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2]。
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3]。
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4]。
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5]。
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6]。
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7]。
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8]。
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9]。
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10]。
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11]。
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12]?
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13]。
【解读】
这首诗作于天宝十一载(752)秋。此时杜甫在长安求官仍无着落,生计日见困窘,对社会现实增添了许多复杂的感受。慈恩寺塔是长安著名胜迹,也是文人雅士的登览之地。杜甫与诸公一同登塔赋诗,他人的处境各不相同,写诗无非抒写怀抱,唯有杜诗的主题落在“忧”上。此诗仍按登览的一般层次叙写,由塔之雄伟、登高所见入笔。但在描绘星汉、时节和山河形貌时,却使用了一连串含有象征意味的意象。北斗、河汉低垂压抑,时光迫促萧疏,山河浑茫破碎。接下来的描写更出人意料,虽然还是写登高所见,但却变换为一个远非目力所及、仅存于思想中的极大空间。由“叫虞舜”而及南中国的苍梧,使人不能不猜测这是一个隐喻代指,所指乃是在时空中实际可及、诗人真正系念的太宗昭陵。接着出现的瑶池、昆仑,是一个更荒忽辽远的神话意象,但却有更确定的所指,涉及更切近的现实。瑶池为神话中西王母所居,而杜甫在稍后所作《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有“瑶池气郁律”之句;在《奉同郭给事汤东灵湫作》中不但有“倒悬瑶池影”句,还有“至尊顾之笑,王母不遣收”的情节。“瑶池”在当时几乎被人们一致当作唐玄宗避寒的骊山华清池的代称,而与瑶池相关的“王母”则在联想中或隐或显地指向了得到玄宗宠幸的杨贵妃。杜甫在此诗中只是通过用典点到为止,无论是谁在当时也不可能就此肆意妄言,但其中的弦外之音还是令人反复琢磨。在这首原本可能十分平常的登览唱和之作中,诗人明显是在写现实,写他在现实中感受到的迷惑和不满,在写的过程中甚至不由自主、隐隐涉及最敏感的政治问题。但诗人在此诗中只采用了象征写法,而且这种写法不像是一开始就构思好的,而是写到半截忽然浮现的。这说明他并非有意隐晦其词,追求所谓“微言大义”(诗人在同一时期已开始用写实手法写重大政治问题),而是由于他此时的这些感受还相对杂乱模糊,在此诗中的触发也带有一些偶然性,对如何处理类似题材诗人还缺乏经验和自信,尤其需要寻求合适的手法和尺度。
注释
[1]原注:“时高适、薛据先有作。”同:犹和。同作此诗的还有岑参、储光羲等,即题中所谓“诸公”。慈恩寺:在长安晋昌坊。高宗李治做太子时为其母文德皇后求福而建。西院寺塔六级,高三百尺,唐时新进士列书其名于慈恩寺塔,称题名会。此塔即今西安大雁塔。
[2]高标:指塔,高出众物。苍穹:天空。苍为天色,穹为天形。烈风:强风。
[3]旷士:旷达超然之士。翻:反而。王粲《登楼赋》:“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杜诗反其意,称登塔反而忧愁无已。
[4]象教:佛教。以形象教人,所建塑像、殿宇、塔等均属于佛教之“象”。冥搜:探幽。这里指登高所见。孙绰《游天台山赋》:“夫非远寄冥搜,笃信通神者,何肯遥想而存之。”
[5]龙蛇窟:指塔的内部,攀登如穿龙蛇之穴。枝撑:建筑的斜木支柱。
[6]七星:北斗七星。北户:北方。《尔雅·释地》:“觚竹,北户,西王母,日下,谓之四荒。”河汉:天河。《初学记》卷一引《纂要》:“天河谓之天汉。亦曰云汉、星汉、河汉、清汉……”
[7]羲和:传说中为日的御者。《楚辞·离骚》:“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王逸注:“羲和,日御也。”少昊(hào):白帝,传说为司秋之神。《礼记·月令》:“孟秋之月……其帝少昊。”
[8]秦山:指终南山。忽破碎:言群峰错落,骤看有破碎之感。泾渭:泾水和渭水,泾水由西北而来,渭水由西而来,至今陕西临潼以北汇合。不可求:不可见。
[9]一气:言所见混沌一片。皇州:京城及附近地区,指长安。鲍照《结客少年场行》:“升高临四关,表里望皇州。”
[10]虞舜:即舜,古帝王。传说舜死于苍梧。《史记·五帝本纪》:“(舜)践帝位二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清仇兆鳌认为此句以虞舜喻唐太宗,以苍梧喻太宗所葬昭陵。
[11]瑶池:《列子·周穆王》载:周穆王升昆仑之丘,遂宾于西王母,觞于瑶池之上。日晏:日晚。
[12]黄鹄(hú):黄鹤。《商君书·画策》:“黄鹄之飞,一举千里。”乐府《黄鹄曲》:“黄鹄参天飞,半道忽哀鸣。”这两句以黄鹄喻高洁之士,欲远走高飞而迟疑。
[13]随阳雁:大雁,性随阳而居。《尚书·禹贡》“阳鸟攸居”孔氏传:“随阳之鸟,鸿雁之属。”稻粱谋:喻各谋生计。刘峻《广绝交论》:“分雁鹜之稻粱,沾玉斝之馀沥。”《文选》李善注:“《韩诗外传》:田饶谓鲁哀公曰:黄鹄止君园池,啄君稻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