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垣曲县,地处幽州,接壤云州,乃是大幽岭以南,幽州的最后一县。
幽云两州交界之处被一条大渎曲折贯穿横隔开来,部分交界处,那条宛如大蟒,盘绕群山的大渎便成了天然的州界。
大渎两侧地势,山峰环绕,山势临水一方纵崖陡峭,大渎沿岸密林葱郁,如今虽然已是立秋,不过依旧密布遮掩着江河水面,密集之处只能闻其流水潺潺,不可见粼粼水漾。
大渎隔开的两座山头之上,分属两州共有的一座铁索木桥横架在其间。
此刻桥上有一队车马正从云州地界驾车驶向幽州。
那行人队伍之中,前后分别有两骑扈从护持,将一辆寻常马车护在中间,四骑皆是一身统一黑衣轻甲劲装,身侧配有一柄制式长刀,马上四人表情淡漠,不时朝着周遭四处漫无目的的随意打量。
不过目之所及,却处处是些能够藏形匿影的地方,随行的四位扈从气息深沉如渊,眼眸神光内敛,目光如炬,一看便知乃是修行中人,且修为境界皆是不低。
四人奉两位百鬼监监执之命护送这辆马车过境入幽州,一路随行不得怠慢。
心知肚明的四人自然知道车上那位的身份,正因知其身份,所以更加不敢怠慢,时时刻刻谨言慎行,矜矜业业瞭望守夜。
毕竟百鬼监察使这么大的官,充其一辈子,也不知能见到几次。
……
马车行驶不快,毕竟山路崎岖,为减少颠簸索性便一路缓行。
车头前,两匹健硕骏马走得闲庭信步,其间另有一匹缰绳不同,背不负辀的孱弱瘦黑老马,滥竽充数般的夹在中间。
如此一看,马车行驶缓慢,却也不知究竟是车中之人受不了颠簸,还是在照顾那匹瘦弱不堪的老黑马。
马车队伍很快便来到了那座横跨两州的木桥前的一块缓地,赶车的马夫徒然拉了拉手中缰绳,缓缓停下了马车。
车夫并无修为境界,只是一个寻常凡人,家中三代都是朝廷谱牒记录在册的驱马人,据说祖上还曾还出过一位人皇麾下从二品镇军大将军的马弁,曾为行军扛过麾纛。
如今车夫继承了老祖宗的本事,十几年来跋山涉水,趟过羊肠小道,走过旧时妖族遗迹的八尺直道。
因此对于勘山验路的经验早已驾轻就熟,正因如此,才会被百鬼监的监执从百业亭抽调过来为监察使赶车。
此刻更是远远隔着六七丈的距离,仅凭以往经验便瞧出了那座木桥的端倪。
车前的两骑不由分说,一人驱马上桥,仔细检查了桥面的情况,一人停滞在桥头,看到了一块三尺破败,碑底覆满青苔的残破石碑,石碑上的刻文早已不可考究,不过从石碑上的雕纹刻画上,大致可以看出乃是一块佛碑。
若是一块佛碑,倒也说的通,毕竟此处与那妖患肆虐的大幽岭只隔着一条大渎,而大幽岭以东便是界壁照拂不到的妖洲地界了。
曾经的逐妖之变,此处便是当年的一处战场,尽管千百年过去,当年的一些痕迹几尽荡然无存,不过总有一些遗留下来的痕迹不曾被磨灭。
就像木桥前的这块佛碑,当年灵山在大幽岭里里外外镇压了多少所谓的妖魔邪祟,一路上便就留下了多少的佛像石碑。
这些曾经藏着佛门杀伐果断的经文神通的附着之物,如今神意早已消弭,那些被镇压在佛像石碑之下的妖族修士,纵使凭借着强大的妖族体魄,与远远长过人族的寿命撑得过十年百年,如今大多数也早已被其中佛门的神通意志渡化,徒作一杯黄土深掩地下。
但就像树叶分两面,线头有两端,终究也有道运好到极致,命不该绝的妖族修士,硬生生熬过了佛像石碑之中佛陀意志的镇压渡化,千百年后破土而出,重见天日,但也只在少数。
佛碑碑面有许多糊纸留下的痕迹,并且碑上如今尚贴有一张些许残破的告示,俨然是把这佛碑当作了一处告示栏使用。
碑前勒马的黑骑扫了一眼那张告示上的文字,心中思索片刻,大致补全了其中的意思,微微皱了皱眉,随后目光停在最后“符祥三年春末,幽州将军府。”几字落款上。
黑骑调转马头,来到马车车厢右方窗畔,靠近帘幕,低声恭敬的对着车内说着什么。
依稀可闻那黑衣扈从似乎提到了“妖邪出没”,“祸乱一方”的言语。
另一边,上桥查探的黑骑也已经回来,对着车夫摇了摇头,示意以马车的重量过桥,只怕会压垮木桥,随后便落后了马车头马一个身位,继续静默护持在马车左前方,不再言语。
驾车车夫闻言,只得如实向车内之人禀告。
半响之后,马车的帘幕被一只略显干枯的手掌掀开,一位灰蓝衣袍的山羊胡老者缓缓下了马车,来到那两匹健硕骏马身前,顺了顺中间孱弱瘦马的鬃毛。
老者一面解开系在车辀上的缰绳,一面对着那四骑以及车夫道:“马车过不去,那就送到这儿吧,你们回吧,如此也好,再这么慢吞吞耽搁下去,只怕老头子我少不了又是一遭臭骂,唉,劳累命,难做啊,难做……”
老者一脸的愁容,一面无所顾忌的抱怨,一面牵着瘦马朝那木桥上走去。
那马车旁的四骑扈从与那车夫闻言,连忙下马,五人对于老者的安排自然没有丝毫异议,便对着老者作揖辞别,口中齐道大人慢走。
五人一揖到底,久久不曾起身,前方老者刚走几步,突然脚步一顿,踌躇犹豫半响,随即脸色莫明有些窘迫。
却见老者有些尴尬的转身,一只手揣在怀里四处摸索,半响没摸出个所以然来,便赧然一笑,伸手虚抬,道:“甭拜了,咱不兴那一套,打个商量?”
立在老者身前的那位甲士连忙上前,恭敬颔首作揖道:“大人请吩咐。”
老者笑着摆摆手,扶起甲士手臂,和颜悦色道:“嗯?都是同僚,吩咐个啥,老头子我最近手头有点紧,兄弟若能借我点盘缠,往后待我返回云州自然会送还你一份不小机缘,如何?”
老者眼前那甲士本是编外入调不久,从前只是听百鬼监监执老人说起过那些他们高攀不起的大人们,哪里能够想象如今此刻眼前这般景象。
甲士受宠若惊,后撤一步,拜得更加恭敬,颔首低眉连忙道:“大人哪里的话,能助大人是我等福分,哪敢奢求回报。”
话音落下,甲士告罪一声,随即转身,以眼神示意四人。
……
马车渐行渐远,很快就被山野中的树叶林木遮掩,灰蓝衣袍老者看了看手中自四位下属“搜刮”而来的四片金叶子,以及若干碎银。
老者望向马车没入的那片山丛树海,空气中扬起的尘埃缓缓飘荡摇曳,阳光依稀着几片浅淡浮云,透过山间野径忽烁荧荧。
掂了掂手中钱袋的分量,老者眉眼含笑,收袋入袖,口中轻声喃喃:“小子上道。”
那块残破佛碑前,突兀刮起一阵旋风,旋风卷起石碑上那张不知是被晨雾地气,还是秋雨白头霜所蚀的告示,朝桥的另一头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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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铁索木桥,直直向西而行,有四座环绕而成的山峰阻挡去往幽州曲县的官道,四座山峰环口如袋,圣洲朝廷勘山立碑于此,名唤“口袋山”。
口袋山方圆百里,人烟罕迹,四座主峰山脚皆有一座佛庙,《幽州山水地理志》中详尽记载了幽州地界无论大小的所有佛庙位置,承建年月,甚至于精准到了时刻毫秒。
这些如今早已苔横上阶绿,佛像神韵去之八九,甚至大部分已沦为残垣断壁的佛庙,荒废已久。
山坳其中一处破败佛庙前,有白衣青年手执一本听雨楼翻印的《幽州山水地理志》正不断勘验。
随后地理志中突现一本不厚的小册子,青年皱眉翻开注有“小阁藏春”名头的封面……
青年着一身质地不俗的羽白长袍,其中衣襟袖口流晶逸彩,细看之下,似有金丝勾勒云纹异兽。
他的背后一截做工极为细致的剑柄极为靓眼,原来是他背负一把通体墨黑的木制长剑。
青年此刻眉眼浓愁,那张工画大家也雕琢不出的飘渺俊逸面容,如今早已成为云州各大锦绣闺阁少女们衣装铜镜前必挂画像。
现如今,修行界中这位同剑阁首徒问道于剑,一身剑气同样不轻的白衣剑仙,早已成为年轻一辈口中道不尽的绰约风流。
当然,更有大家闺秀们果真人手一册的《小阁藏春》之中,九方之名赫然在列,自然更离不开见缝插针听雨楼中,刊杏坊日夜操劳的点评天下正道几大青年才俊,倚照修为境界与年岁相貌所作的九字点睛。
评语出自书香门第,当世最为叛经离道的一位读书人。
圣洲一界文脉承自灵州孔圣庙,若要给各州一句点评,剑气长存唯云州,剑阁剑仙乃是一洲剑修当仁不让的骨梁所在,当属肝胆侠义最风流。
而世间文运半数汇聚于灵州,孔圣庙荀家,圣人之后,世间起民开智,教化功劳最大,得文运者更是有大半被其囊括。
至于听雨楼中,为《小阁藏春》做评的那位读书人身有功名却不去做官,正是出自灵州孔圣庙荀家圣人之后,如今自号扉墨先生,屈尊做了听雨楼一位点睛笔杆子。
曾胆大妄为的为紫纱坊舞绝坊主过一首闺阁诗,不曾想不仅没有唐突佳人,反而被其欣然接受。
要知道,荀家虽说乃是一洲文运所在,但在当时,当家主听闻此事之后,却依旧只能下令为自家的不肖子孙提前备好一副棺材。
荀家道理与拳并重,其声势比之各大山门宗派同样丝毫不弱,然而他们遇上的是同重岳门杠了几百年也没个所谓的紫纱坊,尤其还是一位上境的坊主,与仙子讲道理?
修行界中只怕无人不知紫纱坊舞绝坊主素来以脾气火爆著称,紫纱坊三绝技之一的千愁思,以及这位坊主的紫滟琉璃裙下不知收了多少此类不知天高地厚之徒。
然而这位扉墨先生不仅相安无事,甚至事后还得了紫纱坊的一块坊主令,可随意出入紫纱坊,倒是叫当日等着看年轻书生笑话的好一众人等瞠目结舌。
这样一位来头极大,名声争议极大读书人所作的点评,似乎正好顺了不管是大家闺秀还是那些好事看客们的口味。
九方评语寥寥数语,可以说平平无奇,甚至意思有些过于通俗,与那江湖话本小说无异。
那《小阁藏春》扉页有两行清秀小楷,乃是“指点万里江山,勘评人间风流”依次排开。
翻开小册子,依次是画像,人物志与那多半凭空而来却绘声绘色煞有介事的风流平生事迹。
最后点睛却是虎头蛇尾,混若调侃的“修为高,剑术好,模样俏。”九字。
九方轻笑一声,合上地理志,收入芥子物中。
“字写的不错。”