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定啊,你一觉醒来,会发现太阳升起来了,小鸟儿在唱歌。”她抚摩着小男孩的头发,不无同情地说。她看得出来,刚才丈夫刻薄地断言明天不是晴天,已经极大地挫伤了孩子的情绪。到灯塔去,是孩子梦寐以求的,她知道。而她丈夫却幸灾乐祸地说明天不是晴天,这还不算,这个讨厌的年轻人还在反复唠叨,故意触人痛处。
“明天没准儿是个大晴天。”她抚摸着他的头发,说道。
她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对那台冰箱大加赞赏。她一页页地翻看“军需品”目录,满心希望能找到一种像耙地机或刈草机之类的物件,有叉子,有把手,剪起来需要极大的用心和熟练的技巧。这些年轻人都在愚蠢地模仿她丈夫,她思忖道;他说天要下雨,他们就会说肯定会有龙卷风。
这会儿,她手里翻动着书页,寻找一幅耙地机或刈草机的图片。可是,她的搜寻被突然打断了。本来她一直听见粗粗的说话声,时不时地因为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拿进而中断,她虽然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她坐在敞向平台的那扇窗户边),却知道那些男人正在愉快地聊天;这声音已经持续有半个小时,早已盖过了充盈她双耳的其他声音——比如球在球拍上的撞击声,以及玩板球的孩子突然发出的尖利的喊叫声:“怎么搞的?怎么搞的?”——可是忽然,这令她心安的声音戛然而止。海浪拍打着海岸发出单调的声响,在大部分时间里,它井然有序、安神宽心地给她的思绪打着节拍,当她和孩子们坐在一起时,它仿佛以喃喃的自然之声一遍一遍地重复一支古老的摇篮曲:“我在守护你——我是你的支柱”;但是有的时候,尤其当她的思绪稍稍游离于手头的活计之外时,那海浪声又突然出人意外地没有这些温情的含意了,而是像魔鬼的鼓点一样无情地敲击生命的节拍,让人想到小岛即将灭亡,淹没在大海的漩涡里,那声音还警告着忙于琐事而不知光阴渐逝的她:一切都像彩虹一样短暂即逝——现在,那本来一直隐蔽和藏匿在其他声音里的海浪声,突然空洞地在她耳边轰响,令她在惊惧之下抬起头来。
他们停止谈话了;这就是一切变化的原因。她转眼间就从牢牢抓住她的紧张情绪里挣脱出来,像是要补偿她刚才不必要的感情消耗,她进入了另一个极端,感到冷静、欢快,甚至有一点儿恶作剧的心理,于是她决定:就此放弃可怜的查尔斯·坦斯利。这对她来说无关紧要。如果她丈夫需要供品(他确实需要),她便高高兴兴地把查尔斯·坦斯利贡献出来,谁叫他故意委屈了她的小儿子。
她抬起脑袋又聆听片刻,似乎在等待某种习惯了的声音,某种有规律的、机械的声音;然后,只听花园里开始传来抑扬顿挫的声音,又像是说话,又像是吟诗;她丈夫正在平台上来回踱步;那声音介于慨叹和唱歌之间;听到这个声音,她再一次安下心来,确信一切正常,便又低下头去看膝盖上的目录,终于找到一幅带六枚刀片的折刀图片,这需要詹姆斯非常仔细才能剪下来。
突然传来一声高叫,仿佛一个梦游的人受到惊动,在半梦半醒中发出的,好像是:
在枪林弹雨中
这声音无比尖锐地进入她的耳朵,使她担心地环顾四周,看是否有人听见了他的叫声。她高兴地发现只有莉莉·布里斯科一个人;她是不碍事的。但是看到那个姑娘站在草坪边缘作画,倒是提醒了她;她应该尽量让脑袋保持不动以便莉莉作画的。莉莉的画!拉姆齐夫人笑了。她有那么一双中国式的小眼睛,那么一张皱巴巴的脸蛋,看来是永远嫁不出去了;她的画是不能认真当回事的;她倒是个很有主见的小家伙,为此拉姆齐夫人很喜欢她;于是,想到她的诺言,她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