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言成霖来绿柳山庄已近两月。言成霖见山庄之中,处处春气涌动,柳条也已在风中摇得绿匀,便由言洪山陪着在庄前大道边观赏柳色——那种能使人生出怀想、感慨、离绪、幽恨的柳色。忽见三骑马从身旁驰过,马上人并没有出声招呼,直跑到山庄大门前才下马叩门。
言成霖问言洪山:“认识吗?”
言洪山答:“不认识。”
言成霖说道:“不必管他们。”
言洪山说道:“是。”
过不多久,山庄之中朱四达跑了前来,向言成霖叉手说道:“‘桐柏三英’来了,说是听说绿柳山庄藏有异宝,特意前来‘瞻仰瞻仰’。”
言成霖鼻子里“哼”了一声,对言洪山说道:“什么瞻仰,打藏宝的主意是真的!我们即去二堂,这个什么‘三英’便由四达相陪吧。”
朱四达问:“他们执意要见主人呢?”
言洪山说道:“可叫他们去二堂相见。”言洪山的话有考较之意,第一进到二堂,中间隔着凝碧池,如不用舟楫,须有绝顶轻功方能过去。
朱四达见言成霖点了点头,拱手行了个礼,先回了山庄。言成霖和言洪山又稍待了些时,这才慢慢踱了回去。
这桐柏三英倒也说不上是占山为王的强盗,而是桐柏山中三义庄的三位庄主。大庄主名叫唐文勇,五十余岁年纪,两只三角眼上边,搭拉着两条长眉。使一对判官笔,长在点穴,在三人中武功最好,在附近颇有点名气。老二名叫周吉,年纪三十出头,长得白白净净,喜欢咬文嚼字充斯文,使一把铁骨霸王扇。老三名叫李铁头,三人中最小,年纪只得二十五、六,使两柄西瓜鎚,两膀很有几斤笨力。三义庄距绿柳山庄二百余里,应该说是近邻。因风闻绿柳山庄藏有异宝,便想过来看看。说好听点是“瞻仰瞻仰”,实际上是想看看风色,得便抢了去。
唐文勇兄弟三人纵马从绿柳山庄门前大道上驰过时,本也看见言成霖和言洪山两人站在路边,因素不相识,只侧顾一眼,并没有下马招呼问询。待叩开庄门,见了朱四达,只才抱拳行礼互通姓名。
唐文勇说道:“在下桐柏山三义庄唐文勇,听江湖上传言,贵庄藏得有异宝几件,不胜仰慕。今冒昧前来,意欲请贵庄请出异宝,供在下兄弟瞻仰一番,不知可否?”
朱四达心想,果然传到江湖上去了。嘴里答道:“原来是三义庄桐柏三英光降,有失远迎。敝庄珍宝倒是有几样,也说不上是异宝。”
周吉向朱四达拱手一揖,他两手抱拳,那柄铁骨霸王扇却拿在手里。一揖之时,铁骨霸王扇头正对着朱四达的胸口膻中穴。嘴里说“在下周吉这边有礼”,那扇头便朝朱四达的胸口膻中穴戳来。朱四达面上不动声色,嘴里还说“不必多礼”,也是抱拳一揖,两根手指快如闪电,早搭上了周吉的铁骨霸王扇。周吉只觉手上一震又一麻,下意识一松手,那柄铁骨霸王扇早到了朱四达的手里。
朱四达笑道:“周朋友是想叫我看看你的扇子吗?”嘴里这么说,手里“哗”的一声抖开霸王扇,却见扇面上画了个大虎头,上下各两根獠牙,一根鲜红的舌头伸出了嘴外。朱四达又笑道:“这扇没什么好看,还给你吧!”说毕把扇子送还了周吉。
经此一来,周吉可就威风不起来了。唐文勇见朱四达一伸手便把周吉的铁骨霸王扇夺去,也是暗暗心惊。朱四达却问唐文勇:“敝庄向不问江湖事,庄中有无异珍,三位从何得知?”
唐文勇说道:“其实早在半年多前就听说了。我兄弟三人在蔡州城外遇到一人,他身受重伤,虽穿的是百姓衣服,我一眼便看出是金国的下级军官。我给他敷了金创药,又管了一顿饭,人没能活下来,却告诉我一个秘密,说绿柳山庄藏有三样珍宝。我兄弟今天前来造访,也是一时好奇,想看个希奇。”
朱四达说道:“原来如此!敝主人曾说,人间异宝,惟有德者据之。江湖上谁不知桐柏三英之名?别说看上一眼,便是伸手取了去又有何妨?”
李铁头问:“真的吗?哪我们不必抢了?”李铁头此话一出,堂上的空气立刻紧张起来。
“乘机抢了”,这是周吉的主意,此时周吉红着脸说道:“三弟不可胡说!”遂又问朱四达:“不知贵庄这三样珍宝,可否解说一二?”
朱四达说道:“有何不可?这三件珍宝,第一件名叫翡翠西瓜,大小如五、六斤之西瓜,其色泽条纹与真西瓜一般无二,实为难得。第二件是一个羊脂玉如意,玉色温润状若凝脂。第三件是两个夜明珠,鸡蛋大小,黑夜中光晕流转,却是一青一黄。尤妙的是若放置于一室之中,青光在上,黄光在下,绝不相混。此宝本非敝庄所有,因缘巧合,藏于本庄,故不敢专耳。”
唐文勇和周吉交换了一下眼色,唐文勇说道:“曾闻鸿濛初判,混沌始分,青黄二气,青气轻而在上以为天,黄气浊而在下以为地,此珠如此灵异,可以乾坤珠或夫妻珠命之。朱兄所言三宝,皆属异宝,任一件都是价值连城。今若得一观,方不虚此行。”
朱四达说道:“三位要看,原无不可,只是须请敝主人示下。”
唐文勇说道:“贵主人现在何处?”
朱四达说道:“就在庄外,请三位宽坐,朱某去去就来。”
朱四达把桐柏三英的来意禀告了言成霖后,回到大堂之中,先不提看宝之事,却问唐文勇:“唐兄腰插判官笔,一定是长于点穴了?不知可认得洛阳司徒俊先生?”
唐文勇说道:“真是在下恩师,朱兄何以认识敝师?”
朱四达说道:“二十年前我与恩师游汴洛时曾见过一面,果然好风采。”
唐文勇问道:“尊师是……”
朱四达说道:“上方下泽,人称无邪子。”
唐文勇和周吉又对看一眼,面露惊愕之色。因为无邪子的名头太大了,非区区司徒俊可比。周吉心想,怪不得这姓朱的一伸手便把我的铁骨霸王扇夺去,原来却是无邪子的徒弟!正在此时,言成霖在前,言洪山在后,走进庄门,径直穿堂而过,别说招呼,正眼也没有看桐柏三英一眼。唐文勇心中有气,问朱四达:“适才进去的二位,是否贵主人?”
朱四达说道:“年轻的一位是敝主人言成霖,年长名叫言洪山。因是主人的长随,出外时多,在山庄时少。”
唐文勇说道:“大剌剌进去,把我们桐柏三英视为无物,这是贵庄的待客之礼吗?”
朱四达原本便没有把桐柏三英放在眼内,何况他们上门是怀有目的的?仅仅是要“瞻仰瞻仰”?骗得了谁?不过人家上门是客,稍稍客气了点,给人留点体面。现在说到了言成霖,又说无待客之礼,也就不客气的说道:“三位进庄不问敝主人安,开口便要看本庄藏宝,可也失礼得很啊!敝主人说要请三位二堂奉茶,不可谓不恭,这待客之礼差了吗?”
周吉“哗”的一声抖开霸王扇,随即又合上。显然,朱四达的话使他不快,便想要发作,因刚才领教过朱四达的利害,却又发作不起来。唐文勇见周吉和朱四达语言相牴,闹僵了落不下好,连忙打园场:“客随主便,客随主便。既然贵主人请我们去二堂,就请朱兄带路如何?”
朱四达从座上站起,说道:“三位请随我来。说毕,又伸手一让,把桐柏三英带到大堂后门外凝碧池边。李铁头嚷道:“好宽的河!船呢?给你主人摇过去了吗?快把船摇过来。”
朱四达说道:“敝主人不是摇船过去的。”
李铁头笑道:“你好会骗人,不是摇船过去的,难不成游过去的?这水可有点冷。”
朱四达见唐文勇和周吉看着自己,脸上带着疑惑之色,用手向池中一指,问道:“看见池中的鱼了吗?”
凝碧池中游鱼不少,此时风平浪静,这些鱼便浮在水面上唼喋,或三、五成群,或一、两条缓缓游动。朱四达说道:“敝主人和师兄言洪山是踏在鱼头上过去的。”
唐文勇和周吉听了,不觉动容,李铁头却是不信,说道:“你真会说笑话,这鱼头上能踩吗?你踩给我看看!”
朱四达知道李铁头头脑简单,俗称“一根筋”,又叫“少一竅”,脑子不会转弯,也不和他争辩,转身进屋取出一张弓和一支箭来。朱四达张弓搭箭,只听“嗖”的一声,这箭带着哨声,越过三百步宽的池面,钉在了池对面的木椿上。这箭的箭尾上系了一根细绳,朱四达把绳轻轻拉直,拴在池边,对唐文勇三人说道:“若不能踩在鱼头上过去,从绳上走如何?”
朱四达这一箭的箭力和准头都已令唐文勇三人吃惊不已,说是要从绳上走
过,不竟面面相觑。唐文勇说道:“不瞒朱兄,若是十几步的距离,在下提一口气勉强也能走过。这三百来步宽的水面……”唐文勇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意思却是明白不过,他没有这个能耐。
李铁头说道:“我能游过去!”
周吉说道:“三弟不可混说!”转而对朱四达说,“看来我们兄弟三人的庄稼把式,比之朱兄和贵主人的功夫,好比流萤之比明月了。只是巴巴的来了,便是不看贵庄藏宝,也得见过贵主才好,还望朱兄见谅。”
朱四达见唐文勇和周吉说话时已无最初骄矝模样,说也说得诚恳,答道:“请三位且宽坐,待在下请主人示下如何?”
唐文勇说道:“当得如此,朱兄踏绳过池,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
朱四达便不再客气,提一口气跃上绳子,如风中一叶,飘然而过。稍顷又从绳上走回,对唐文勇三人说道:“主人已答应接见三位,池中原备得船,若是为宝藏而来,需从绳上走过。寻常客人,可用船载。已吩咐下人摇船过来。”
说话的功夫,唐文勇只见凝碧池对岸水榭旁一只小船咦呀摇来。不一会摇到岸边,朱四达招呼唐文勇三人坐上小船,向二堂摇去。
朱四达带着唐文勇、周吉、李铁头刚上了岸,言成霖已面带微笑站在二堂门口,言洪山则站在言成霖的侧后。唐文勇紧走几步,抱拳对言成霖说道:“不劳相迎,唐某来得鲁莽了。”
言成霖抱拳回道:“唐兄客气,桐柏三英光降,言某幸何如之。”
周吉接着拱手说道:“原来庄主乃一贵介公子,真正是堂堂一表光彩照人,周某得识清仪,三生有幸。”
言成霖还礼说道:“周兄过誉,言某闻而汗颜。”
李铁头抱拳大大的唱了一个喏,说道:“看你像个书生,真能踩着鱼头过池吗?我给你叩头也值!”
言成霖笑道:“这位李兄真是爽直。”遂又一指言洪山说道,“这是敝师兄言洪山。”言罢言洪山和唐文勇、周吉、李铁头一一见礼。闹了一阵虚套,言成霖在主位坐下,言洪山、朱四达坐在下首相陪。唐文勇和周吉、李铁头按序坐在客位。安座毕,下人上茶。这是待客的应有之义。
绿柳山庄固然是言洪山和朱四达在经营,实则是言成霖的别庄。第一堂倒还罢了,用的是寻常家俱用俱,这二堂之上,家俱便极尽精细,墙上是名人字画。喝茶的茶具,是从汴梁宋宫得来汝窑烧制的,价值尚在玉杯之上。喝的茶叶也是贡品,略抿一口,齿颊留芳。唐文勇和周吉都没见过这等排场,别说李铁头了。三人早把平日喝酒使气、呼么喝六的粗豪气概藏到阴山背后去了。
言成霖扫视唐文能三人一眼,见他们竟毕恭毕敬的坐着,徐徐说道:“敝庄三宝藏于秘库,取视不便。只怕三位有兴而来,没兴而去,在下这里谢过。”边说边向唐文勇三人拱了拱手。
唐文勇说道:“庄主客气,原本是我兄弟们无状,想窥视人家的至宝。庄主引我们为座上客,我们便不胜荣宠了。”
李铁头说道:“不是说好了看的时候抢了就跑吗?不给看了可就不好抡了。”
言成霖和言洪山、朱四达听了,不禁笑了起来。唐文勇和周吉见言成霖无责怪之意,也不好意思的笑了。
言成霖说道:“本庄三宝,在下德薄才鲜,无意久占,原有相让之意。今日别说相让,便是取视,对三位也是有害无益。三位如能自取,则就另当别论了。从明天起,来者尽可自行去秘库取宝。不过自行取宝者,本庄概不接待。秘库建在石壁之上,离地三丈,需用平地青云身法上去。门内按金木水火土设五段削器埋伏,其间之利害,无须详言。若无人能身入秘库,敝庄拟于五月五日午时取出,来敝庄取宝的各路英雄或競技博胜,能者取走,敝庄绝不出手相阻。”
唐文勇和周吉对看一眼,两人微微点了点头,唐文勇说道:“不瞒庄主,刚才敝三弟李铁头所言却是真的,我们果然有抢夺之意,真正是自不量力了。凭我们这点微末道行,自觉难入秘库,只好到五月五日那天再来瞧热闹了。”
周吉说道:“便是要瞧热闹,也得到此二堂,我们……”
周吉没把话说完,意思大家都明白,他们过不了凝碧池。
言成霖说道:“你们不妨提前一天来庄,二堂厢房有许多房间,只是我们未必能有空相陪,请三位不要见怪。”
唐文勇说道:“庄主说哪里话来,我们也不能太不知好歹。若是人多,我们也可代为延客。”
言成霖说道:“如此甚好。时候不早了,来人,摆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