉得自己一定是交了大运了,竟然可以来雁门。阿梨姑娘对人好自是不用说,而李将军,虽然平时不拘言笑,严肃凛然了些,却也是个心地极好的人。还有五哥,冬儿,哑婆他们,都对自己很照顾。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开心过,有那么一两次,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她害怕回到代地,那个袁孺人动不动就打骂她,说她长了一张狐媚子脸,平日里只让她在后院厨房做饭打扫,没什么事都不让她去前院。
窗外,歇息了不到一个时辰的疾风,又挥起了长袖,狂舞乱扬起来。冬儿给阿梨的火炉里加了些木炭,出来的时候,看到将军跟姑娘已经回到了走廊。
阿梨替李牧解开褧衣,李牧自己脱下来,抖了抖上面的落雪,随手搭在栏杆上。转身,他也为阿梨取下褧衣,抖落上面的雪,再拿起栏杆上的那件一起挽在臂腕上,另一手拉着阿梨的手,双双进了屋。期间,两人没说一句话,可是冬儿却看得出了神,直到阿梨在门口唤她,让她去打热水,她才回过神来。
进了屋,李牧握着阿梨的手坐到胡床上,一边揉搓一边问道:“你这手怎么回事?一直都冷得跟冰块似的,怎么握都不暖。”
阿梨道:“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到冬天就觉得手脚冰冷,经常整晚都睡不暖,可能天太冷了吧。”
须臾,冬儿提了个桶回来,桶面上覆着一块帕子,外面风大雪大,要不拿东西盖着,从后院厨房到西院,再热的水也给吹凉了。李牧赞赏地看了冬儿一眼,心道这冬儿倒是个心细的。
“明日,请刘医师过来给你看看。”李牧把阿梨拥入怀里,柔声道。
“不必了!又不是什么病。”阿梨偎依在李牧怀里,少顷,抬头道:“时候不早了,将军快回屋歇息吧。”阿梨需要修养,李牧暂时搬回了他以前的屋里。
李牧不答,忽然低头,一边轻吻阿梨一边含糊道:“今夜,我不想回去。”
过了年,燕子飞来,很快就到了社日,人们百家共一社,献牲口,备甜酒,祭祀神灵,然后一起欢欢喜喜地享用祭祀美食。除了过年,军营不过其它的节,更不会祭祀,是以社日这一日,营地与平日无异,一样的舞刀弄枪,一样的练兵呐喊。
邯郸又送来了书简,李牧接过信使呈上的简札,看完后若有所思,随即叫:“张虎,周顺!"
“在!”张虎,周顺二人齐齐报告。
“跟我走一趟!”李牧道。
周顺虽不敢问去幕府做甚?可平时大小事都是在将军营谈的,他心想难不成今日有酒喝?然而,等到了将军幕府,进了书房的门后,他才知道喝酒无望了。“将军有何要事,不能在营帐说吗?”
李牧看了周顺一眼,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从墙上取下几支不同的弩置于案上。
周顺看看李牧,又看看张虎,还是一脸茫然。
李牧坐下摇了摇头对张虎道:“你跟他说为何。"
“间"张虎面向周顺,张开嘴慢慢地说出这一个字,嘴形夸张,似是在教周顺怎么读“间"字。
三军之中,间谍无处不在。任何行动都要细致周密,滴水不漏,否则李牧处心积虑谋划多年建立起来的一切都将毁于一旦。
周顺一脸鄙视,道:“去去去!你瞧瞧你那张难看的大嘴,我不知道是间啊!我想问的是,以前都能在营地谈的事,怎么突然间玩起神秘来了,难道将领中出了叛徒?”
李牧抿嘴微笑摇头。
“那是为何?”周顺不是个急性子的人,却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坚持。
“去年赵国以龙兑、汾门、临乐交换了燕国的葛、武阳、平舒,可还记得?”李牧问。
两人都点了点头。
“你们怎么看武阳?”李牧又问。
“好地方!”张虎答。
“怎么个好法?"李牧面露微笑。
“武阳历来是铸造重地,燕的兵器五成以上都出自武阳,如今武阳归赵,可谓得一至宝啊!"周顺道。
李牧点点头"邯郸的卓氏买下了原武阳君管辖下最大的二间铸房,其中一间专供朝庭。"
“将军是想......”张虎周顺二人异口同声地问。
李牧点点头,说:“现我军用的都是擘张弩,射程只有百步。可认得案上这四张弩?"李牧把弩向前推了推。
张虎周顺二人向前各提起一张观看,"结构精密用料考究,怕来自韩国吧。"周顺自小爱好射击,对弩箭有一定的研究。
李牧赞许地看了看周顺:“不错,"天下强弩皆自韩出",这四把就是顶顶大名的四家之作:溪子、少府、时力、距来,射程皆在六百步外。"
等张虎周顺二人看完,把弩放回案上,李牧接着说:“今日叫二位来,一则一起讨论一下如何改进我军的擘张弩,当然卓氏铸造经验丰富定会提出可行的方案,但他们毕竟没上过战场,不知何种程度或方案在战场上是有效的,可行的。二则根据现下我军情况,计算需多少夹弩、瘦弩用于守垒;又需多少唐弩、大弩用于车战。"
“将军是要……?”两人异口同声。
李牧郑重点头。
"末将遵命!"张虎周顺二人激动不已。
"我会先修书给卓氏长公子卓行,约定会面时间。届时周順你跟我去一趟武阳,对外就说去代郡。张虎你留守主持大局。"李牧接着说。
一整个下午,三人都呆在书房里,李戈守在外面,也是寸步不敢离。
"叩叩叩",一阵敲门声响起,"将军,要准备晚饭吗?"李戈在门外问。正在伏案讨论的三人抬起头,原来不知不觉巳过了几个时辰,北地的初春依然如深冬,黑夜来得本比其他地方早,此时窗外已是昏昏夜意。
“也差不多了"李牧伸个懒腰。
“将军,营地过了饭点了。"周顺赶紧说,言下之意是要在府里吃饭了。
李牧瞪了周顺一眼,让李戈进来并吩咐说:"裨将跟国尉在府里吃晚饭,让伙房多准备二个菜。把食案送来书房,再来一壶酒。"
须臾,李戈、冬儿和春芽三人端着食案进来分别放在李牧、张虎、周顺面前。案上设有小火炉,炉上架着的小铁锅正沸沸腾腾鼓着泡,左边放一碗葍根,一碗似未熟的粗面,还有一把叫不出名字的细叶。右边是一碟盐炸菽,一个空碗外加一双筷子。
张虎周顺二人对望一眼再看李牧,只道出一个字:“这......”,心想这都是生的呀,怎么吃。李牧也不明白,冬儿出去又端来一个食案置于自己面前,其他东西都一样,唯把面条换成了梨花弓。
一切设置妥当之后,春芽道:“锅里边煮的是萝卜羊腩,已经炖了几个时辰了,可以吃了。姑娘说最好是先吃完萝卜羊腩,再逐样放入其他的配菜入锅煮,配菜都是先入了滚水的,稍煮片刻就可食用。”
周顺突觉眼前一亮,回头低声问李牧:“欸?这姑娘是新来的吗?以前怎地没见过?”
李牧意味深长地看了周顺一眼,道:“她在这儿四年有余了,擅厨艺,所以平时多在伙房做事,你也不常来这儿,没见过很正常。”
“哦……“周顺说着夹起一块羊腩就往嘴里送。
“小心烫!”春芽忙提醒,烫字还未说出口,一块羊腩已经入了周顺的口,瞬间又“噗”地又吐回碗里,大叫“热热热!"众人大笑,春芽掩面不敢笑出声,接着道:“孺人说梨花包是一早做好的,因为临时得知二位在府里用饭,来不及再做,所以只给二位准备了面条。"
周顺这才发现,李牧的食案上有一大碗捏了花瓣的包子。
“这是何物?李牧指了指那把细叶。
“姑娘说这叫葫蓪,襜褴人吃的菜。"春芽答。
李牧扬了扬眉,夹了一块羊腩放入碗中。
这边周顺吃得热呼:"这个方法好,平时吃饭不到一半都冷了。"再看一下李牧:"将军,你那个什么包我跟你换好不好?"
“不好。"李牧看也不看。
“一个?”周顺不死心。
“一口都不行。"李牧冷漠拒绝。他心里正得意,来不及准备不过是说辞,他心里很清楚阿梨不会为他人做梨花包,她承诺过他,此生只为他一人做梨花包。
五日后
李牧跟高健,周顺在营地路口会合,确定无人跟踪后,一路快马加鞭,二个时辰不到巳经到了滹沱河。
一样的画河烟水冷,一样的北风江上寒,李牧找了块石头坐下,打开阿梨为她准备的干粮包:游牧人吃的风干牛肉,烤鸡,蛋散饼子,当然还少不了他最喜欢的梨花包。周顺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见过糗糒,干面馒头,再有心的做二个夹馍,这么诱人的干粮,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啊!
周顺吞了一口口水,叫一声:"将军!"李牧见状,把李戈准备的干粮包袱扔给周顺,周顺大喜,赶紧打开,一看顿时傻了眼,只有黄橙橙的黍面馒头。
“将军!"周顺大叫一声。
李牧警惕地看了一下四周,狠狠地瞪了一眼周顺。
“不管,我也要吃你那些。"周顺压低声音耍无赖。
李牧欣赏似地扫了一遍面前的干粮,犁花包?想都别想,一定不行。牛肉片?烤鸡?不好!最后眼光落在蛋散饼子上,李牧叹一口气,撕了一块,觉得有点多再撕下一点才递给周顺。
“这....”周顺觉得自己快被呕死了。
“不要?算了!"李牧作势收回。
周顺马上抢过来,"荤素搭配”周顺指了指牛肉和鸡肉。
李牧想了想,给他跟高健一人撕了一只鸡翅,然后迅速把包袱包起来。
周顺狠狠地咬了一口饼子,赠了李牧一记白眼,不屑地说:“以前没觉得将军是如此悭吝之人。"
“那是你对我了解不够深。"李牧全然不在意,慢悠悠地拿起一个犁花包放进嘴里。
周顺被噎得呛咳了几声,就着冷冰冰的河水喝了好大几口才缓过来。
武阳面积不大,却有近二万户,五万多人口。因其冶炼铸造技艺精炼,各国来的商旅隨处可见。
进了城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名扬中原内外的武阳道,武阳道阔六丈,由无数二尺来宽的大石砖铺就,石砖上重叠交错的车轮辗过的痕迹向人们展示着武阳铸造名城的辉煌。
武阳道把武阳城分为了东西两城,东城又被一道东西向的隔墙分成南北两部分:南面为武阳宫,宫殿区内,有官营的手工作坊铸钱、宫庭用的铁铜器具等。卓家投下的二家铸造作坊在宫外,主要铸造铁铜兵器。北面则是权贵府邸;
西城正中是一个一丈高五丈长宽的夯土台名日精武台丶一年一度的武阳百家铸坊大赛就在此举行,旨在通过竞技的方式相互切磋技艺,精益求精。金武台左边主要是居民区,右边则是大大小小的个体作坊,从铁铜兵器到铁制器具,农具再到陶器,玉器等应有尽有。
自古工商聚集之地,定是熙熙攘攘,利来利往,武阳城更是如此。街道上俱声鼎沸,行人来来往往,车驾络绎不绝,一片繁华景象。
周顺虽说自小在名都邯郸长大,可呆在十里不见人烟,岁见衡阳飞雁的边关已多年,不免有些兴奋:“公子,难得出山一回,得好好逛逛。"为避人耳目,李牧一副商旅装扮,周顺跟高健扮侍从"要先去驿舍吗?"周顺问。
“驿舍?"李牧挑眉反问。
“哦,不能去!"周顺拍拍嘴,才反应过来驿舍是官家之所"
“我跟卓行约定了今日午时在东城以南的尹氏逆旅会面。"李旅说完驾的一声快马向南。
“阿牧!"逆旅门口一个白衣男子走向李牧。
"阿行!"李牧大步向前,原来二人是旧识,一个是富可敌国用铁冶富的卓家大少爷,一个是前朝太傅之后,二人自小在邯郸一同学习游玩。
“我到此已多日,知你三人今日到,先帮你们把上房订好了,到时房钱跟货钱一起算。"卓行嘻笑。
李牧看着卓行摇摇头:"你还真是数十年如一日,锱珠必较啊!"
“家父教导,一文钱不落虚空。"卓行一本正经的样子。
李牧做势要打人,卓行迅速避开说,:“你也没变啊,整日里舞剑挥矛动拳头,武夫也!"
两人想起年少时的情景,相视而笑。
吃罢午饭,卓行带李牧三人去参观了铸造作坊,卓行介绍说作坊还是延用原来的人员,设备,跟燕国管理时一样。另卓行从邯郸的作坊带来四人:二位工师,一位冶尹,一位左右校。旨在交流切磋,互取其长而避短。
“你们连日旅途劳累,今日我们先逛逛武阳城,明日再开始干活,如何?"卓行问。
“好好好!"周顺乐得连点头。
路过一家玉器作坊,卓行说他妻子听说武阳的玉器款式特别,想要买一支簪。二人一起进去,周顺跟高健在店外守候。卓行一边看一边似无意地问李牧:“你还不打算娶妻?"卓行知道李牧的心结,见李牧不答也不再追问。
“先生,这是新到的原石,您看看。”老板正在招呼一个客人,卓行眼尖,一眼认出那是鼎鼎大名的延陵公子延陵钧,刚刚受封武阳。
李牧也发现了,只是现在退出已经来不及,只好跟卓行一起向前拱手问候:“公子!”虽说吴国已灭,延陵钧并非赵氏王族,但中原各诸侯都敬重延陵季子,是以依然以王族礼仪待之。
“哦?”延陵钧一脸意外,回礼道:“李……先生!卓大少爷!”延陵钧看李牧一身书生装扮,想来是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身份,是以改口称李牧为先生。
“真是巧了!素闻公子对玉石深有研究,今日我们好运气,遇到公子,还请公子帮忙鉴别一二?”卓行道。
“不敢!在下只是对玉石稍有偏爱。”延陵钧回道,虽然世人依然以公子相称,可他心知早从吴国被灭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什么公子了,他只不过是流离在赵国的一个普通人。
生意人最是精明,老板见来人气质不凡,早已把最上等的货拿了出来。阿梨平时舞蹈弄枪,都不会戴什么首饰,所以李牧并无意购买,突然,他看到了一只棠梨玉坠,跟阿梨绢子上绣的那只一模一样,李牧伸手去取,几乎是同时,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李牧握住了玉坠,那人抓住了红绳,两人对望一眼,都没有要松手的意思,一时间,就那么僵在那里。最后还是那人先松了手,李牧拿了玉坠,向那人抱拳施礼,道:“承让!”
那人道:“这棠梨翡翠坠子,半透的祖母绿,均匀鲜艳,质地细腻,无杂质,无裂纹,是上品中的上品,先生喜爱,乃常情。
李牧再次谢过,道:“在下实不懂玉,只是偏爱棠梨,是以冒犯了公子,还请公子恕罪。”
“如此,我也不与你争了。”延陵钧笑道。
“真的?”卓行眼睛瞪得铜铃似的。
李牧没有回应,只是让老板包了手,小心收入囊中。
出了玉石坊,别过延陵钧,卓行忙追问:"你有意中人了?是什么样的姑娘?"
李牧不答,他又追问:“是真的?我真的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女子。"又转头看周顺:"你知道是不是?"
周顺偷瞄一下李牧,但笑不语。
接下来的几天,卓行调派了二位最有经验的工师,二位冶尹和一位左右校与李牧和周顺一起进行设计讨论,试铸样板等,方案改了一次又一次,却总是达不到预期的射程。
卓行看这样胶着下去也不是办法,便提议先停一下,说“再过三日就是武阳一年一度的百家铸坊大赛了,说不定我们能从中获得启发,突然就思如泉涌了!"
李牧按了按两边的太阳穴,点了点头。
"还有,张工师还是当日比赛的评判之一呢!"卓行又说。
“哦?那一定要去观摩一下了。"李牧看向张工师,面带微笑地说。
这一日,精武台周围早早的就被前来观赛的民众里三层外三围得水泄不通,这里面,当然也有特为此日而來的外地商旅。
精武台上四边按刀、剑、弩丶矛分门別类摆着各家的参赛兵器。台中央,面向观众围坐着的是武阳资历最深的十位工师评判。李牧卓行等人坐在最前排的上席上,上席左边留有二丈来宽的空道,作试验驽弓之用。
司仪一番千篇一律的开场介绍后,评判们开始从左至右进行第一轮初选,每位评判都手握弗在自己满意的兵器上画上一条红线。通过初选的作坊工师或冶尹遂上场介绍,演示其兵器的优越之处,评判们讨论后投选出前十,再由专人试验兵器,最终凭试验结果评出前三甲。
"孟氏如何?"卓行凑近李牧耳边问。
"他们把铁放在木炭中加热后所制成的剑表面看起来更光亮一些,至于功能看看试验结果便知。"李牧分析说。
“新益求新、精益求精是冶家必守之道,孟氏不愧是武阳剑坊之首。"卓行指了指最左边坐着的一个约六十开外的白发老者:“那就是孟氏铸坊的老当家,可惜膝下只有一女,无人承衣钵"
"你们觉不觉得刚才孟氏的那个工师有点怪?"周顺突然凑过来说。
李牧卓行二人回想了一下,似乎是,可又说不上来哪里怪。
周顺得意地笑着说:"我猜她就是孟氏女公子。"
李牧扬眉看向周顺。
“肯定是!我看到她的耳垂上有穿耳洞。"周顺确信不疑,然后似自言自语地嘟囔"而且还长得那么好看。"周顺没想到他随口的一句赞赏,无意间竟成就了十年后的一段好姻缘。
李牧与卓行二人互看一眼,心领神会不宣。
正说着,左边空道上过来一个彪壮大汉,手挽大弩,扎马摆阵,忽所得沉声一吼,弦开箭离,竟落在五百步开外。
“好!"李牧兴奋地忽地站了起来,拳头握紧再握紧。
原来,这弩出自丁氏,丁氏自祖上三代起一直是燕国弩弓坊之最,为燕军铸造兵器,是燕国官府最大的铸客。
弩本不是官营铸坊之强项,卓行理所当然地雇用了丁氏为此次李牧所需劲弩的铸客。接连几日在丁氏及卓氏工师,冶尹们不停的改进,试验再改进下,最终的弩弓射程竟达到了六百步开外。
李牧不在的日子,阿梨总是觉得日子过得特别慢,虽然他才离开不到一个月,可她觉得好似过了一年那么久。好在正值初春,她在后山上又是开地,播种,又是搭棚拉架,每天也忙得没闲。阿梨按计划好的,一边种葵菜,一边种和事草,长长的棚架挂匏瓜,沿着长城脚下,还撒下了无数谖草种子,好看还有得吃。
“孺人!孺人!“是春芽的声音。
阿梨回头,春芽正一边喊一边小跑着爬上山来。
“孺人!将军回来了!”春芽道。
阿梨一听,顾不得满身泥巴,蹬蹬地跑下了山。阿梨先去了她屋里,李牧不在,又去南院李牧以前的屋里,也不在。正碰上哑婆,哑婆做手势告诉她,将军在书房。阿梨基本能看懂哑婆的手势,可她到现在也没办法像小兰一样,毫无障碍地用手语跟哑婆沟通。阿梨胡乱打了个道谢的手势,亟亟地奔赴书房。
“嘭!“书房的门被大力推开,李牧还没看清来人是谁,一个人影一阵风似地扑向自己,风里有他熟悉的气味,他本能地抱住了她。
李牧顿了顿,干咳了一声,低声道:“阿梨,那个…….你先回去,我这儿还有客人。”
阿梨的脊背挺直,眼角余光扫到一个人影,她慢慢地扭转头,眨眼间的功夫,又如一阵风似的呼地飞走了。
李牧拳头挡住嘴,又是一声干咳,坐在角落里的卓行,似乎才从窗外的风景里回过神来,定定地盯着李牧看,似乎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李牧被看得心虚,转身坐到书案后。
“是她?”卓行问。
李牧端起水杯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口水,不大自然地点了点头。
“哈!哈哈!”卓行简直不敢相信,刚才那个温柔得能把冰化成水的人是他认识的那个李牧。卓行踱步至李牧案前,又仔细地瞧了半响,“啧啧”几声,从袖袋里掏出一块帕子递给李牧。
李牧疑惑地看着卓行,卓行指了指自己胸前,李牧低头一看,原来衣服上粘了一身的泥巴。
“得!我还是别在这儿碍眼了,走了!”卓行说着,把帕子摆在案上,自顾出了门。
李牧失笑,起身跟了出去,卓行原本也只是顺路进来喝口水,稍作歇息,他走李牧也不留,反正很快又会再见。
送走卓行,李牧进到阿梨的屋子,如他所料,她半点儿也没有觉得难为情,刚才跑开只是做个样子给卓行看而已。李牧立在一旁,张开双臂,星眸熠熠。阿梨抿嘴含笑,一个跳步,扑进李牧怀里,健壮如李牧,受了她这一撞,也还是退了一小步才稳住。
阿梨环着李牧的脖子,道:“哎呀!将军体力不如以前了呢!”
李牧一听沉下了脸,“你说什么?”
阿梨一看不妥,赶紧解释道:“不是,阿梨的意思是将军一路辛苦,没力气也是正常的,再说,将军也不再是二十出头的人了……”
“你这是嫌我老了吗?“李牧愈加不悦,他不过大她十岁,不对,不到十岁,九岁多两个月。
阿梨心想遭了,她这下好像真的说错话了,忙陪笑,道:“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将军一点都不老,将军还跟当年在紫金山那时一样,一点儿都没变……”
李牧很生气,一手揽住阿梨把她按倒在榻上,狠狠道:“现在就让你看看我是不是老了……”
小别情更浓。
一番温存甜蜜,李牧掏出了在武阳买的棠梨玉坠给阿梨看,阿梨也感诧异,道:“真像!”
李牧点头,如若不然,他也不会为之冒犯延陵公子。“喜欢吗?”李牧问。
阿梨点头,道:“喜欢!”
“我给你戴上!”李牧道。
阿梨把脖子凑上,可李牧捣弄了半天,也没能把绳子系好,他只好扶着阿梨的肩膀,把她转了个向,让她背对自己,这才把结打实了。
阿梨转身,摆了个别扭的妩媚姿态,问:“好看吗?”
李牧把她推到铜镜前坐下。阿梨左照照,右照照,笑靥如花。她平日里,对珠宝玉器并不上心,可但凡是李牧送给她的东西,她都格外欢喜。
李牧把头耷拉在阿梨肩膀上,从镜里细看半响,醉心道:“好看!”
“夫君是说阿梨好看呢?还是这玉梨好看?”阿梨俏笑问道。
李牧却不以为笑,认真道:“都好看!如此这般,最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