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是极其不太平的一年,空气中包裹着各种游行队伍发生的呼喊声。大街上游行的队伍不断壮大,冲突事件连绵不断。
虽然局势动荡,但对于生意人来说,还得照常开门做买卖。这里是北京前门最繁华的商业街——珠市口,街道两边店铺林立,都是有名的大商号。鲁菜名店济丰楼就在这条街道上。今儿个是济丰楼开业五周年,一大早起来,掌柜汪德甫就穿着干净整齐的长衫站在门口迎宾了。门外自然是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围观的老百姓人山人海,都伸着脖子往店里看。临近晌午,宾客们陆续来到。
“哎哟,乔二爷,您吉祥!”汪德甫笑呵呵地冲着一个刚下人力车的人拱手。
那被称乔二爷的笑咧咧地递出一个帖子:“我说汪胖子,你还真是有两把刷子,自打你接了老厉掌柜的班,这济丰楼让你弄得有声有色,现在这四九城说起济丰楼,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站在汪德甫旁边的徐永海赶紧将帖子接了过去:“谢乔二爷,祝乔二爷吉星高照,财源广进。”
汪德甫再次拱了拱手:“那是乔二爷您这样的主顾抬爱,您里面请着。”说着将乔二爷请了进去,然后看了看斜对面,挑衅的笑意在眉梢荡开。望德楼的掌柜钱广润一直站在门口,见那束隔着马路射过来的目光,拱了拱手表示致意,但心里却老大不痛快。
望德楼和济丰楼一样,都是北京城里的鲁菜名店,要说平时,济丰楼也没望德楼热闹,而今天济丰楼这店庆一搞,望德楼可就算是门可罗雀了,换了谁心里都高兴不起来。
返回屋里,钱广润气呼呼地来回走着,这一早晨他已经看清楚了,但凡能搭上话的,汪德甫全都送了帖子。这个汪胖子,是摆明了要借这个机会压望德楼一头。
“要不咱也搞个店庆?按说咱生意可是比济丰楼强多了。”堂倌周大嘴拎着一壶茶过来。
钱广润一屁股坐下,摆了摆手:“咱不费那个心思,让你打听的事问清楚没有?”
“问清楚了,一会儿准保到对面去。”周大嘴放下茶壶说。
钱广润拿起茶杯抿了抿,疑惑:“这会儿学生闹得正欢呢,他吃了豹子胆,还敢来珠市口?”
“可不是,听说是警察局的胡局长护着呢!”周大嘴说。
“学生为什么闹?就连吴佩孚都通电全国反对巴黎和会,他汪德甫有多大脑袋敢扣这个屎盆子请章宗祥来吃饭?别说胡济祥,就是天王老子也保不了他!”钱广润越说越激动,“店庆?我就让他好好热闹热闹!叫曾师傅,咱也准备准备,给汪胖子送份贺礼!”
宾客们陆续到来,汪德甫迎前跑后,忙了个不亦乐乎,眼看就要开席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永海,二爷哪儿去了?我这前面都招呼半天了,他怎么连个影子都看不见,是不是又去遛鸟了?”
徐永海:“掌柜,您不知道?快晌午的时候,夫人打发人把二爷叫回去了,说是二奶奶要生了。”
“嘿!瞧瞧赶的这寸劲儿。”
“这也是双喜临门不是,这个场面少不了二爷,二爷肯定一会儿就回来了,您放心。”徐永海说。
汪德甫又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望德楼:“咱济丰楼一直被望德楼压着一头,能不能扳回这一局就看今天了。”
“后厨陈师傅的福禄寿喜定是要博个彩头的,今儿个这么多贵人来尝,等明儿肯定红遍全北京。”听了徐永海的话,汪德甫得意地笑了笑,回头对锣鼓队大喊:“蔫了?响起来!”
厉秋辰拎着鸟笼子踱着方步从济丰楼的后厨走了进来,厨房的小伙计武兴官赶紧接过鸟笼子:“我说二爷,前面可热闹呢,您怎么从后厨门进来了?”一边说着,一边把鸟笼子挂了起来。
厉秋辰有些厌恶地看了一眼小安子抬着的一筐剩菜剩饭,捂着鼻子说:“我就这样带着鸟笼子的话,到前面给我姐夫碍眼啊?怎么样了?都齐全了?”“您放一百个心,师父的手艺,差不了。”武兴官毕恭毕敬地说,“您快过去看看吧,掌柜的还等着您去帮忙呢。”
“我那个姐夫啊,现在才知道济丰楼少不了我厉秋辰!有能耐他自己张罗着啊!”说着,厉秋辰整理了一下衣服,一边往前面走,一边指着厨房,“你们都看得清楚,就他装傻充愣,你说他什么时候给过我好脸色?今儿个我夫人在家生孩子,我倒好,还得赶回来忙前忙后的,成碎催了我!”
小安子和武兴官俩人抬着一筐剩菜剩饭从济丰楼的后门走了出来。武兴官一边把筐放下,嘴里一边磨磨叨叨:“谁会来后厨看?师父也真是,这是咱的活儿吗?可臭死我了!”
“只要是师父吩咐的,就得做!”小安子气喘吁吁地放下筐,看了武兴官一眼,转头走了进去。
“就你听话!”武兴官没好气地说着,也走了进去。
俩人刚走,几个小乞丐就冲了上来。一个年纪较小的小乞丐刚拿起半个馒头,就被一个稍大点的乞丐抢了去,当他再回头看那两个筐子的时候,里面能吃的东西已经被抢了个干净。旁边另一个小乞丐拿着捡来的半个烙饼,看着快要哭了的小乞丐,撕开烙饼,递过去一半:“吃吧,你叫啥?”
小乞丐接过烙饼,抹了抹眼睛:“我叫小赖子,你呢?”
“狗剩儿。”
“这算啥名?狗生的?”小赖子咬着烙饼,奇怪地问。
“呸呸呸,”狗剩儿吐了几口,笑着说,“是狗剩儿,不是狗生!”
一辆汽车停在济丰楼门口。警察局长胡济祥从前门下来,毕恭毕敬地打开后门。一个身穿西装,头戴白色礼帽的人慢悠悠地从车里走了出来。
汪德甫忙活了一上午,等的就是这位重要的贵宾——章宗祥,他赶紧小跑着迎接:“章先生,贵客贵客,章先生能莅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啊……”
章宗祥抬起头打量了一下济丰楼,对着汪德甫拱手道:“恭喜汪掌柜,恭喜济丰楼。”说着,向旁边示意了一下,胡济祥从车里拿出来一个礼盒递了过去:“我说汪掌柜,这可是章先生专门给你带的日本糕点,一会儿你可得好生伺候着。”
汪德甫毕恭毕敬地接了过去:“不敢当,不敢当啊……”
这时,厉秋辰急匆匆地走了出来,笑呵呵地对章宗祥拱手:“哎哟,章先生,有日子没见,这气色真是越来越好了,满脸红光,只怕是又要高升了吧?
到时候济丰楼一定摆宴给您好好庆祝庆祝……”
“高升?”章宗祥无奈地说,“学生们这么闹,我都打算归隐了。”
“穷学生能懂什么国家大事?咱中国多一个学生不多,少一个学生不少,可不能没有您章先生啊。”厉秋辰谄媚之态尽显。
“来了?”钱广润看着跑进来的周大嘴惊讶地问。
周大嘴点点头:“正在门口说话呢。”
“好!”钱广润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也该他汪德甫出洋相。你去给学生头儿送个信儿,就说章宗祥在济丰楼吃饭。”
周大嘴转身走了出去,钱广润兴奋地踱了几步,然后叫来两个伙计抬着一块牌子放在了望德楼门口,牌子上写着:“商家爱国,还我青岛,爱国学生半价!”
指挥伙计摆好牌子,钱广润看了看对面,汪德甫等人正跟章宗祥寒暄。“爱国学生半价?我说钱掌柜,您这是唱的哪一出?”一旁有人问。
钱广润一拱手,故意高声说道:“咱中国都啥样了?咱做生意的不能没有表示不是?我钱广润也是爱国的”,说着,看了看对面的济丰楼:“青岛没了!咱山东馆子脸上没光啊!咱也是爱国商人,只要爱国学生到我的望德楼吃饭,一律半价!”
“好!钱掌柜,有骨气!”旁边众人鼓起了掌。
章宗祥正要迈步往里走,听到这番对话,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汪德甫显得有些尴尬。厉秋辰则是满脸堆笑:“章先生,这街面上鱼龙混杂,难免有些苍蝇恶心人,咱别外面站着了,您里面请,我给您沏上好的龙井。”说着,拉着章宗祥走了进去。
刚把章宗祥等人安顿好,徐永海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掌柜的,姚先生来了。”汪德甫赶紧就往出走:“哎哟,大股东可算来了。”
说着话走出店门,正赶上姚泽圣从一辆人力车上下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伶俐的小女孩。汪德甫马上迎了过去:“姚先生,您可来了,可就等您了。”
姚泽圣拍了拍身上的土:“家里还有些琐事,老汪,听说为了这个庆典,你可把北京数得着的人物都请来了。”
“看您说的,我的面儿可没那么大,这济丰楼最大的贵客就是您。”汪德甫说着转向旁边的小女孩:“珍珍也来了,几个月不见,又高了。”
“几个月不见,你可又胖了。”姚珍珍调皮地说。
几个人正打算进店门,一身长衫,一副清朝遗老遗少装扮的人走了过来:“汪掌柜!”
“贝勒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说着,俩人还行了一个清朝旗人的躬膝式见面礼。
“这又不是紫禁城,用得着这么大礼吗?”看着俩人的样子,姚珍珍有些厌恶地说。
“祖宗的规矩,可不能废了。”关贝勒行完礼,一脸严肃地看着姚珍珍。姚珍珍噘了噘嘴没理他,转头对着姚泽圣说:“爸爸,那边有卖绒花的,我去看看。”说完,自顾自地向街对面跑去。
姚泽圣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又对汪德甫说:“既然是店庆,我也不能坏了规矩。秀才人情纸半张,我带来一副对联。”说着,拿出一副对联。
汪德甫双手接过,打开,只见上面写着:“烹调佳肴万类,创建基业百年。”关贝勒也凑上来仔细看了看:“呦,这可是李琦的墨宝。”
“关贝勒不愧是行家。”姚泽圣笑了笑,平淡地说。
“李大才子谁人不知啊?”关贝勒比画着说道,“他的字当世堪称一流,连当今圣上都在练他的字。我觉着这几天圣上的字颇有精进,这要早几十年,以万岁的聪明才智,一定可……”话还没说完,就被汪德甫打断:“贝勒爷,这都民国了咱就不说那个了,里面请,里面请。”
汪德甫看着走进去的关贝勒,有些不悦地说:“姚先生您有所不知,我就没给这位爷下帖子,得,这是上门蹭食的!说是贝勒爷,可现在家境连个平常商贩都比不上。”
“来的都是客嘛,这关贝勒常在宫里走动,眼光还是有的。食客是饭店的衣食父母,济丰楼要兴旺,必须把这些客人伺候好。你不是准备了福禄寿喜吗?关贝勒是京城有名的美食家,你也应该多向他请教,不妨也听听他的见解。”姚泽圣说着,和汪德甫一起走了进去。
姚珍珍拿着两个绒花看来看去,正不知道如何选择,突然她手里的荷包被拽走了。姚珍珍吓了一跳,立刻就意识到自己这是遭抢劫了,边追边喊:“贼,抓贼啊!”
狗剩儿和小赖子刚吃完那半个烙饼,正在大街上溜达呢,就碰到了这场面。狗剩儿豪气顿生,挥着拳头冲着那小流氓冲了过去,俩人顿时厮打在一起。小赖子在旁边看傻了眼,迟疑了一下,也加入了作战。那小流氓眼看就要被抓住,心里着急,抓起一块石头砸在狗剩儿头上,狗剩儿脑袋顿时起了个大包,还流出了点血,但还是死死地抓着那个荷包不放。这时候姚珍珍也跑了过来,那小流氓放开荷包一溜烟跑了。
姚珍珍接过荷包,抬头看见了狗剩儿头上的血:“哎呀,你流血了。”说着拿出手绢就擦。狗剩儿的脸上像被火烧了一样,红红的。
“不行。”姚珍珍一边擦着一边说,“我得带你去看大夫!”
“多大点事儿!”狗剩儿把姚珍珍的手推开,然后学着大人的样子一拱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然后拉着旁边的小赖子潇洒地走了。姚珍珍气喘吁吁地回到济丰楼,宴席已经开始了,姚泽圣看她慌张的样就问。姚珍珍小声地告诉了父亲刚才发生的事。
“老实坐下,别再乱跑。”姚泽圣嗔怒的语气中夹杂着怜惜。
菜一道一道地上着,济丰楼的大厨陈焕章正给大伙介绍菜,钱广润带着望德楼的大厨曾念安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周大嘴怀里抱着一个用布蒙着的东西跟在后面。
钱广润笑着对众人拱了拱手:“好热闹啊,我钱广润给各位爷请安了,今儿是个好日子,我是不请自到,专门来给汪掌柜道喜的。望德楼跟济丰楼对门,更是同行,同行之间送钱财之物就显得太见外了,就给各位爷添道菜,添添喜庆!汪掌柜,您可别见怪啊!”说着,接过曾念安手中的食盒放在桌子上,揭开盖子,里面是一个萝卜拼盘。
厉秋辰有些纳闷地问:“钱掌柜,您什么意思?”
“汪掌柜用心良苦,肯定是请各位爷吃了山珍海味,望德楼不敢夺人之美,就请各位爷尝尝小店这道群英荟萃,给各位顺顺气,清清口。在座的都是各界精英,望德楼这道菜也是应景儿,请各位爷品尝。”听了钱广润的话,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汪德甫气呼呼地看着钱广润:“你这就太不地道了,我济丰楼宴请各位爷你捣什么乱?不请自到也就罢了,还拿着一盘萝卜皮,你这是要砸场子吗?”“不敢,不敢!”钱广润呵呵一笑,“听说了您济丰楼的福禄寿喜,我跟曾师傅也是好奇,就过来看看”,说着,转头对旁边的曾念安说:“我说曾师傅,陈师傅的手艺不差,您看这菜怎么样?”
曾念安走过去看了看:“算是用了心的,不过话说回来,要是关着门琢磨几道菜就能声名鹊起,这北京还不家家都是招牌菜!是吧,陈师傅?”
陈焕章抱了抱拳:“受教了,小小手艺,比不得曾师傅的葱烧海参。”
厉秋辰也怒了,站起来说道:“我说钱广润,你望德楼招牌再响,可也是后起,是不是之秀还算不上呢!轮不到你在这儿信口雌黄!”
“是吗?”钱广润指了指席位上的姜云国,“这要是论资排辈,咱谁也比不过姜老板的齐福楼不是?我可真的是一番心意,请各位爷过目,这是我给汪掌柜送的第二份礼!”说着揭开了周大嘴怀里东西的布,里面是一块匾额,上书四个大字——“开业大吉”,只不过用的不是红纸而是黄纸。
众人心知肚明,送黄纸,这分明就是咒他们这饭店往黄了开,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钱广润看了看愕然的众人,一拱手:“今儿济丰楼请的都是贵客,我不请自来就是想请各位爷给望德楼评评理,两年前望德楼开业,这块匾就是汪掌柜差人送过来的,当时姜老板也是在场的。”
众人又把眼光移向姜云国,姜云国咳嗽了两声:“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钱掌柜,你又何必呢!”
“不是我记仇,”钱广润说,“两年来我钱广润也算是卧薪尝胆了,前门珠市口这一块,说起望德楼,总能压着济丰楼一头吧,所以今日将匾完璧归赵。汪掌柜,我就祝您济丰楼福禄寿喜,财源滚滚了!”
汪德甫满脸通红,指着钱广润,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今儿个来,就是想跟汪掌柜讨一个说法。”钱广润咄咄逼人地看着汪德甫。
“得饶人处且饶人,我说钱掌柜,算了吧。”姜云国在旁边打着圆场。
“得,”钱广润看了看满脑袋汗的汪德甫,对众人一抱拳,“看在诸位贵宾的面儿上,这事就这么过了,告辞!”说完,带着曾念安、周大嘴走了出去。
刚才的气氛被钱广润这么一闹,顿时没了热闹劲儿,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姚泽圣一脸阴沉:“汪掌柜,你怎么会送这么一块匾过去?”
汪德甫尴尬地说:“那时候他望德楼从我店里挖人,我才……”
“人往高处走,你留得住的别人想挖也挖不走!生意不是这么做的。回头你得给钱掌柜赔个不是。”姚泽圣有些生气地说。
“是,是……”汪德甫一个劲儿地点着头。
刚才那一出洋相算是过去了。众人准备再次动筷子时,外面突然闹哄哄一片,徐永海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不好了,学生们来闹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