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口,一辆马车驶来,车中坐着栾学堂和赵大凤。
栾学堂急不可耐地招呼他娘看一看北京。
赵大凤掀开帘子,第一次看到巍峨气派的城门,不可思议的表情挂在千沟万壑的面庞上,进北京城大概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栾学堂骄傲地给她娘介绍:“这可是皇帝待的地方,娘,等把你安顿好了,我带你逛逛北海、什刹海,去潭柘寺烧香,得空了咱也去八大处、香山转转,以前那可都是皇帝才能去的地方。”
赵大凤心有无限安慰,儿子能够在京城有口饭吃,也算是熬出了个头儿。栾学堂沉浸在自己营造的喜悦中,在马车进入城门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像高中了状元一样,他发誓一定要好好干,赚更多的钱来孝敬自己的母亲。
在母亲的要求下,他驱车向姚府的方向走去。
马车停在了姚家门外,栾学堂扶着赵大凤下车。姚泽圣和姚珍珍亲自到门口迎接。
栾学堂赶紧给母亲介绍自己的恩人。姚泽圣正想着把栾学堂母子请进屋里,赵大凤却突然给姚泽圣跪了下来。姚泽圣惊愕:“老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赵大凤一时间老泪纵横:“姚先生,大小姐,我这一路上就在想,见了你们说点儿啥,怎么感谢你们。可真见了你们,我这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全都没了。你们别笑话我是个乡下老太太,狗剩儿能有今天,全都是你们赏的,我是做梦都不敢相信。当年狗剩儿离家逃荒一点信儿也没有,我甚至想这孩子是不是死在路上了。前年他托人捎信说在饭庄里做学徒,我都不敢相信。我当娘的,不求狗剩儿多大出息,就求他能安安稳稳。姚先生、大小姐,你们救了狗剩儿,就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我们娘俩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孝敬你们,我就在这撂下一句话,以后狗剩儿的命就是姚家的命,狗剩儿要是做出一丁点对不起姚家的事,我打断他的腿!”
栾学堂被母亲的一席话一下子戳中了心窝,眼睛酸酸的。
姚泽圣赶紧扶起栾学堂的母亲:“老姐姐,起来说话,都说山东人淳朴,老姐姐可真是个厚道人啊。也难怪学堂这几年进步神速,做人更是知恩图报。老姐姐教得好啊。快请进!”
几个人来到屋里,纷纷落座。姚珍珍先打开了话匣子,问起狗剩儿是不是真的就是狗吃剩下的。姚泽圣轻轻呵斥了一声女儿。
赵大凤爽朗地笑了几声,说起栾学堂刚出生时的事情。栾学堂刚生下来身体不好,是个病秧子,他爹觉得活不了就给扔了。她醒来一看孩子没了,就疯了一样地找,终于在村东口的坟堆里找着了。她觉得这孩子命真大啊,村口常常有野狗寻食,可是孩子却安然无恙,既然连狗都嫌弃他,就干脆叫狗剩儿吧,邋遢名字好活命。
栾学堂听他娘这样说,尴尬地挠挠头,觉得自己的爹有点儿狠心了。
赵大凤还讲起这孩子从小吃得多,跟个饿死鬼投胎似的,总是吃不饱,连隔壁孙大爷家的羊奶都让他喝光了。
大家听到赵大凤讲起栾学堂的糗事,一阵哈哈大笑。
姚珍珍捂着肚子笑道:“狗剩儿,难怪你这辈子注定到饭庄干活,饿死鬼啊。”
栾学堂不好意思地嘿嘿乐着。旁边的巧妹也咿咿呀呀地说着:“饿死鬼……饿死鬼……”
赵大凤弯腰抱起巧妹:“这孩子乖巧,大小姐,您年岁也不大,会养孩子吗?”
姚珍珍止住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学嘛。家里的吴妈帮我照顾着,不过换尿布的时候真臭。”
姚泽圣关心地问:“学堂,你娘来了,找到住的地方了?”
“回先生,师傅们在前门给找了个地方,一会儿回去跟师傅们热闹热闹。”栾学堂恭敬地回答挑先生的问话。
安顿好老娘,栾学堂又回到济丰楼干活了,但济丰楼这几天的生意实在是差得要命,钱广润把自己家的大厨曾念安送进宫里给溥仪皇帝做了婚姻酒席,这下名头可大了,人们都跑去望德楼吃皇上才能吃的菜去了。
汪德甫每天都黑着脸,伙计们也打不起精神,伺候着稀稀拉拉的几个客人。栾学堂正跟几个伙计谈论着怎么才能让生意火起来,听到坐在窗户边桌子上的一个客人喊赶紧跑过去打招呼。
“对面怎么这么热闹啊?”那人问道。
“这不是给皇上摆了席嘛,大家都过去图个新鲜。”栾学堂说。
“难怪。这对门对面的,生意被人压着一头可不舒服。”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各有各的妙。爷,您这不是坐在济丰楼吃饭吗?”
那人笑了:“你小子会说话,再添碗饭。”
栾学堂打量了坐窗口的人,看他穿着和言谈举止不是一般人。这时候那人吃完饭,栾学堂过去结账,一共是两个银圆,那人一摸兜,脸色尴尬地说:“不好意思,我忘了带钱!”
栾学堂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情况:“先生,您再找找,这一顿也不贵。”
正巧厉秋辰走了过来:“怎么回事啊?”
“不怪这位小哥,”那人赶紧说:“是我出门太急忘了带钱,您看您能不能行个方面,一会我差人送来。”
厉秋辰一皱眉头,一脸不屑地撇嘴说道:“我说这位爷,您穿得这么光鲜,吃白食说不过去了吧?”
那人一时无言以对。厉秋辰不依不饶,非让人把衣服脱下来顶账,栾学堂在旁边赶紧打圆场:“二爷,您今天怎么了这是?掌柜的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得罪了客人。对了,关贝勒送您的鸟可两天没叫唤了,您赶紧看看去吧,这里还是交给我吧!”
厉秋辰一听自己的宝贝出问题了,哪里还有心思掰扯这个,临走的时候还嚷嚷没钱不能让他出门。
厉秋辰一上楼,栾学堂赶紧给客人赔不是:“爷,您别跟他一般见识,这不是被对门给气的嘛,您多担待。”
那人有些赌气:“真是岂有此理……我说小哥,他可说了,不交钱不让我出门!”
栾学堂一听对方真的生气了,赶紧打圆场:“嗨,谁出门还没个马虎大意的时候,一看您就是当官的,哪能差得了我们店里这点饭钱。”
那人饶有兴致地看了看栾学堂:“你怎么看出来我是当官的,说说看?”
栾学堂一鞠躬:“让您见笑了,我们做伙计的,整天迎来送往,什么人大体总得看个八九不离十,不然吃不了这碗饭。看您穿得虽朴素,但整洁。您待人客气,还不是衙门里难缠的小鬼。看您额头大盖帽的帽檐留下的印子就知道,您是位军爷,再看您吃饭的仪态,肯定不是当小兵的,我估摸着,您至少也是个团长、营长啥的。”
那人一听这话,笑了:“你小子火眼金睛啊。罢了,懒得跟他置气,你要是信得过我,我就给你打个欠条,回头我就叫人把钱送过来。”
栾学堂摆一摆手:“还打什么欠条啊,爷,听口音您是山东的,我也是山东的。咱山东人仗义,说出去的话就是板上钉的钉子。我信得过您,您抽空差人送来就行。”
那人看了看栾学堂,哈哈大笑,走了出去。
厉秋辰对栾学堂私自让人走颇有不满,正教训他的功夫,走进来一个军官找掌柜的。自从上次张作霖大闹济丰楼,汪德甫见到军官就怕,战战兢兢迎上去。
军官拿出钱:“白天我们大帅在你店里吃饭,欠了两块银圆,给,你数清楚了!”
汪德甫不敢接。
军官催他拿着。
汪德甫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帅能来我们饭庄,我请还来不及呢,军爷,敢问是哪位大帅啊?”
军官不解地看着他们:“我说你们可真够奇怪的,我们吴大帅都不认识!”
汪德甫顿时傻眼了:“是吴佩孚吴大帅吗?”
军官:“还能是哪个?”
这下大家都傻眼了,厉秋辰更是骇然。徐永海跟武兴璋看着栾学堂,栾学堂也蒙了。
军官将钱硬塞给汪德甫,汪德甫赶紧推辞:“这,这可不能要,军爷……”
军官一脸肃然地说:“我们大帅出门在外从来不吃拿卡要,你要是不收下,我回去可没法交差。”然后又问:“请问,今天帮我们大帅解围的是哪位伙计?”
“是我,军爷。”栾学堂走到前面。
“大帅让我谢谢你,这点儿点心是大帅的一点儿心意,请您收下。”那军官说着拿出一盒巧克力,执意让他收下,栾学堂只好接了过来,道了声谢。
栾学堂看着巧克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分出一点儿来给大家尝尝。
程金堂故意调侃他:“不地道啊,就这么点儿,你自己留那么多?”
栾学堂嘿嘿一乐:“我这是回去孝敬娘的。师父,您看看这是什么东西?我没见过。”
徐永海打开看了看,认出这是洋人的玩意。武兴璋打开吃了一口,马上就吐了出来,直叫苦。程金堂也不敢吃。
栾学堂一看这场面,也不知道该怎么是好,他打算找个明白人问问去。那人自然是姚珍珍。
姚珍珍告诉栾学堂,这叫Chocolate,外国人的糖果。
栾学堂有些崇拜地说:“你知道的还真多。”他让姚珍珍把这些东西拿给大家分吃,自己根本吃不惯这种洋货。
栾学堂端着一盘炸年糕走进包间:“胡局长,我还说谁点的炸年糕呢,我一琢磨就是您。您有日子没来我们济丰楼了。”
胡济祥挤兑他说:“你小子,我一看炸年糕嘴里就一股碱面味儿!”
栾学堂给胡济祥鞠了一躬:“您大人不计小人过,这都猴年马月的事了!”
两个人又说笑了一会儿,胡济祥吃了几个炸年糕开始跟他说起时政,说起打算秘密宴请议员的事。
栾学堂马上明白他的用意:“吃吃喝喝,咱济丰楼最在行。您打算招待多少人?”
胡济祥一脸笃定地说:“国会参议员,轮着请!”
栾学堂趁热打铁:“胡局长,我看,您可以跟掌柜的说说,把济丰楼包下来。”“包下济丰楼?”
“只要有钱赚,掌柜的高兴还来不及呢,想要避开记者,到时候我们关门不就行了?谁知道里面干啥呢,您是警察局局长,叫几个警察前后门一堵不就完了。”
胡济祥会心地一笑:“你小子,比你们家二爷鬼主意还多。”
胡济祥吃完饭,又找汪德甫商量了一下,这事就这么定了。可计划总是不尽如人意,等晚上那些议员一来,汪德甫就知道这次算是失策了。那些议员不光自己来,还带了十几个窑姐,喝到高兴处,议员跟窑姐就搂到了一起,简直把济丰楼变成了怡红院,济丰楼上上下下,所有人都看得直摇头。大伙都直埋怨栾学堂这馊主意。
钱广润看着济丰楼门口围着的警察和进进出出的议员,心里直嘀咕:“真是给同行丢人。”然后跟旁边的周大嘴说:“他汪德甫不是喜欢人多吗,明天我就再给他添点儿人。”
第二天天刚黑,胡济祥和冯秘书领着议员和窑姐又来到了济丰楼,汪德甫皱着眉头,只好硬着头皮接待。议员们刚进去,忽然来了一帮记者,拿着照相机嚷嚷着要进去,幸好胡济祥带来大批警察拦着,才没让记者们冲进去。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湖广会馆内,一曲贵妃醉酒的段子唱罢,梅兰芳向台下致谢,台下响起如潮的掌声。
回到后台,姚泽圣、雍元生、姚珍珍已经等在了那里。
雍元生一抱拳:“梅老板要是开个花篮店,准保是国内最大的。”
梅兰芳一边卸妆一边说:“我要是开花篮店,就每天在西单商场摆上一些,也不枉雍先生总来捧我的场。”
一群人说说笑笑,等梅兰芳卸完妆,一行人出门叫了黄包车,直奔济丰楼。来到济丰楼,只见门楼停着几辆轿车,还有警察站岗。
姚泽圣纳闷地走过去。为首的一个警察赶紧敬礼:“姚老板好!雍老板好!梅老板好!”
“怎么到饭庄门口站岗来了?”姚泽圣奇怪地问。
“回姚老板的话,我们局长里面宴请贵宾,让我们在门口照看着。”那位警察回答。
姚泽圣故意问:“这么说,我也不能进了?”
那位警察赶紧赔笑:“看您说的,要是把您拦在外面,胡局长非撸了我这身皮不可,您几位里面请。”
姚泽圣进来后看到这个场面都不敢相信,旁边的姚珍珍更是尖叫了一声,梅兰芳也是眉头一皱。雍元生有些愠怒:“这济丰楼简直成花果山了!”
一个国会议员看到梅兰芳进来,大声喊道:“呦,梅兰芳梅老板来了!冯秘书给面儿啊,让梅老板给咱唱戏来了!”
国会议员们纷纷瞩目看过来,开始起哄。
梅兰芳心中大不悦,这风尘的场面他一向极为鄙夷,便找了去接夫人的托词走开了。姚泽圣见好友转身离去,颇为尴尬地喊了一声:“梅先生……”便没了下文,雍元生赶紧追了出去。
姚泽圣忍着气让女儿在车里等他。姚珍珍见父亲生气了,吐了吐舌头,转身出去了。国会议员们还在戏谑:“梅老板怎么走了?冯秘书……胡局长……”
栾学堂看到姚泽圣来了,赶紧迎过来,有些心虚地邀请他坐下歇会儿。
姚泽圣克制住心中的怒气:“还有我坐的地方吗?汪掌柜呢?”
汪德甫和厉秋辰低着头站着,姚泽圣坐在椅子上一口一口地喝茶,一言不发。过了好大一会儿,姚泽圣放下杯子,严肃地说:“做生意赚钱天经地义,可不能这么下作!我注资济丰楼因为济丰楼是饭庄,不是妓院!这要是传出去,济丰楼成什么了?这件事必须到此为止,如果这样下去,我就把股份撤出来!”汪德甫一边点头答应着,一边赔着不是。
姚泽圣问起是谁出的这幺蛾子,汪德甫知道瞒不过去,只好实话实说。栾学堂跪在姚家门口,耷拉着脑袋,一句话不敢说。屋里姚珍珍一个劲儿替他求情。姚泽圣不说话,只顾着喝茶水。姚珍珍担心地看了看外面:“都跪了一个小时了,谁也受不了啊。”姚泽圣也有些不忍心惩罚栾学堂,刚好借女儿的话就让他起来进屋了。
栾学堂被姚珍珍拉进屋里,赶紧又跪在姚泽圣面前:“姚先生,我错了,您罚我吧。”
姚泽圣虽然嘴上责怪,到底心软,便过来扶起栾学堂:“知道错了?”
栾学堂一脸后悔:“是,我不该轻信胡济祥。其实,昨天晚上我就后悔了,后厨的师傅伙计都怪我。我师父和武师傅虽然没说什么,可我知道,他们都在怨我。姚先生,我不该让您在朋友面前丢了面子,这么大的事,我该早跟您商量,都怪我……”
姚泽圣看这孩子真的是后悔了,怕他有心结,就安慰他:“梅先生、雍老板跟我都是好友,回头我解释一下也就是了。倒是济丰楼堕落至此,实在让我痛心!不过这事也怨不得你,这些国会议员沐猴而冠,骨子里还不是男盗女娼。竞选委员会?这分明是在贿选!”
栾学堂告诉姚泽圣,正想办法把他们请出去。
姚泽圣叹了口气:“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事儿我会跟汪德甫说的。学堂,你要记住这个教训,好的世道让坏人变好,坏的世道让好人变坏。如今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就是这样的一个世道,你本性不坏,更应出淤泥而不染!”栾学堂点点头:“是,我谨记姚先生教诲。”
姚珍珍在一旁不愿意看到心上人被数落,就怪父亲只顾教训栾学堂这个跑腿的,不去说说掌柜的。
姚泽圣表示汪德甫再干这样不靠谱的事情,他会抽出全部股份,以后济丰楼就跟姚家一拍两散,分道扬镳了。
栾学堂听这话,赶紧替汪德甫求情:“姚先生,您再给掌柜的一次机会吧,掌柜的其实就想赚钱,想办法压望德楼一头。您也知道,望德楼生意一直好,又处处抢占先机。掌柜的也是被逼急了。”
姚泽圣似乎下了狠心,一字一句地说:“做人有道,经商亦有道!道不同则不相为谋!”
议员们在济丰楼的行径还是没能逃过神通广大的记者们,第二天,议员们和窑姐纸醉金迷的照片就见了报了,大街小巷像炸开了锅一样传开了关于官场贿赂的丑闻。汪德甫看着报纸上的“济丰楼”三个字,觉得特别刺眼。姚泽圣更是大发雷霆,把汪德甫骂了个狗血喷头。对于这一切,汪德甫和厉秋辰都把账算到栾学堂的头上了。依着厉秋辰的性子,栾学堂马上得收拾包袱走人,但汪德甫明白,现在姚泽圣正在气头上,如果再把栾学堂开了,那姚泽圣的股份就撤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