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帝口中听到孙思邈的名字,玄奘倒觉得有些意外。此人他何止听说过,还曾面对面地聊过医术呢。
但是他也知道,药王现在正在躲着皇帝,自然不能说出他的去向。
于是只点头道:“听说此人是终南山隐士,与沙门译场中的道宣律师乃是林下之交,医术极其高明。”
“对呀!”李世民兴奋地说道,“这位孙神仙,不但医术高明,而且看上去鹤发童颜,非同一般哪!朕曾经诏见过他,留他做了一阵御医,听他说了许多养生之道。”
玄奘奇道:“他有说过服食丹药可以长生吗?”
“呃……他说,服食丹药也是一种养生的方式。”
玄奘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陛下,孙先生所说的丹药与陛下所求的长生丹完全不同。至于说到养生,道家的确有许多养生之道,但是请恕沙门直言,服食丹药应该是其中最次的一种方式。”
“这一点,朕当然明白。想当年,孙神医曾与朕说起过各种养生之道,朕仔细思量,这里面也就数吃药最为方便,也是最不需要付出时间和代价的了。其它的方法,有的需要持之以恒,不能立竿见影;有的需要朕改变饮食习惯,朕做不到;还有的甚至需要禁欲,哼,朕很不喜欢!”
玄奘苦笑道:“陛下,这世间哪有不付出代价就能得到的东西呢?”
李世民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服食神仙丹药已经一年多了,效果如何他自己心中最清楚。可是除此之外的其它选择都需要付出食色之欲的代价,而这又是他不能忍受的。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宁愿选择服药的方式。
不过,此时面对玄奘,他却想到了另一种说法:“法师啊,听说你们佛门还有一些特别的修行方法?”
玄奘反问:“不知陛下所说的特别,是指什么?”
“比如,双修之类的……”
玄奘奇道:“双修没什么特别的呀,陛下是从哪里听说这个很特别的?”
“是一个外邦僧人说的。难道……这种方式不特别?”
玄奘道:“沙门不明白陛下的意思。佛门双修指的是悲智双运:有大智不堕生死,有大悲不住涅槃。这是大乘佛教所注重的菩萨行,要说有什么特别的,也只是区别于罗汉道吧。”
“哦?双修是这个意思吗?”李世民仿佛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神情有些失望,又有些不大相信。
玄奘奇怪地看着皇帝:“陛下以为是什么意思?”
“朕原本还以为,这是佛门之中的一种……很特殊的修行方式。”
玄奘缓缓摇头:“陛下,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特殊的修行方式,修行是不可以走捷径的。”
“那么念佛呢?难道不是捷径?”
玄奘道:“念佛是凭借佛力和自身的愿力往生净土,往生之后依然要修行的,只不过修行的条件比在娑婆世界要好得多而已。”
“哦。”李世民默默点头,“如此看来,修行真的是太难了,就算成了佛又能怎样?能比朕这个皇帝更快活吗?”
玄奘看着皇帝,突然笑了。
李世民有些不高兴:“法师你笑什么?难道朕的话很好笑吗?”
“陛下恕罪。沙门只是想起了一件陈年旧事。”
“什么旧事?”
玄奘道:“沙门年少时游学四方,有一天在相州城的外墙根下看到一个乞丐,一边吃着路人遗弃的发霉的剩饭,一边恶狠狠地说道:‘皇帝一定每天吃四个大白馒头!’”
乍听到这个故事,李世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但是随即,他便收敛了笑容,做出一个发怒的表情:“法师好大的胆子!你是想说,朕就像那个乞丐吗?”
“沙门不敢。沙门只是想告诉陛下,有时候一个人追求的东西,未必就是他人所追求的。”
“这就是法师坚持不肯做官的缘故?”李世民问道,“朕以凡俗经验来推断法师的修行和感受,就如同那个乞丐以他的经验来推断朕的生活和兴趣一样,是同样的可笑?”
“沙门并没有这么说,是陛下这么认为的。”
“那朕就当是法师默认了。但是法师又何尝不是以你的经验来推测世人呢?都说出家人看破红尘,对那些半路出家的僧人来说确实如此,但像法师这样从小就进入寺院的,应该说还从未真正踏入过红尘吧?又何言看破?法师不如暂且还俗,到我朝中为官,再娶上几房姬妾,认真地品尝一下十丈软红的滋味儿,到那时再问一下自己的心,是否还愿意为僧。法师以为如何?”
玄奘笑着摇头:“陛下的意思,沙门明白。只是沙门毕竟在红尘俗世之中生活了十几年。反倒是陛下,还从未曾尝试过出家为僧呢。”
李世民抚掌大笑道:“法师出家前尚未成人,如何能算入过红尘?至于朕不肯尝试出家嘛,也不瞒法师,确实是担心被你们这些和尚给绕进去。那么法师不肯入红尘,又是因为何故?是怕被红尘迷恋住吗?”
“是的。”玄奘平静地回答。
如此干脆利落的回答倒让皇帝感到了意外:“法师你可是个高僧,对自己的心力就这么没信心吗?莫非你也认为,你一旦入了红尘,品尝到十丈软红的滋味儿,就必然会被其吸引,从此不愿再回佛门?”
玄奘道:“虽说不是必然,但还是有可能的。而且,即便真的如此,也说明不了什么。因为人心是脆弱的,会被一些短暂的浮华所吸引。”
“可是朕觉得,法师的心并不脆弱啊。”皇帝笑道,“再说了,就算被红尘吸引了又如何?能吸引人的总归是好东西吧?”
玄奘摇头:“未必。”
“法师此话怎讲?”
玄奘道:“在印度,有一种非常美丽的花,据说受伤或是有恶疾之人服用后能迅速镇痛。即使没有伤痛的人,服用后也会感到通体舒泰,如入迷幻,乃至欲罢不能。许多婆罗门修士就是依靠这个东西与他们心中的大神沟通,几乎一刻都无法离开。”
“世间还有这种东西?”李世民对玄奘岔开话题的行为并不介意,反倒对其所说的奇怪的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既有如此好处,法师为何不将其带回大唐?”
玄奘肃然摇头:“陛下,那其实不是什么好东西,而是一个魔鬼,代表着那些看似美丽让人欲罢不能的欲望。我恩师戒贤大师多年患病,病发时四肢关节有如刀割,几乎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却自始至终不敢碰一下那种花。因为一旦服用,从此便再也离不开它,就连最基本的理智都会被吞噬。”
听了这话,李世民顿觉奇怪:“这是为何?难道说一旦服用了此物,以后不吃就会死吗?”
“暂时不会。但是会让人生不如死。”
李世民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又问:“法师是怎么知道的?莫非你尝过?”
玄奘摇头道:“沙门可不敢乱尝东西,就如同我不敢轻易染指十丈软红一样。”
“你既没有服过,如何知道效果?”
玄奘道:“沙门曾见过很多服用过那种药后却因各种原因无法再继续服用的人,那种惨相一旦见到,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想不到世间竟有这等奇怪的东西……”李世民不禁喃喃自语。
玄奘道:“炎热的地方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
皇帝背转双手,思索着踱了几步,突然道:“其实法师还是应该将此物带回大唐的。”
玄奘一怔:“陛下,你想做什么?”
“也没什么。”李世民笑道,“朕只是觉得,能让人沾上就生不如死的东西,必定有些用处。”
听了这话,玄奘不禁苦笑:“陛下能不能不要一听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就想到要拿它来对付人?这个习惯真的很不好。再说,那东西喜热,也不适合在中土生长。”
李世民点头道:“法师的意思,朕明白了。想这世间之人或为求名,或为求利,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和代价,乃至不择手段,最终却未必能够如愿。而这一切,法师明明可以轻易得到,却弃之如鄙履。朕以前总是不肯相信,这世间真有看破红尘之人吗?”
玄奘道:“其实也算不得看破,只是各人所求不同罢了。”
“所求不同……”李世民认真打量着面前的僧人,幽幽地说道,“或许在某一个层面上,你才是皇帝。而朕同天下所有人一样,都不过是乞丐,妄自猜测你的感受。”
“陛下,玄奘只是一介沙门,并未达到那个境界。”
“那么,你若成佛,就可以达到了吧?”
“是的。”
李世民皱着眉头想了想,突然问道:“朕还是不明白,成佛究竟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完善。”玄奘道,“世界的完善和人的完善。”
“哦?”李世民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僧人,鼓励他说下去。
玄奘道:“佛说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不完满的,他用盲人摸象来比喻人的不完满。只不过因为所有的人都不完满,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了。好比一个地方所有的人都是盲人,大家都一样,色彩也就成了一个不可理解的神奇概念。”
“一个真正健全的人应该是六通具足、存亡自在的,可以清晰地了知世界和人生的真相。世人不明就里,称之为神通。其实神通并不神,它本来就是每个生命都应该具备的。只不过众生因为自身的业力,使自己变得不完满。就像一面积满尘垢的镜子,失去了觉照的能力。但其实呢,镜子的能力始终存在,每一面镜子都不例外。只不过有些擦去了尘垢,回复了光明,可以照见一切。这就是佛的境界;有些却依旧蒙尘,什么都照不见,还以为世间本来如此。这就是众生的境界。修行,就是认识自己并为自己擦去尘垢的过程。”
李世民恍然大悟:“难怪朕常听高僧们说,每个众生都是佛。朕以前不明白这句话,现在才知道,世人贪恋世俗的东西,宁愿让这个镜子永远不能照见真实的世界,实在是愚痴可笑啊。”
玄奘点头赞赏道:“陛下夙植慧根,所言甚是。”
接下来的日子里,李世民每天都在看《瑜伽师地论》,有不明白的地方就叫玄奘过来讲给他听——
“人的身体属于外境,它是极不稳定的,处于不断的生灭变化之中。它可以组合成人体,也可以分裂成尘埃。就像一所房子,不可能永久地存在下去。而我们的思想、记忆,就好比刻在这所房子上的字,是依附于这个色身而存在的,当然也会随着色身的毁灭而消逝。只有阿赖耶识,才是这所房子的真正主人。它其实很单纯,就是将你同其他人区分开来的那个东西。它只携带业的种子,而不携带其它任何东西……”
此时,玄奘正与李世民并肩在松林中漫步,感受着轻风拂过脸颊的清凉,继续为皇帝解释《瑜伽师地论》中的一些名相。
李世民感慨道:“阿赖耶识居然不是‘我’,这是最让朕想不明白的地方了。”
玄奘笑了:“莫说是陛下,便是很多出家多年的僧人都想不明白呢。”
“朕还有一点不明白的是,弄明白了这些,对朕有什么好处吗?”李世民问道,又补充了一句,“朕指的不是修行,不是来世,而是现实的好处。”
玄奘道:“弄明白了这些,陛下至少就可以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信奉这个来自中原以外的佛法了。”
大唐皇帝的眉毛不易觉察地挑了一下,目光又变得凌厉起来。
玄奘却是浑然不觉,很自然地解释道:“在这个世界上,虽然有很多很多的人,彼此之间摩肩接蹱、相互关联。然而那每一颗单独的心有多么孤独,陛下可能并不了解……”
李世民不觉垂下了眼眸,细细思索、品咂着这段话。
“就拿太子来说吧,他的肉身是从陛下这里获得的,他的模样可能像陛下,也可能像文德皇后。这些都说明了他的这个色身同你们之间的密切联系。其实不光是色身,还包括精神。太子从陛下和文德皇后处获得了很多知识和经验,知道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亲什么是疏,什么是有价值的什么是无价值的。但是有一条,他与你们毫无关联,那便是阿赖耶识。”
“我识?”李世民喃喃问道。
玄奘犹豫了一下,道:“陛下一定要将其理解为‘我识’也没什么,因为这至少可以帮助陛下认清一个事实,那便是,太子独有的阿赖耶识与陛下无关,与文德皇后无关,与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无关。那是纯粹属于他个人的东西,他必须独自面对自己的生老病死、善恶业本、因缘果报,没有任何人能够替代他。”
李世民轻哼一声:“这就是你们佛门的可恶之处!说什么父母子女彼此无关,岂不破坏了伦常?也难怪一些儒家官员一心想着灭佛。”
玄奘奇道:“沙门何时说过父母子女彼此无关?色身、经验、精神、价值,这些不都是相关的吗?陛下,佛法从来都不会对儒家纲常造成冲击,因为这原本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领域。”
“但是法师也说了,有无关的东西。”
“当然。难道陛下认为这不是事实吗?”玄奘对着一脸忿忿却又略带思索之色的皇帝问道,“沙门记得陛下曾经说过,您有一个双胞兄弟,年少时就夭折了?”
“是的,是玄霸……”[2]
玄奘小心地问道:“他去世的时候陛下有感觉吗?沙门指的是真正的、关于死的感觉,而不仅仅是伤心难过。”
李世民想了想,默然摇头。
“这就是了。”玄奘慨叹道,“双胞兄弟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的人了吧?他们可能在色身上一模一样,性格也一样,就连喜好都有可能相同。但是他们彼此的阿赖耶识依然是独立的,同陌生人没有什么两样。他们只是有着极为相近的‘缘’,但在‘业’的方面,每个人都在走着属于自己的孤独的路。”
李世民心中陡然升起一种苍凉的感觉:“法师的意思是说,即使有人和朕一起死,即使有人死后和朕葬在一处,在那条路上,那条路上……依然只有朕一个人?……”
皇帝的声音越来越轻,轻得快要飘了起来,就像天上被风吹过的丝丝云彩。玄奘能够感受到他说这番话时的虚弱,这是一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无法为自己做主时的虚弱,与那个霸气冲天的“天可汗”完全不符,但又确实是同一个人。
或许,每一个看似强大的心灵,其不为人知的最深处都有着如此虚弱的一面吧?
玄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根本就不需要回答。
一个君王之所以成为君王,是与他身边的人群密不可分的——他依靠人群登上皇位,依靠人群发号施令。有了大量被他征服的人,他才成为一个征服者;而一旦将他剥离出人群,他就是一个脆弱无助的普通人。
因此,君王注定要比一般人更加依赖人群、依赖秩序,这也是中原历代帝王更喜欢周孔之礼、儒家之术,印度各国君主更喜欢婆罗门教的主要原因。
但是另一方面,他毕竟又是一个独立的人,同样需要为他孤独的心灵寻找一个妥帖安放的地方。
而就目前来看,也只有佛家能够做到这一点。
这或许就是人们接受佛法的主要原因吧?毕竟这个世界上从来就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没有人能够真正懂得另一个人的情感和伤痛,孤独与恐惧。
李世民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因而目光显得有些怔忡,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玄奘接着说道:“沙门看了唐律,里面有‘诛三族’、‘诛九族’的条文,这是把完全不同的人的命运强行捆绑在了一起。但这真的只是肉身的捆绑,他们的‘我识’各不相同,很多人甚至不认识那个给他们带来灾难和噩运的人,而那个人也未必心痛那些因他而死的人。如果他觉得自己是正确的,很可能连最简单的愧疚之心都没有。”
李世民立即解释:“我大唐不常有诛连之罪,只要他不反朕,朕就不会杀他全家。”
“玄奘相信陛下的话,但是陛下,你不觉得这还是将很多人的行为强行捆绑在一起吗?我知道许多官宦之家甚至会采取修枝剪叶的方式来保住家族,可他们却从来不曾想过,那些被他们以家族的名义牺牲掉的人,其自我意识是完全独立的。”
“但是有些时候,这也是必须的。”李世民坚持道,“那些被牺牲掉的人,他们也曾享受过家族的利益。”
“沙门并不想评判这件事的对错。沙门只是在向陛下解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信奉这个来自西域的佛法。陛下不是一直都对此事感到困惑不解吗?”
“朕以为,这是因为你们佛家讲慈悲和因果,自然能吸引很多人。”
玄奘道:“佛家讲慈悲和因果,儒家也讲仁与德,仅凭慈悲和因果并不足以吸引那么多人皈依。”
“那么法师的意思是……”
“陛下喜欢周礼之教,是因为它在秩序之上建立起了一个完美的道德体系。这当然很好,因为人本来就生活在群体之中,自然也会依赖于群体。但是,如果只有这个,就忽视了人,忽视了对每一颗单独的人心的呵护。”
“单独的人心……”李世民喃喃自语,似有所悟。
玄奘点头道:“是的陛下。相比儒家的道德,佛家更愿意从心灵的角度去看待每一个人,自然会发现他们的孤独与无助。即使是父母子女、骨肉至亲,也无法代替对方去生、去死、去感觉。这便是佛家与儒家最大的不同,也是它们的互补之处——儒家针对的是群体,面对的是君臣父子的秩序;而佛家针对的是每一个生命,面对的是纯粹的人心。”
“可是这样一来,不是会造成礼崩乐坏,让人变得更加自私吗?”皇帝冷笑道,“每个人都只考虑自己,不考虑他所在的群体,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玄奘道:“陛下不要忘了,不管什么样的群体都是由人组成的。如果只关注群体,看似高尚,却很容易给自私虚伪埋下种子,从而导向恶的一面。而当人们以感同身受的心去关注人本身的时候,恰恰会使人心变得柔软和不自私。陛下,生命就是生命、人心就是人心,不管他从属于哪一个群体,他的本质都不会改变。”
听了这话,唐皇不禁若有所思:“难怪会有那么多人信佛,不管是夷还是夏。看来,人心真的很脆弱……”
“陛下所言甚是。正因为周礼之教过于冷硬,所以中原的人们才肯接受来自异域的佛法。因为只有在这里,那颗孤独无助的心才可以真正被重视,并且获得慰籍。也正因为佛家针对的是个人,才使它传播到了不同的国家。不管是印度还是大唐,乃至西域诸国、南海诸国,只要是有人的地方,都会面临一个安心的问题。人有国界之分、内外之别、门派之争,心却没有。佛法,不管面对的是什么人,只要能与心灵相契合,自然会有人崇信。”
“朕明白法师的意思了。”李世民轻叹道,“可是,就算周礼之教是针对群体和秩序的,那么道教呢?难道不是针对个人和内心的?为何也无法与佛教相抗衡呢?”
玄奘道:“沙门对道教所知不多,但曾经奉陛下之敕翻译过《老子》五千言,感觉其还是修身治国之书。”
“那那些丹书呢?”皇帝追问道,“难道说,能帮助人们延年益寿、长生不老,也不算是对人心的呵护吗?”
“那是对肉体的呵护,陛下。”
李世民似乎被噎了一下,随即反驳道:“人心的孤独和脆弱,难道不是因为肉体的脆弱而引起的吗?如果肉体不再脆弱,人心又怎会脆弱?”
玄奘苦笑:“如果肉体不再脆弱,人心是否就不再需要呵护,此事尚不可知。玄奘认为是需要的,陛下或许认为不再需要,那么此事就暂且存疑吧。但是,在我们的肉体达到那种程度之前呢?”
李世民突然感到一阵颓然,不由自主地靠向身后的软垫。
前面他才对玄奘说过,长生之术终属渺茫。这一两年来,各种丹药也服食了不少,效果却令他失望。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说什么呢?
佛家的轮回之说也不好验证,但玄奘所说的“阿赖耶识”至少还有一定的逻辑性,特别是想到肉身会变、意识会变,而某一种识却始终不变的情况。虽然这和尚连“我识”都给否认了,但在李世民看来,总该有个属于自己的不变的东西存在吧?
最重要的是,他希望有这么个东西存在。正如玄奘所说,人心是脆弱的,总要抓住点儿什么,才能获得安全感。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世间的每一个人都是孤儿,孤独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孤独地承受着属于自己的那份命运。就像一片渺小的叶子,被这个世界的法则所推动。这些法则或是出于自然,或是出于人为,但都是他们无力抗拒的。最重要的是,除了佛法,再没有什么力量肯承认和接纳他的孤独。”
李世民长叹一声:“朕懂了……”
玄奘欠身施礼,皇帝说他懂了,是因为这些话也与他的内心相契合。哪怕是权势冲天、人人畏惧的天可汗,在那强悍得可怕的外表之下,依然包裹着一颗脆弱、孤独而又敏感的心。
去长安搬经的人回来了,带来一箱梵夹,这使得玄奘又可以在玉华宫中继续翻译了。
一个月后,李世民终于将《瑜伽师地论》——这部长达百卷的佛教典籍通览了一遍,他的内心产生了强烈的震撼,虽然有很多地方还是不太明白,但却足以改变先前的偏见和误解。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代名相房玄龄与世长辞。
贞观二十二年注定是一个让李世民悲伤的年份,短短一个月时间,两位帝国重臣相继离世。不仅使大唐的宰相班子变得单薄,同时也打破了李世民为太子精心组织的势力平衡,曾经的太子三师一下子少了两位,剩下的东宫幕僚们自然就迅速倒向了唯一健在的长孙无忌。
炎热的夏季终于过去,一场秋雨过后,不仅将暑气驱赶得无影无踪,还有了隐隐的寒意。
玄奘在玉华山的弘法台上译完了《唯识三十论颂》,正在收拾经卷之时,李世民来到了他的住处。
虽然夏日已过,皇帝却绝口不提回长安之事。这段日子里,他与玄奘几乎形影不离,或者叫玄奘去玉华殿清谈,或者他自己过来小坐片刻,大部分时间都在谈论佛法。
一君一僧很随便地临窗而坐,眼前窗明风细,帘卷烟茫,秋风裹挟着桂花的清香,充溢室间,似与外面景物浑然一体。
“法师猜猜看,朕今日的来意?”自从房玄龄去世,李世民就一直处于悲伤之中,这一次却不知为何竟起了童心。
玄奘淡然一笑道:“陛下这是在为难我了,沙门哪里会猜什么谜?”
“朕谅法师也猜不出。”李世民笑道,“今日乃是解夏之日,朕命人从长安宫中取了一领袈裟,赠予法师。”
玄奘惊奇地看着皇帝,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李世民朝身后招了招手,一名内侍立即上前,呈上一只锦盒。
“这可是朕最珍贵的一件收藏了,是由宫中巧手精心制作,耗时数年方才完成,价值百金。今日朕将其赠予法师,还望法师不要推辞。”
玄奘接过锦盒打开,里面果然是一领金色的摩云袈裟。由上好的金缕织成,金线缝缀,其制作之精妙,竟连针线的出入口都找不到。
“如何?算得上是件佛宝吧?”李世民满脸皆是得意之色。
玄奘微微一笑:“果然是好袈裟。至于说到佛宝,须看制衣人和着衣人的心是否虔诚了。”
“这是文德皇后去世那年开始做的。”李世民的语气有些伤感,“本来皇宫内库,前代留下的衲衣袈裟也有不少,但朕想做一件最好的,为皇后祈福,于是便命后宫制此袈裟。后宫信佛者众多,也算是一片虔心精心绣制,历时三年,方才将此佛衣制得如此精美雅致。朕心中十分珍爱,一直希望能将其赐予一位得道高僧。”
玄奘奇道:“如此说来,这袈裟制成至今也有些年头了,难道陛下以前竟从未遇到过一位得道高僧吗?”
李世民道:“朕当年驾幸洛阳宫,曾诏见了苏州名僧道恭和尚,以及常州来的慧宣和尚,是有人推荐给朕的,说学问人品都很不错,朕就想看看他们这两位高僧究竟哪个更强一些。”
“然后呢?”
“然后?”李世民调皮地一笑,“两个老和尚穿着花团锦簇的袈裟前来,说是当年梁武帝所赐,世代相传至今。平常舍不得穿,今日为了见朕才特意披上。朕就不明白了,都说梁武帝崇佛,制的袈裟怎么如此花哨?还说有多名贵,朕的府库里随便拿出一件来,都比他们的强啊!于是朕就随口说笑了几句,见这两个老和尚不服,干脆让人取出这领摩云袈裟来。哈哈,两位大师的眼睛顿时直了,看来是艳羡不已啊!当场赋诗赞叹。朕觉得他们的表情甚是好笑。对了法师,你想听听他们的大作吗?”
玄奘苦笑摇头:“陛下何苦戏弄出家人?”
“朕可不是有意调戏他们的,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像他们这样修行多年的老僧会对一领袈裟动心呢?”
玄奘道:“佛界亦如俗世,是由人来修行的,总有些俗人的苦乐和悲欢。”
李世民点头道:“说的也是。朕当时只是觉得那二位大师欲心过盛,心中不喜,于是就命人将此袈裟收了起来,每人赐绢五十匹,权充福田。就这样打发他们走了。”
玄奘没说什么,皇帝此举虽有戏弄出家人的嫌疑,然其最终的处理方式应该也算不错的了。
这时,李世民已顺手将锦盒中的袈裟取出抖开,披在玄奘的肩上:“朕现在觉得,只有法师才配得上这件佛门重宝。”
玄奘赶紧起身推辞:“陛下既然如此珍爱这件佛衣,玄奘怎敢领受?”
“法师这是什么话?佛衣自然应该由佛子来披,难不成还要朕披上吗?朕还没看破红尘呢!再说,这也是朕对法师的一片诚意,法师若是推辞,就说不过去了。”
玄奘无奈,也知道君王的赐予不可辞,于是便不再说话,任由他将佛衣披在自己身上。
李世民认真地帮他系好扣带,然后退后一步眯着眼睛细看,金色的袈裟流苏般垂了下来,刚好到达脚面。夏末的阳光透过竹窗,照在法师修长的身体上,为他打上了一层清晰明亮的轮廓,看上去竟是流光溢彩。
李世民忍不住赞叹:“看来朕是对的,法师披此袈裟,真如佛陀再世一般啊!”
玄奘解下袈裟叠好,欠身致谢道:“多谢陛下厚赐。袈裟本是降魔衣,沙门愿与陛下一起降服一切烦恼之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