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遇到过仙人。”赵璟怿打断长兄正念的《论语》述而篇,“就在舞雩观外头。”
“莫要乱说,为兄不信,”赵璟恒板起了脸,却又问道:“何时?”连一旁习字的赵璟怡也好奇的望了赵璟怿一眼。
“是去年初雨。”赵璟怿道,“我看见的,那仙人一身白衣,披发赤足。”
“二弟。”赵璟恒抚额,“那不是……”仙人,是素服求雨的今上。
赵家闭门的日子里,赵璟恒总是喜欢充任弟妹的西席,再讲述一些从太史那里听来的趣事,甚至说到当日太史在为今上写本纪的时候,曾盛赞其年号“惟宁”的本意。
然而,转年。亲自取了这年号的陛下就不以为好了。
惟宁四年,许祺只觉得惟有不宁。无他,只因中宫缪氏,欲用妇人媚道之术惑乱君心。
中宫缪氏是和定郡公的女儿,惟宁二年,奉太后之谕,封后长秋。
许祺一直以为,他的皇后虽然有些娇纵,却总不至于失了母仪天下的德行。
直到这一日,长秋殿里,许祺指着巫诅的物证,道:“那你告诉朕,你想做什么?”
缪皇后跪在地上哭得凄然,坚称一句:“妾是倾慕陛下,想留住夫君的心罢了。”
“依皇后所言,你是为情所困,方才做出这等事情,朕该恕你才是。”
“妾求陛下,念及夫妻之情。”楚楚可怜的皇后面伏在地,她一直都了解,对方的心软得像一团棉花。
却不想,许祺长袖一扫,茶盏落地,碎做一片片的瓷花。带着怒气的质问,仿佛是掀起巨浪的沧海。
“朕念夫妻之情,你可顾念过这些孩子?母仪天下的皇后,难道你一句为情所困,便可以堂而皇之地伤天害理,残害生灵了不成?”
“他们与我何干。妾倾慕陛下,才用媚道留陛下的心。”缪皇后振振有词,她只是为了情,他不能伤害自己,否则便是薄幸。
然而,许祺面如冰霜地打断了对方。
“与你何干?那朕问你,你的锦衣玉食,是谁供给?你享了百姓给予的东西,回头为了一己之欲,却要伤害他们的孩子。这世上,岂有这样的道理?”
只觉得错付痴心的缪皇后,手捏着巾帕,听不进皇帝说的道理。
于是,执拗的皇后梗起脖颈,从对方投给宫人的和善目光,一直数落到了万里之外,与今上兄弟情笃的北国贺兰。
一言以蔽之,不过是自己痴情,做了什么事都有理。
“朕,意欲废后。”睿思殿上的皇帝一语,实无异于一石激起千层浪。
于是殿阶下的群臣引经据典,慷慨陈词:皇后为中宫,少年侍驾,不可轻言废立。今上如此,有失仁德。
许祺听了半晌,终究扔出了一叠纸,上面的墨迹写得密密麻麻。
在那上面,还有一封黄绢。
“朕的众位大臣熟读经史,想必也都念过《史记》、《汉书》。皇后行妇人媚道,你等能容,朕不能容。让缪氏母仪天下的是朕,待朕废了她,再下罪己诏。”
《史记》、《汉书》,妇人媚道。今上就差不曾将缪后残害妇婴向臣子直言相告了。
于是百官无言。
惟宁四年秋,今上下诏罪己,废皇后缪氏入冰室殿。重申先帝诏书:严禁南朝之人施行媚道,违者严惩。
赵家除服的时候,已经是惟宁六年了。
《诗》说: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匪媒不得。然而闺中待嫁的赵璟怡,未等到良人遣媒上家门说亲,却先等到了长信殿中的黄门令。
凡世家未嫁之女,无论《诗》、《书》,或是《四书》中,选一节抄录入宫,杨太后择其优者,赐下半副妆奁为其添妆。
对于诸位世家女子而言,这不过是高高在上的太后一个突发奇想、无伤大雅的游戏。谁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赵璟怡从黄门令的手中恭敬地接下笔墨纸砚,待回到了沉水苑,写下几行字,便随手撂在了一边,另取了书去看。
其实,世家女子们谁又在意半副妆奁?她们想要的只不过是由太后赐下的殊荣,然而,总有一两个对此是不在意的——赵璟怡就是这份异数。
安居在长信殿的杨太后,细心地翻阅着各个世家女子上缴的纸笺,每一篇的笔迹虽有不同,但都显得十分秀雅,似乎让人分不出好坏来。
只是,这位温和端庄的贵妇人,看了一半就觉得自己精力不济,便向身旁的宫人道:“我老眼昏花地,这些就拿与皇帝看罢。”
许祺将手抵在额间,少有的不见了自己的君王仪态,说:“母后,儿也累。”
朝堂上的臣子们,总是力求他们君上的一举一动都要做南朝礼仪的典范。
杨太后温和而带着嗔怪地看着儿子,下一刻,这位青年君王正了正他的坐姿,从宫人手里接过来看。
或是凑巧,或是注定。许祺两指一动,就翻到一篇字数奇少的纸笺,连落款不过三行,但却言简意赅地说明了自己年号的由来。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臣女赵璟怡敬书。
“母后,朕以为,她就很好了。”许祺微微一笑,他仿佛在漫天星辰里寻到了北斗一样的,于大众之中寻到了知音之人。
“《五子歌》……不是责骂君王的么。吾儿就不觉得,这孩子胆大包天么?”杨太后看着她的儿子,实在有些不解。
“可她说得无错,母后不妨就断章取义。再说,朕若是怪罪两句人家讲了实话,未免不讲理。”
“召魏宁侯之女赵璟怡入长信殿见驾。”杨太后也笑了起来,就向黄门令说道。
如果,赵璟怡知道自己用来搪塞杨太后的几个字会被今上一眼看中,甚至现在要跪在长信殿内听候发落,那么,她当时宁可费心费力找一篇歌功颂德的《诗》抄录。
然而,无论是北国还是南朝的药堂,都是没有后悔药可以买的。
长信殿内,拜见的不是太后,而是今上。这虽是赵璟怡始料不及的,好在她并未有失礼节。
许祺的目光落在赵璟怡身上,只见她的脸虽向着地,脊背却挺得甚直,他不由笑了一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你写得好;只是,为何不将全篇皆书于纸上。”
“《五子歌》原意在劝谏夏王太康,善修德政。然而,其一,陛下圣明,并未失德,岂能够与失国之君相提并论?其二,小女不可以利口贬君,失人臣之礼。”
赵璟怡的声音并不很大,却足够听清。
一瞬间,许祺觉得自己不是在选后妃,倒像是在殿试里选状元。
而这聪敏的女子之学识,似乎丝毫不输于他琼林宴上鲜衣怒马的状元郎。
于是,他摆摆手,叫她起身。
赵璟怡觉得自己有点鬼迷心窍一般,就在许祺让她起身的同时,她不但窥视了今上一眼,还被他抓了一个现行。
平日里,很少会有人以如此平静的目光看着自己,是以许祺并不计较。
反而继续与赵璟怡一问一答。
黄门令确定,送驾离宫时,自己听见今上低声叹息:“可惜你竟不是个男儿身。”
杨太后从珠帘后慢慢地走出来,她俯身打量着赵璟怡,不得不说,对方一副淡定从容的样子是符合自己所想的。
不愿行为失礼,玷辱家门名声的赵璟怡哪里想到,三行字,两个人,自己的一生就要留在长秋殿中了。
车马离开时,赵璟怡望着那一抹朱红的宫墙,不知怎么地就想起了许祺,不无同情地想:“身为天子,陛下何其柔善。可惜,却活得像个戴着镣铐的囚徒,如此也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