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我想,父君是希望儿臣死在幽冥道的,可惜儿臣不孝,没能让父君如愿,既然好不容易从幽冥道爬出来,自然要做点什么,否则岂不是白活着的。如果父君不愿意也没关系,儿臣立刻离开天族,从此往后,天族的生死便跟儿臣无关了。”
他明知他一走,他们天族王宫立刻就有可能遭受魔族的攻击,他却还是说这样无情无义的话来,看来是早就铁了心的。
夜无极说一不二,他说出的事情,有哪样是没有办到的?
天君像个垂暮老者遇到糟心事一样,颓然地一屁股坐到座椅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夜无极:“你当真意已决?”
夜无极朝天君一拱手:“明日朝会时便看父君的意思了,儿臣告退。”
凤寰宫的一应摆设还是天后离开时的模样,天君进来时宫里伺候的人跪了一地,却再没有人出来迎接他或是给他甩脸色看,没有了天后,整个凤寰宫都显得安静许多。
天君在天后惯常喜欢坐的位置上坐下来,望着满院景色,嘴角的笑容很是自嘲。
倘若天后在,夜无极还会顾及到他母后的意思,定干不出这等忤逆之事,然而,天后一死,整个天族能限制夜无极言行的人都找不出一个。
这也是这么多年来,天君虽然和天后不和,但却始终没有废了她的原因之一。
在这强者为尊的世界,天族如今是内忧外患,远处有魔君莫邪虎视眈眈,近处有以夜无极和夜无铭为首的两派兴风作浪,最紧要的是夜无极的要求。
一旦他让出天君的位置,夜无铭便与这个至尊之位再无缘分,而他也会被架空所有的权利,夜无极是个独裁之人,绝不容许任何人有二心。
而倘若他不让出这个位置,天族便再无夜无极,根本扛不住魔君来袭,到时候别说什么至尊之位,就算是性命都难保。
天君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死胡同,前面根本没有路。
“母后在时,不见父君多体恤,如今父君又何必来此。”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天君回头,夜无极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的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就像是突然出现在这里的鬼魂。
天君沉沉地问:“你母后难道就没有说什么?”
“母后被水若彤所害,父君知道这点已经足够,还想知道什么?”夜无极问。
天君回过头去,苦笑道:“她深知你性子,本座以为,她至少应该告诉你,不要在她死后做出忤逆父君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父君多想了,母后这一生的不幸都是败父君所赐,死后又怎会想到这些?”夜无极低声道,“她关心的只有儿臣将来的路是否顺畅,其余的她又怎会在意?”
天君的脸色一片死灰。
当年他为权利娶了天后,如愿坐上了天君的位置,后来遇到姜素,便一脚踩下去,深陷情潭不可自拔,他深知他对不起天后,本想通过其他事情来弥补,没想到天后根本不容姜素和姜素与他的孩子,屡次想谋害他们的性命,逐渐将他为数不多的那点愧疚消磨殆尽了。
到后来,便是两看两相厌。
夜无极说,天后这一生是毁在他手里的,倒是没错。
“水西平一家,你打算怎么处置?”天君问。
“水若彤勾结魔君,水西平并不知道,但水若彤毕竟是他的女儿,犯的乃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念在水西平多年镇守南境,劳苦功高的份上,许他在水府安度晚年,永生不得踏出水府半步,至于水若彤,会落得飞灰湮灭的下场。”夜无极语气平平道。
天君震惊地看着他,水若彤到底是同他一起长大的师妹,可他在说要让水若彤飞灰湮灭的时候,语气竟然毫无波澜,好像不过是在说如何处置一个陌生人。
夜无极并非心狠手辣之人,此时的无情倒让天君意外。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父君何必如此惊讶,”夜无极道,“况且,若非她从中作梗,儿臣与阿九如今本该已经结为夫妻了,就算她死一万次都不足以赎罪。”
他走到天君面前,在石桌旁坐下,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看着天君灰白的脸色,说道:“父君难道从未怀疑过您的二儿子吗?”
天君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起来,沉声笃定道:“无铭性情温顺,是绝干不出这等事的。”
“性情温顺?”夜无极细细咀嚼了会儿这几个字,好似听到了特别有意思的说辞,半晌后才道:“原以为父君深爱夜无铭,对夜无铭的性情了若指掌,如今看来,倒是我想错了。”
倘若夜无铭那也叫性情温顺,大约这世间所有人都是温顺之辈吧。
“这件事跟无铭无关,你休要将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到他的身上,你母后的丧事本座随你操办,但是蓬莱宫的人,你休想动一根手指头。”天君道。
夜无铭慢悠悠地问:“若儿臣真的要动他们,这天族上下谁能拦住儿臣?”
天君一哽,像是有一颗石子卡住了他的咽喉,让他说不出话来。
夜无极说得没错,他想动蓬莱宫的人,谁也阻拦不了他。
当年他与三大长老联手在蓬莱宫设下结界,挡的便是天后和天后的人,却从未想过能挡住夜无极,也是他们算准了夜无极的性情,是绝无可能主动对蓬莱宫出手的。
可如今……
天君不由地发出一声自嘲。
“你素来生性寡淡,对王族的这些恩恩怨怨从来看不上眼,你既然说不会动他们,本座自然是相信你的,但本座要告诉你,永远别小看那些阴渠里的勾心斗角,有时候即便是一件小小的暗斗,都能引发出天大的祸事来。”天君道,“就像水若彤和妖族公主之间的争斗,水若彤心爱生恨,所以才暗中使了手段,谋害了你母后的性命,导致你们的婚礼被迫终止,而这些,原本都是你看不上的手段。”
夜无极不以为意:“父君此生娶了两个女人,所有才多了那么多明争暗斗,但儿臣与父君不同,儿臣非妖族公主不娶,如此便会少了许多麻烦。”
“况且,”夜无极补充道,“儿臣虽然看不上,但儿臣绝不会小看。”
他轻轻抿了口茶,头也不抬道:“父君能说出这番话来,看来是已经想通了。”
天君叹道:“都说本座偏爱无铭,想将这天族的江山交到无铭手里,其实他们都错了。”
“他们的确错了。”夜无极接话道,“父君想将江山交给夜无铭没错,但是父君想要交给夜无铭的是平平稳稳的江山,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内忧外患的江山。”
夜无极眼里的讽刺极为深刻,刺伤了天君的眼睛。
他继续道:“比起夜无铭,父君更在意自己的名声和江山的稳固,如今魔族蠢蠢欲动,天族稍不注意就会倾覆,父君为保江山稳固,自然只能舍弃夜无铭。”
“你错了,本座这么做,不叫舍弃,而是保护。”天君反驳。
“对,是保护,他永远都生活在父君的保护之下,长不大,”夜无极道,“明日朝会后,父君便可搬进蓬莱宫住了,与那姜氏日日夜夜生活在一起,再也不会有人出来阻拦了。”
天君望着面前这个令他越发看不懂的儿子,问道:“你到底为何非要这样做?”
无极忽然就笑了。
天君浑身一怔,多少年了,他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见到他这个儿子笑了?时间长得他已经记不出清楚,长得他已经无法想起他上次笑时是何等的模样。
只是那笑容太苦,虽笑了,他眼里的光却是灭的。
“儿臣失去母后,失去阿九,儿臣已经失去太多了,手里只剩下这令人恶心的权利了,但即便恶心,儿臣也要牢牢抓住,因为它本该就是属于儿臣的。”
他不想要这天下,但是如今白九兰已是妖族公主,议亲素来将就门当户对,他若不抓牢天君这个位置,如何堵住妖族众人的悠悠之口。
有时候权利就是底气。
第二日,天君以自身实力有限无法与魔君抗衡为由,禅位太子殿下夜无极之事在整个朝会上引发滔天巨浪,大臣们有反对的有赞成的,但是始终无人敢说夜无极半点不是。
直到天君将印玺亲手捧到夜无极面前,夜无极拿着印玺往天君的尊位上一站,场面才逐渐稳定下来,大臣们不敢说话,只好面面相觑,以眼神传递消息。
夜无铭整张脸都灰败下来,他双拳死死握紧,克制着自己内心的震动。
天君望着那天族至高无上的位置,心中千万种滋味一一掠过,最后只能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抬了抬手,在内侍的虚扶下转身慢慢离开了璇玑宫。
夜无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离开。
待天君完全走出璇玑宫,三位长老齐齐往前一站,屈膝跪下,高喝道:“拜见天君。”
继而大殿内其余的大臣也纷纷跪下朝夜无极行礼:“拜见天君。”
夜无极面无表情地坐到那金座上,将手里的金印交给旁边的内侍,语气听不出喜怒:“二殿下是对本座这个新君有何不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