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赫来高中的时候,他爸就得了一种针对性阳痿,而且一病就是十年。暗地里朱赫来在抽屉里没少看到父亲买的药,夫妻俩总是在朱赫来面前吵架。
朱赫来的妈一般就这么几句台词:
“跟了你算是白跟了,要钱钱没有,要人人也是个废物。”
“我要是你,我都没脸活了。”
“你说说,你除了知道吃饭睡觉你还能多干一样?”
这时候朱赫来他爸总会愤怒一下,然后威胁要走。朱赫来他妈就这么说:
“你走吧,我对你放心。”
朱赫来听着,这种时候他总是装成一个白痴的。他那时候都快十八了,还在这装纯洁。开始的时候朱赫来还上去劝劝,到后来,朱赫来连劝都懒得劝了。两口子嘴里说的好像就是故意让朱赫来知道似的,但是就是剩下一张窗户纸,谁也不说明白。其实三个人都明白。朱赫来他爸也不是没有危机感,但是他早就忘了这个由二奶进化成的夫人与私生子组成的家还能给他多少幸福感。他也明白,他现在连身体力行请求原谅的能力都没有了。那反而是他自尊心的又一次自虐。朱赫来知道,他妈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也不指望她一下子成了淑女。他也知道,他妈是一个特没主意的人。当初要结婚的时候,就是因为她的骂街,直接导致了朱赫来他爸的形象破灭。本来说好了是要再拖拖的,结果没能遂愿,到底是分了朱赫来他爸的房子走了。在这一点上,朱赫来他爸是不在乎的。前妻至少还有个女儿,他也不想做得太绝。而朱赫来他妈就不一样了,掐着指头算房子,算到最后说:“要房子可以,生活费没有了。”
那原配把气都撒在她身上,说不要就不要,最后啐了口吐沫在她脸上说不要脸,两下厮打了一顿。最后原配说老死不相往来。过了半年,老房子也卖了,朱赫来他爸想找女儿再看看也难了。后来几个亲戚都说娘俩去外地了,朱赫来他爸想找也找不着了。
到现在,一家人的好日子也像是到头了。朱赫来知道,他妈今年刚四十,他爸都快五十三了。朱赫来心里精着呢。他比谁都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爸很少回家了。也知道自己的妈为什么天天打麻将去了。朱赫来到底是聪明人,他不想把这个窗户纸捅破了,他现在只想自己安安稳稳能把大学念完,再能多走点桃花运,大学里多扎几个女孩,也就是他最大的心愿了。所以他最关心的,是生活费能不能按时送到。他一点也不关心他爸给他打的电话,让他多照顾自己的妈。有时候他也有恻隐之心,但是他一想到李小曼或是什么新目标,他就都忘了。
有时候朱赫来也想,他能不能对得起他爸。但是转念又一想,他妈怎么能对得起他呢?在外边有人!还猖狂到领回家来!想着想着就不把自己的事放心上了。他知道,他爸作为一个男人其实挺苦的,什么病都好说,非来个阳痿。这病好像要了男人命一样,而且大夫说了,他这个病还和一般的阳痿不一样,是针对性的。这种精神性生理疾病大夫也无能为力。朱赫来想着就笑了,他知道,他爸买的那些药都没用了。
前两年,他爸能因为朱赫来母亲和其他男人说几句话就和她吵起来。朱赫来知道,他也开始变得敏感了。于是朱赫来从那时候起就特别注意饮食。甚至开始不吃香菜,不喝可乐。遇到有宴席,筷子也绝对不会碰到和香菜有关的任何菜,即使有人夹了一筷子菜,不好意思不吃的时候,朱赫来也会再夹上几口洋葱,仿佛要抵消回来。
放暑假了,朱赫来不得不回到家来住。母亲也没有太多理由出去打麻将去了。因为她知道,朱赫来曾经去她说的地方找了她几次,都扑空了。再后来,她也就只好不出去了。
现在,朱赫来比谁都明白,他的家庭是什么样的了。
夜里,我一个人又在看着朱赫来的日记。寝室里的兄弟早已经睡过去了。看他写的东西,总觉得这家伙脑袋里都是事。因此,我一点也不可怜朱赫来,因为他没有理由被可怜。我也不觉得朱赫来傻,因为朱赫来一点也不傻。
其实这个世界上什么人都是人,没有必要把谁分得多清。朱赫来就经常对李小曼说:“这世上没有好人和坏人,只有幸福和不幸的人。”南怀谨写散文的时候,总持着一个平常心,写出来的东西也是水一样的平静。他认为,即使是皇帝,也是值得同情的。南老先生最生动的描写是说皇帝连做爱都要听太监的,如果要是太纵情了,门口的太监马上会喊出一句皇上注意龙体。而余杰就和他唱反调,他总是认为皇帝怎么会有黎民百姓那样的苦衷,即使有,也是幸福的。于是,皇帝在南先生笔下还不如陈忠实笔下的白嘉轩,以娶了七房老婆为自豪。南先生站在人的立场上说话,而余先生则是站在读书人的立场上,未免会有些偏激。一个连做爱都被人管的皇帝,也是没有什么自由的。但是想回来,有那么多人可以被他任意挑选,时间上的不足也被空间上的延伸弥补了吧。
于是,我心里也就替朱赫来平衡了。更替自己平衡了。朱赫来的日记一连两个月都在一些无关紧要的记录中继续着,我已经看完了一半,眼看着剩下的一半日记,心里好像已经有了要讲的故事。我开始准备纸笔,把朱赫来和我讲话时的一笑一颦都记录下来。
第二天早上,李小曼给我打来电话,她说要我上完新闻学的课之后和她一起去百胜买件衣服。我刚从被窝里爬起来,还没刷牙洗脸,就只好陪她出去。李小曼在我眼里是一个特不麻利的女的。刚认识她的时候,约她出来就要在女生寝室门口等她半个钟头。
我爸告诉我他小时候看到《列宁在1918》很有意思 。我在看完全片后只是认为手法单调,人物模式化。后来叔叔陪又看了一次,在那段白天鹅芭蕾中,我看到了所谓的好的原因。因为我叔叔会心地微笑了,芭蕾舞演员的丰满的大腿成就了那个年代的幻想。因为你无法在《红灯记》里透过土布外罩看清李铁梅的内衣。而现在,李小曼穿衣服的时间却和衣料多少成反比。
但是要知道,像李小曼这样的穿着在大街上随处可见,要是她总是低头看自己的胸够不够丰满,再拉着你问对面的女的身材有没有她好的时候,男人的耐力也是极为有限的。但是她自恋也是有理由的,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再泼辣的女孩也有她为外表伪装的一面,这一点是无可厚非的。
李小曼其实缺点挺少的,但是只有一样,就是自恋。那种自恋一下子就能进到骨头里,说话走路都能体现出来。李小曼和朱赫来不一样,朱赫来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会想想学习的事,所以他才被同学们当成怪物。李小曼不一样,她就关心哪个姑娘穿着香奈儿上街了,明天她也要买一件更好的。这样的女孩,不是朱赫来那样的人欣赏的。但是朱赫来却喜欢她的直爽,那种北京女孩特有的气质。这种喜欢也许不能成就一段感情,但是朱赫来和我都认为,李小曼是一个最适合当哥们的女生。
朱赫来追李小曼之前,曾经有一个段子,在我们男生宿舍传了很久。据说有一天晚上,寝室里几个哥们都约好了去网吧包宿,,还有人请大家一起去,也没人告诉他原因。后来,朱赫来在网吧里玩了一会就累了,也没和室友打招呼就又回来了。朱赫来在寝室里看书,天冷了,热空气都往上走。所以朱赫来就在上铺躺着看书。看了一会,寝室里进来了一男一女。朱赫来刚要睡着,就听到一些声音。他往下一看,两个人已经在下面亲热上了。这一晚上,地动山摇,朱赫来一夜没睡,也一动不敢动。第二天早上人家哥哥还要偷偷把女生送出寝室去,因为头天晚上衣服随便扔了一屋子,就爬到朱赫来的上铺找找。两个人一对脸,可把这哥哥吓坏了。那女的也不敢喊,抱着衣服顺着窗户上的绳子就下去了。这事后来在男寝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说朱赫来的意志力真强。看完了朱赫来的日记,我才知道,这才是朱赫来联系上李小曼的最终目的。
于是我吸收着朱赫来给我的营养,开始了写作。
文革时期家里曾留着我爸的手抄本小说,我小时候很喜欢读。中国人讲究厚积薄发,但在长时期的思想禁锢后,任何形式的表达都会汇积成江河。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几个文坛的朋友要出一个合集,几个已经成家的中年朋友爱才如命,约了我们几个出来吃饭。对我说:“写作要趁早,很多作家的黄金期只有二十几岁那么几年。那时他们正面临人到中年的困惑,同时在写作上"难产”。几年后,那些当年的红人就会纷纷大江东去了。很多人认为作家是把精神财富分予每个人。优秀的作家才被读者推崇。几年后,谁都不认识谁。所以,我更认为作家是把自己的精神出卖的人。我知道自己早己不对这个理想报以什么希望,这只是我给自己一个盲目的童话构思,它过于遥远甚至遥不可及,当这个童话的泡沫破裂开来时,并不是痛心疾首或者心律不齐,而仅仅是一种失落。我开始崇拜一九二七年的瞿秋白和一九四九年的毛泽东,前者的心态和失恋者吻合,后者则代表婚后生活,爱情的成功或是失落败都有种理想真空的感情,那一刹那你一度为之疯狂的东西失去了故有的闪光和天使光环,就像革命者由对革命的乐观豁达到悲观,这一切转折都在瞬间诞生又灰飞烟灭。于是我又在把写作当成一个高不可及的山峰,竭力想去发现生活的边边角角,以弥补自己生活阅历的不足。
于是,我爱上了“云烟"。这种香烟有着质朴的外型和柔和的烤烟清香。校园里只有一个地方卖。云南的一个哥们从家里带来了一种内部发行的"云烟”,白色的盒子,让我迷恋了很久。狠狠地吸上一口,会醉。那是缺氧燃烧产生的一氧化碳由呼吸道进入肺叶,然后侵入血液产生的结果。很多不吸烟的人看到犯了烟瘾的隐君子吸烟的表情,都不可能理解那种心理上的依赖。
我把写作当成仅次于爱情的生活,但是没有人在意你的创作的时候,那种孤独感可以使人的精神崩溃。作为一个以作家自居的人,我不能容忍任何一种创作的不负责。比如一个电视广告是这样的:
一个哥们对另一个哥们说:“你不是得了前列腺肥大了吗?”
另一个哥们说:“好了,多亏了沈阳XX医院男性专科。”
这种时候,我就越发觉得自己产生了一种孤独感。
朱赫来已经给我了一个能让我继续写下去的故事,这个故事使我更加明了了自己的孤独感。我想,我真的不在乎写作能否发表了,而是对思维禁锢的控诉。朱赫来和我一样,都是在糊涂中保护着自己,我们都无法对对方质疑些什么。他从来没有因为我的认真而调笑过我什么,而我也没有任何理由拿他的故事当成话柄或是谈资。我轻轻地在床上下来,惟恐打扰了正在熟睡的室友。自习室里,朱赫来正一个人在准备着学生会戏剧社的话剧《基督山伯爵》。他高声朗读着伯爵先生的信,酝酿着和他具有几乎一样感情的声音:
"莫雷尔,告诉那位你将终生眷顾的天使,请她时时为一个人祈祷,那个人,像撒旦一样,一度曾自以为可与上帝匹敌;但现在,他已带着基督徒的自卑承认只有上帝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和无穷的智慧。或许那些祈祷可以减轻他心里所感到的内疚。至于你,莫雷尔,我对你说一句知心话。世界上既无所谓快乐或也无所谓痛苦;只有一种状况与另一种状况的比较,如此而已。只有体验过不幸的人才能体会最大的快乐。莫雷尔,我们必须体验过死的痛苦,才能体会到生的快乐。
所以,我心爱的孩子们,享受生命的快乐吧!永远不要忘记,直至上帝揭露人的未来图景的那一天以前,人类的一切智慧就包含在这四个字里面:'等待'和'希望' 。
你的朋友基督山伯爵爱德蒙·唐太斯。"
我等他背诵完,才走进房间。
“你们这剧本谁写的?”
朱赫来看看我,笑了笑:“大仲马。”
“你的日记我快看完了,写的很深入,只是一些故事叙述上缺乏逻辑,好像是想到哪写到哪。”
“本来我也不指望我写的东西能怎么样,这不还有你呢嘛。”
“人类的智慧就包含在四个字里面:'等待'和'希望'。我还要写一段时间吧,大概是一年或是半年。但是我想一边写一边看你的日记,然后艺术加工一下,润色之后小说会好很多。”
“只要你能写就好,我等信就是了。有机会一起去喝酒?”
“有机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